光明街道办成立以来, 从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案子。
别说叶满枝糊涂了,连经验丰富的凤姨也跟着迷糊。
凤朝阳盯着这张被妥善保存的结婚证看了半晌。
首先,可以从公章确定,这结婚证不是光明街道办发出去的。
对她这个负责结婚登记的工作人员来说, 算是一个好消息, 至少不用被问责了。
然而, 坏消息是, 这张结婚证是区长发出去的!
齐茂林和仇晓燕结婚的时候,光明街还没设立街道办。
在城市里, 如果所在地没有街道办,就要去市里或区里领结婚证。
他们这张结婚证就是当时的区政府颁发的。
区长XXX的名字还大剌剌地写在结婚证的末尾。
而据凤朝阳所知,这位XXX如今已经高升到市里去了……
当然,区长是不可能亲自出面给新人办理结婚登记的,登记工作有专人负责,他只起到一个在每张结婚证上签字的作用。
但这事好说不好听啊!
齐大娘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勾勾地盯着两个街道干部。
齐茂林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被仇晓燕彻底咬坏了, 他咋听不懂呢?
望着表情呆滞的母子二人,叶满枝问:“齐茂林,当初你们夫妻办理登记结婚的时候, 你在现场吗?”
“这不废话吗,我结婚能不在现场吗?那时候是我跟仇晓燕一起去领的证!”
叶满枝匪夷所思道:“既然是你亲自去领的结婚证, 这证上名字不是你的,你没发现呀?”
齐茂林顿感冤枉,“我不识字啊!”
“呵, ”凤姨瞟一眼床上的报纸, “不识字还能看报纸呢?”
“我是在车队扫盲班学的识字, 领证的时候真的不识字!”
即便是当下, 他也只能看看报纸上的图片和连环画打发时间。
他要是有文化,早就想办法进工厂上班了,谁还蹬三轮啊!
叶满枝和凤姨都觉得事情蹊跷,详细询问了这对小夫妻的情况。
最终确定,齐茂林和仇晓燕当初都是文盲,结婚证领回来就被齐大娘拿去压箱底了。
要不是齐茂林想闹离婚,这张结婚证还没机会重见天日呢!
事情的走向太过离谱,现场四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凤姨心说,结婚证上的名字不是本人,这婚还离什么离?
如果要离婚,是齐成功去离,还是齐茂林去离?
她以前遇到过写错结婚人名字的情况,但大多是工作人员写了错别字。
像这种把儿子名字写成公公的,她真是闻所未闻!
这事还得回去上报一下。
因着有了这个离奇插曲,齐茂林闹离婚的事只能先放一放。
叶满枝和凤姨回到街道办,将事情通报了。
见到全员震惊脸以后,叶满枝心里终于舒坦了,这事真不是她大惊小怪,谁听了都得迷糊!
然而,不等大家讨论如何处理后续问题,齐大娘带着儿子跑来了街道办。
她不是大大方方走进办公室的,而是站在门口,探进小半边身子,招手将坐在门口的叶满枝喊了出去。
齐大娘眼眶还是红的,鬓发也是散乱的,叶满枝可以想象,在她们离开后,齐家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此时的齐大娘只是拉着她的手,挤出一个笑说:“小叶干部,反正名字是写错的,你看这结婚证的事,你们就当不知道行不行?”
闻言,叶满枝默了一瞬,没回答行或不行,而是问:“大娘,齐茂林还想跟仇晓燕离婚吗?”
“离啊!”齐茂林受不了地说,“我可不敢跟她睡一张床上,万一趁我睡着的时候又咬我耳朵咋办?”
叶满枝耐心地解释:“如果你想离婚,那离婚的时候就要将当初的结婚证上交到区里,这是必须的……”
齐大娘语气焦急:“小叶干部,我不是啥也不懂的人。街道宣传婚姻法的时候,我也去你的班上听过课。解放前的婚姻都是没有结婚证的,人家不是都离了吗?就当茂林和仇晓燕的结婚证丢了,你们按照丢了结婚证来处理行不行?”
话落,她将手伸进裤兜,攥住一把什么,然后作贼似的快速塞进叶满枝手里,还体贴地用双手包住叶满枝的手,帮她把拳头握了起来。
叶满枝没看清手心里被塞的东西,但是凭手感也知道那是钞票。
她才上班一个多月,就被人贿赂啦?
“大娘,咱有事说事,”叶满枝赶紧将钱放回她手里,“结婚证写错名字是大事,我们回来后就跟领导通报了,现在不只我俩知道这件事,我们领导也知道。”
这娘儿俩要是反应快点,当她们在齐家的时候就提出这个解决方案,兴许还有些转圜的余地。
但她跟凤姨回来后,已经跟大家介绍了情况,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呀!
她只能尽力将事情按在街道办内部,不让这种公公和儿媳领证的丑闻传到外面去。
其他的她真没办法。
齐茂林揪着头发问:“领导,你说我们这事能怎么办?”
叶满枝腹诽,她也不知道咋办,刚想跟领导探讨一下解决办法,你们就来了。
但她仍是故意做出一副很懂很专业的样子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们不离婚,如果不离婚,那就用不上结婚证,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
只要当事人不闹,街道办也不会硬逼着人家去换结婚证,这事全凭自愿。
齐茂林苦着脸说:“不离不行啊。”
他本就害怕仇晓燕,再想到她和自己亲爹在一张结婚证上待过,心里就更别扭了。
他跟大哥都没孩子,父母还指望他尽快开枝散叶呢。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生孩子?
“如果这婚必须离,那你就要与仇晓燕沟通,这张结婚证不是你一个人的,想必仇晓燕也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况。”
叶满枝把母子俩暂时劝回去了,然后将刚刚差点被行贿的事跟领导报备了一下。
穆兰皱眉说:“他俩这张结婚证还真是个麻烦事,不知当初区里是谁负责的,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俩领证那时候,还不需要填写《婚姻登记申请表》,只要带上户口册、介绍信就能去区里登记,”凤姨皱眉推测,“也许是工作人员在填写结婚证的时候,误将齐家户口册上户主的名字写了上去。”
无论如何,这是相关工作人员的重大工作失误,如今被苦主找上门来,还是要尽快向区里通报的。
而且另一个当事人仇晓燕那边也需要沟通一下。
咬掉男人半边耳朵算是故意伤人,仇晓燕之前一直被关着。齐家曾放话说,仇晓燕不离婚就不写谅解书,一定要让仇晓燕将牢底坐穿。
直到仇晓燕的大哥出面与齐家人交涉,答应让妹妹尽快离婚,才顺利将人捞出来领回了娘家。
仇大哥比仇晓燕大了将近二十岁,既当爹又当妈,一手将这个妹妹拉扯大,在齐家人的认知里,他能当仇晓燕的半个家。
不过,现在讲究婚姻自由,仇晓燕坚决不肯离,仇大哥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为了离婚调解工作,叶满枝、凤姨,以及区里的一个干事,跨越大半个城市,将弄错结婚证的消息带到了仇大哥家里。
仇大哥沉着脸听完后,一拍桌子骂道:“这个老不修,真是不要脸!”
区里的干事低声解释:“齐成功同志也是不知情的,他知道的时候差点当场晕倒。”
这事要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会被人曲解成什么样子,绝对是丑闻。
仇大哥回身去看自家妹妹,劝道:“闹出这样的事,就更不能在齐家待下去了,跟那老齐头在一个屋里住着,你不闹心啊?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留恋的!离了他齐茂林,哥再给你找个好人家,照样生孩子过日子!”
齐家两兄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至今没能生出一儿半女。
大儿媳的亲哥是军官,齐家不敢逼得太紧,就冲小儿子两口子使劲,整天鼓捣些符水、药汁子让仇晓燕喝。
仇大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妹妹既然结婚了,那生孩子是早晚的事。
所以,之前一直没插手妹妹的婚姻。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姑爷必须是个好的!
自打他知道齐茂林与窑姐儿不清不楚以后,他就不想让妹妹跟齐茂林继续过了。
黄赌毒戒不掉,齐茂林已经生了歪心思,以后也未必能好好过日子。
仇晓燕却没那么多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那我现在到底跟谁是两口子?”
“齐茂林。”
“那我们之前领的结婚证就不算数了?”
叶满枝瞅一眼凤姨,见她没有要出面解释的意思,遂主动说:
“你公公齐成功在这张结婚证发放之前,已经与你婆婆结婚多年。虽然因为历史原因没领证,但他们的婚姻关系是既成事实,被大家公认。比如双方父母、亲戚朋友、领导邻居等身边的熟人都知道他们是夫妻关系。这种事实婚姻,在习惯上和司法实践上是被承认的。齐成功在此之前已经结婚了,再领证就是重婚,所以后面这张结婚证是无效的。”
仇晓燕问:“那齐成功现在是不是重婚了?能不能给他判刑?”
“……”叶满枝认真道,“重婚的主要特征是在主观上故意的,明知故犯,但齐成功此前并不知情。”
经办人员工作失误,齐成功也算是受害者。
仇晓燕坐在炕上沉思许久,将手伸出来说,“你们把那结婚证带来了吧?先给我瞅一眼。”
区人委的干事手里有一份,另一份还在齐家人那里。
仇晓燕毕竟是当事人,他没多想就将结婚证递了过去。
“我只在第一天领证的时候碰过结婚证,之后就一直由我婆婆保管着。难怪她总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仇晓燕将结婚证折起来,撩起上衣下摆,迅速塞进了裤腰里。
“……”叶满枝实话实说,“齐大娘不识字,她也不知道这结婚证上写错了名字。”
仇晓燕轻呵出声,对三人说:“你们回去吧,这婚我是不会离的!我这些年喝了那么多药汁子,用了那么多偏方,连生孩子用啥姿势都得受那老虔婆摆布。明明是她儿子跟人勾勾搭搭被我发现了,她不教训儿子,反而到处宣扬我咬耳朵的事!这事儿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现在结婚之前都要量媒,双方的情况要了解清楚。
以她的名声,再嫁也未必能嫁给好人家,除非远远嫁到外地去。
但犯错的又不止她一个,凭什么要她远走他乡?
街道干部做离婚调解,通常不会劝人离婚,毕竟他们所了解的都是人家表现出来的,真实的夫妻关系究竟如何谁都不好说。万一离了以后又后悔,街道容易落埋怨。
所以,他们一般不说让人离婚的话,实在处理不了的直接送区里或法院。
可是,凤姨看看焦急的仇大哥,又瞅一眼犯拧的仇晓燕,难得说了一句:“齐家不是良配,炸粪坑,溅一身,你应该听听你大哥的建议。”
听了她的形容,叶满枝险些笑出声来,但仇晓燕并不听劝,当天就带着那张无效结婚证,杀回军工大院了。
齐家这个事不太光彩,按照齐家人的意思,最好能悄咪咪解决,不要传到外面扩大影响。
街道和区里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这属于婚姻登记机关的工作失误,谁没事会宣扬自己的错误?
所以,街道办这边都统一口径,将消息捂住了。
仇晓燕算准了他们不敢让人知晓,回归军工大院的第一天,就要把她婆婆和齐茂林从家里撵出去。
齐大娘担心被人听到,压着声音说:“这是我家,你凭什么撵我走?茂林都要跟你离婚了,该走的是你!”
“哈哈,”仇晓燕将结婚证甩出来,“这上面是我跟齐成功的名字,你不是说这房子是你跟老头子的,随时能撵我跟茂林出去单过吗?行啊,现在这房子是我跟齐成功的了!”
齐大娘被她气得眼前发黑,“人家街道干部都说了,这张结婚证不好使!”
“那我就拿着结婚证去院儿里问问,到底好不好使!反正我的名声已经被你们搞臭了,我豁出这张脸不要了!”
说到这里,仇晓燕突然心酸起来,强行压下那股涩意,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她在齐家闹了一个礼拜,非要将齐茂林和齐大娘撵出家门。
房子是厂里分给齐成功的,原本齐成功最有发言权。
但老齐夹在媳妇和儿媳妇之间,被儿媳妇骂一句老不修,就哑火不敢吱声了。
原本他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可是被儿媳妇这样一闹,他反而成了理亏的那个。
齐成功缩在墙角不敢说话,实在没办法就卷铺盖去车间住了。
所以,齐家第一个被撵走的是齐成功。
仇晓燕大闹的时候没收着声音,左邻右里该知道的其实都已经知道了。
叶满枝下班回家的时候,还被常月娥问起了这件事。
反正事情瞒不住,她索性点头承认。
但她其实想不通仇晓燕如此放肆的目的。
“两个老的是事实婚姻,两个年轻人虽然结婚证上写错了名字,但也是事实婚姻。她怎么非要把齐大娘和齐茂林赶出家门呢?别说她赶不走,就算真的赶走了,对她能有啥好处啊?她又不能真的跟公公过日子,那成什么了!”
常月娥正在钩袜子,头也不抬地说:“先出口恶气呗。齐家求生子偏方的事,咱大院儿里不少人都知道。这几年,为了跟齐茂林生孩子,仇晓燕连童子尿都用过,听说身体被祸祸得够呛,结果齐茂林竟然出去跟别人勾搭,她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那她不是已经咬了齐茂林耳朵了吗?”
常月娥呵呵笑:“你看着吧,小仇不像是没心眼的,她整天胡闹,总得有点缘由。”
叶满枝想不出她这样作妖能有什么缘由,结果等了没几天,齐家的事情突然就有了重大进展。
由于仇晓燕把齐家闹得家宅不宁,齐老头躲出去了,齐大娘被气得晕倒好几次,齐茂林也被她撵出了家门,齐茂林的大嫂实在看不下去,单独找仇晓燕谈了话,问她怎么样才能消停下来。
仇晓燕倒也干脆,当场就说她要八百块钱!
给了钱她立马与齐茂林离婚走人!
全大院人都被她的狮子大开口镇住了。
八百块啊!
谁家能有八百块存款啊?
这年头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才二三十块,7级以上技工可能达到上百块,但老齐就是最普通工人,领的工资还要养一大家子,怎么能存下八百块?
不过,仇晓燕这样开价也是有原因的。
齐家没分家,齐茂林蹬车赚的钱,一分也没落到她手里,全都交给了她婆婆。
每月十几块,三四年积攒下来也有好几百了。
她这些年虽没给齐家生下一儿半女,但吃药看病遭的罪着实不少。
反正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她不可能空手从齐家离开。
齐家大嫂将价格谈到了350块,仇晓燕默认了这个数字。
但齐大娘死活不肯答应,明明仇晓燕将她儿子的耳朵咬掉了,属于过错方,如果两人离婚,她家一分钱都不用出。
现在却要从她家分走350块,她真是宁可把老头子送给仇晓燕,都不舍得拿出这三百多块钱。
老齐头回家来跟她商量:“200块行不行?”
“给我300块,我什么也不说,直接走人,”仇晓燕呵呵道,“200块的话,那我就要跟大家说道说道齐茂林勾搭窑姐儿的事了,看看谁还敢把闺女嫁来你家!”
*
叶满枝听到的最新消息是,仇晓燕从老齐家狠狠咬了一大口,带着300块离开齐家了。
三百块是啥概念?
她可以用这些钱,在郊区买个小院过日子了。
叶满枝再一次感叹,不能小瞧任何人。
别看仇晓燕没文化,还挺莽撞,但人家的智慧着实不少。
夫妻双方都同意离婚,就不需要街道调解了,让两人直接去区里离婚即可。
叶满枝和凤姨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仇晓燕实在太能闹腾了!
“主任,这段时间咱街上的事太多了,总让人紧张兮兮的,”刘金宝提议,“咱能不能组织点娱乐活动,让大家放松放松呀?”
魏珍身兼数职,既是福利委员,也是文艺委员,闻言就赞同道:“前段时间去文化局开会,区领导也提到了丰富居民业余生活的话题,要求街道主动开展一些文娱活动。”
“要不联系放映站,来咱们街道放两场电影?”
穆兰想花小钱办大事,街道清理沟渠,修缮危房都需要大笔资金,所以,在娱乐活动方面,她就不太想花钱了。
像刘金宝和庄婷那样大手笔地举办曲艺演出,那是绝对不行的!
穆兰还舍得花点小钱,轮到张勤简这里干脆就一毛不拔了。
“放电影还得花钱,有没有不花钱的活动?”
众人:“……”
不花钱,谁伺候你啊!
即使是熟人帮忙,你把人请来了,也得管人家一顿饭呀!
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举手说:“我听说好多单位都组织跳交谊舞了,咱们能不能在各居委会组织开办交谊舞学习班呀?”
她先强调:“跳交谊舞不花钱,到时候在各居委会找几个会跳的居民当老师,把想学的同志组织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在院儿里蹦恰恰一会儿,多带劲呀!”
张勤简难得夸了叶满枝一句:“嗯,小叶这个主意不错,不用花钱,还能锻炼身体、陶冶情操!”
叶满枝被表扬了,尚未来得及高兴,又听他继续挑剔:“不过,跳舞的时候要注意影响,女同志的服装要得体,不要穿得花枝招展的。”
“……”
穆兰打断道:“小叶这主意确实很好,现在跳交谊舞风靡各大单位,咱们也不能落后了,魏珍出面组织动员一下,让想学的同志去各居委会报名参加。最近居民们忙着除四害的工作都挺累的,确实需要搞些娱乐活动放松放松。”
她瞅一眼四个新同志,补充道:“尤其是咱们街道办的年轻人,最好都能学会跳交谊舞。我听说656厂和周边几个单位准备联合组织几场交谊舞会,让未婚青年男女趁机联谊。到时候咱们街道办也可以跟着参与一下,给你们这些未婚男女创造一些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