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到家时, 林青梅已经在叶家等候多时了。
见到女主角回来,她立即松开了揉搓麦多的魔爪,将叶满枝拉进了房间里。
“你俩今天咋样?”
“非常成功!”叶满枝捧着下巴,一脸梦幻道, “二楼那个西餐厅比青年宫的剧场还豪华, 天花板上的花纹是金色的, 吊灯也亮晶晶的, 还有长绒布的窗帘摸起来特别柔软。我觉得《安娜·卡列尼娜》开舞会的地方应该就长成这样,富丽堂皇!”
“真这么好?菜价不便宜吧?你请客花了多少?”
“没花钱, 吴峥嵘有招待券。哎,他还挺节俭的,如果厂里每个月都给我发招待券,我肯定每个月都花光光。但人家竟然愣是没去吃过,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用招待券呢!”
“……”
林青梅抱着手臂,半靠在书桌上, 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不说话。
“你那是什么表情?恶心巴拉的!”叶满枝嫌弃地背过身去, 换了件棉布睡裙,然后呈大字形仰躺到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
林青梅趴到她枕边, 小声说:“今天明明是你请客,结果西餐厅是人家吴团长选的, 钱也是人家花的。虽然用的是招待券,但厂福利也相当于真金白银。你俩这事听起来怎么跟革命战友偷偷约会似的?”
叶满枝侧过身子,枕着胳膊问:“你觉得像约会吗?”
“嗯, 像。”
“我也觉得像, ”叶满枝遗憾摇头, “可惜还真不是。”
“怎么不是?虽说之前的相亲以失败告终了, 但我觉得他这种高知家庭出身的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一再与以前的相亲对象接触。”
“我们那是工作的交集。而且那次相亲的时候他就明确说过了,他只是暂代军代表,在656可能待不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调走。”
林青梅无语:“这种话你也信!这明显就是他当时不想相亲,应付相亲对象的托词吧?”
“这事他不可能撒谎!”叶满枝轻声说,“上次咱们街道的中苏友协支会成立,穆主任拟了一份邀请名单,当时她以为吴团长会亲自到场,就把他的名字也加在名单上了。职务那一栏,驻厂总军事代表后面还有个括弧,代职。”
“啊……”林青梅面露遗憾,“我觉得吴团长条件不错,你俩站一起还挺般配的。”
“吴峥嵘长得那么好看,而且相貌那么英俊,还是个大美人,谁会不喜欢呢!他的睫毛是我见过最长的,跟成了精似的,可惜这样的美人,我只能看看……”
叶满枝舍不得父母,父母也舍不得她。
她要守在爸妈身边,不可能远嫁的。
这年头通信困难,一封信走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
拍电报通常只有精炼的几个字,打长途电话的费用更是高到离谱。
她这样想也许有些自作多情,但是一旦她嫁去了外地,很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见不到父母。
那她肯定不乐意呀!
林青梅见她只是沉迷对方美色,但理智尚存,便不再提这个人了。
既然不可能,就别让叶来芽继续沉沦,否则后患无穷。
她很快转移话题,谈起单位里的事。
“我跟你说我们那个科长,长得人模狗样,但看人的时候总是色眯眯的,特别讨人厌!我回家跟我爸说,我爸还让我别非议领导……”
巴拉巴拉全是骂科长的话。
叶满枝跟着附和:“我们那个副主任比你们科长强点,没有色眯眯,但是总要挑我的毛病!我烫个头发,他要挑理。穿件稍稍带点花边的衬衫,就说我太爱打扮。我跟凤姨是负责宣传工作的,要在宣传栏上写写画画,他嫌我们粉笔用得太多了,浪费办公经费……”
巴拉巴拉也净是吐槽领导的话。
两人躺在床上各自发泄了一通,总算把这阵子在工作中积攒的不快疏解了。
然而,叶满枝前一晚刚吐槽了领导,翌日上班就被陈彩霞告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我今早来办公室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张副主任跟穆主任提议,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咱们四人的去留。”
叶满枝的神经立马紧张起来,连忙问:“怎么投票表决啊?咱们的去留,本来就是由他跟穆主任说了算吧?”
“我听他那个意思,好像是想让现有的四个正式干部,每人投两票,让得票最高的两个人留下。”
叶满枝拧起眉毛没说话。
这样投票听起来似乎挺公平。
街道办现在是老带新,每个正式干部,带一个试用期新人。
个人表现如何,带教师傅是最清楚的。
如果大家的表现都能被师傅认可,那么每人至少会有一张保底票。
但叶满枝实在想不通张副主任如此提议的用意。
难道还真想把人事权分给别人?
张勤简可是敢把苍蝇罐头送去区里邀功的人,他能舍得放权?
陈彩霞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叹气说:“我感觉张副主任可能不会给我投票。”
她这两个月是跟着张勤简的,负责卫生、安全,以及危房修缮工作。
但张勤简最爱挑剔的两个人,一个是叶满枝,另一个就是她。
她把这件事告诉叶满枝,也是因为两人处境相似。
凤姨也不是好相处的人,叶满枝未必能拿到凤姨那一票。
她能想到的,叶满枝当然也能想到。
她觉得自己与凤姨相处得还不错,可是凤姨不是多话的人,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报纸和练字,很少与她交流。
她还真拿不准能否拿到凤姨那一票。
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叶满枝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感觉自己的正式编制有点悬。
尽管她是拿着吴峥嵘推荐信入职的,可是她有的别人也有,大家处于同一起跑线上。
穆主任为了不得罪人,八成会同意张勤简的提议,进行集体表决。
叶满枝觉得,以她目前的工作智慧,是想不出妥善办法的。
所以,她回家以后,向老叶家唯一当过官儿的叶工长请教了一下。
叶守信大半夜喝了女儿泡的茶,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指点江山。
“我问你,这一个多月你感觉自己工作做得咋样?”
“挺好的呀,你看我们婚姻法宣传月活动搞得多热闹,大家了解了婚姻法,跟我学了剪裁图样,我还因此要出书了。而且我们除四害工作做得也不错呀,穆主任都表扬我用苍蝇换耗子药,是开动脑筋办实事。还有那个救济户的帮扶工作,我也做得很出色,送郑东妹去当学徒了,还给另外三户人家联系了在家就能做的手工活……”
四哥本来已经在他那张简易木板床上躺下了,听了她的话又特意爬起来吐槽:“合着你干的工作都是最好的,你就没有表现不好的时候!”
“我这也是实事求是,为了能留下来,我这段时间可努力了!”
叶守信把臭袜子扔到老四怀里,“大萝卜不用屎浇,聪明人不用笨人教!你连个工作都没有,有啥资格嘲笑来芽?去给我把袜子洗喽!”
然后又转向女儿说:“觉得自己表现好,那就别纠结。票掌握在别人手里,人家愿意投给谁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好好工作就得了。人眼是杆秤,干得好自然能被人看到。”
街道办池浅王八多,全是关系户。
推荐信只是明面上的关系,人家私底下还有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好。
“街道办又不是省委、市委,留不下也没啥,实在不行咱们再找其他工作。”
然而,叶守信说完了大话,想到如今找工作的形势,又慌忙补充:“不过,你还是要在凤朝阳同志身上多下功夫的。最起码要把她那一票争取到手!”
“想当年,我13岁就从农村进城讨饭吃,去你姥爷家当长工。最开始就是给你姥爷跑腿干活的,要不是我眼勤手快,什么都用心琢磨,也不可能被你姥爷相中,送我去学了手艺。”
“凤朝阳同志带着你工作,相当于你的半个师傅,按照过去的老规矩看,你这个徒弟当得不合格。相处一个月了,竟然连师傅的喜好都没摸清!”
叶满枝点点头,她对亲爹的建议还是很看重的。
毕竟老叶本身就是成功案例。
虽然二婚才能娶到常月娥,但他能从过去的长工,成长为拥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再摇身一变,成了曾经雇主家的女婿,也算是一步登天,走上人生巅峰了!
她认真询问了亲爹当年是如何给她姥爷溜须拍马的,汲取了丰富经验后,去书店买了本字帖,开始学着练字了。
按照老叶说的,只耍嘴皮子没用,还要让师傅觉得她孺子可教,愿意指点她。
现在婚姻法宣传月结束了,除四害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继续,她能把更多精力放在民政和宣传工作上。
通过练字,也可以与凤姨有更多交流。
而凤姨对她突然开始练字,显得相当淡定。
偶尔会在她写得比较好的几个字上画圈圈,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摇头,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榆木疙瘩。
不过,叶满枝这块榆木疙瘩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
这阵子光明街上最火的两个新闻,一个是瘫痪的郑东与薛巧儿闹离婚,另一个就是仇晓燕一怒之下咬掉了丈夫的半只耳朵。
街道办和派出所的办案人员,都知道那齐茂林不算无辜。
但外人不知道呀!
现在夫妻吵架的时候,总有人说“娶你还不如娶仇晓燕呢”,或是“娶个仇晓燕那样的你就老实了”。
反正仇晓燕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形容词。
如果只是咬掉耳朵这一件事,仇晓燕的名声还不至于这么如雷贯耳。
但齐大娘与这个小儿媳不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齐家所在的那栋楼,动不动就能听到这婆媳俩霹雳乓啷,摔摔打打的声音。
这天,穆主任给凤姨和叶满枝安排了一项任务。
“齐茂林要离婚,仇晓燕不同意,现在这事闹到咱们街道办来了,你俩管着民政工作,这事就由你们上门去调解吧。”
叶满枝瞅一眼皱眉的凤姨,连忙将事情答应下来。
如今没那么多闹离婚的人,她俩平时只做结婚登记,除了郑东和薛巧儿,这还是叶满枝处理的第一个离婚调解案子。
她俩接到任务的当天,便去了一趟齐家。
夏日午后的大院里很安静,走进齐家所在的9栋,除了窗外的蝉鸣,就是齐大娘骂人的声音。
齐茂林的耳朵上包着纱布,因着受伤最近一直在家休养,这会儿正躺在床上看报纸。
见到街道来人,他连忙放下报纸,虚弱地说:“领导,你们可算是来了!”
好像他受了多大冤屈似的。
凤姨办事向来是直切要害的,坦言道:“齐茂林,你在处理与薛巧儿关系的问题上,并不无辜,你媳妇也不是完全冤枉了你。”
“哎呀,你这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呢!”齐大娘不乐意道,“茂林跟那薛巧儿什么关系也没有。”
“有没有关系,他心里最清楚。”凤姨没啥感情地说,“这件事夫妻俩都有问题,如果把真实情况告知法院,法院也未必会判离。”
齐茂林叹口气说:“领导,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现在真是怕了我媳妇了,一想起她我就直哆嗦,你说这日子还咋过?”
仇晓燕咬他耳朵的时候,他俩正准备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他在关键时刻被对方咬掉耳朵,让他对仇晓燕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齐大娘恨声说:“茂林还没孩子呢,你说夫妻俩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以后还能生出孩子来吗?”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叶满枝这回是负责唱红脸的,安慰道:“大娘,他们两口子还年轻呢,孩子早晚都会有的。您别哭了,先跟我说说他俩的基本情况,比如哪年结婚的,领了结婚证,还是只办了酒席,夫妻财产情况如何。”
“他们能有什么财产啊,这房子是单位分给我家老头子的,茂林蹬车那点钱,顶多够他们小两口吃喝。”齐大娘从大衣柜最下面的藤箱里找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这是他俩当年领的结婚证,你自己看吧。”
叶满枝问她那些情况,主要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调解阶段用不上结婚证。
不过,她还是意思意思,打开看了一眼。
内容是从右往左竖着写的。
结婚人,男,齐成功。
结婚人,女,仇晓燕。
叶满枝顿住动作,抬头问:“大娘,齐成功是您家哪位啊?”
“齐成功是我家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