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人争取的对象,叶满枝本人毫不知情。
两天以后,她如愿接到了穆主任的通知,可以去街道办报到上班了!
早上八点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过。
叶满枝一手夹着笔记本,一手提着墨水、茶缸、大饭盒,神采奕奕地跨进了新单位的大门。
整个人比房前那排向阳而生的大葵花还精神!
办完各自的手续后,穆主任为四位来试岗的新同志举办了一个小型欢迎会。
代表正阳区人民委员会、光明街道办事处,欢迎新同志的加入。
随后,她向大家介绍了光明街道办的情况。
辖区面积25平方公里,与隔壁公安派出所的管辖区域一致,他们管到哪,街道办就能管到哪!
辖区人口一万八千人,再次强调,与派出所管辖的人口数量是一模一样的!
叶满枝认为这两次强调非常有效,新单位在她心里的形象,瞬间就高大了!
穆主任笑着说:“许多老百姓会把街道办和居委会混为一谈,实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居委会是群众自治性组织,大多数同志是被街坊选出来的热心居民。”
“而咱们街道办是一级政府的派出机关,既要宣传党的方针政策、行政法规,又要指导居委会工作,提高居民的社会主义觉悟!说得直白一点,咱们是最基层的国家干部!”
“……”
“……”
“好了,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冲锋在前,休息在后,是我们这个班子的传统!既然大家都是准国家干部,就必须遵守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尽快适应街道的工作,早日做好一万八千名居民的勤务员,为我们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穆主任的讲话很能提振士气,配上她身后那幅“为人民服务”的题字,让叶满枝的心情也随之激扬起来。
昨天她还是待业女青年,今天就成为准国家干部啦!
副主任张勤简在此时清了清嗓子,引起大家的注意。
“穆主任的讲话已经很全面了,我只额外补充一点。作为街道干部,大家在衣着打扮方面要多注意!咱们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端庄大方。某些同志在这方面还是有待提高的……”
叶满枝垂眸扫一眼自己身上的蓝白格子布拉吉,袖口缝了一层花边儿,既漂亮又朴素。
“某些同志”指的应该不是她。
另三位同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都用茫然又无辜的眼神望着张副主任。
张勤简高估了新同事的觉悟,只好将话讲得更明白。
“咱们街道办是要面向群众的,你说你今天描个眉毛,明天烫个头发,让群众怎么看待咱们的干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叶满枝终于意识到,副主任是在点她呢。
虽然她没描眉毛,但她烫头了呀!
她有些心虚,正想解释一二,旁边的刘金宝却抢先发言了。
“张副主任,我这卷发是天生的自来卷儿,我可没烫头!”
叶满枝惊诧望向这个娃娃脸,无比佩服他敢于撒谎,无惧穿帮的胆量。
刘金宝与她也算熟人,她当裁缝赚外快那会儿,刘金宝是她唯一的男顾客,也是她接触过的最赶时髦、爱打扮的男同志。
他那时的头发可是很直溜的!
张勤简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烫头的,盯着刘金宝的卷发端详片刻,一时判断不出真假,便将目标转移到描眉毛的庄婷和烫头发的叶满枝身上。
“小叶,你这个是什么情况?”
叶满枝可不敢撒谎,坦白讲:“我前几天去相亲了,为了变得漂亮点,被我姐带去烫了头发。要是早知能来咱们街道工作,我就不烫了!”
闻言,刚刚还张口“国家干部”,闭口“共产主义”的两个主任,异口同声问:“那相中了没有?”
“……”叶满枝说,“没有。”
街道办在她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从威严的公安派出所,跌回到居委会同一水平线了。
穆主任安慰道:“相亲没有一次就成的,你还年轻呢,不着急!”
紧接着,她刻意忽视了张副主任对大家衣着打扮的要求,给几人做了工作分工。
按照老带新的原则,现有的四个老同志,每人要带一位新同志。
由于民政工作是直接面向群众的,诸如做结婚登记、换购粮本,每天需要进行大量书写,所以穆主任将四人的履历表找出来,递给了旁若无人看报纸的凤朝阳。
“老凤,这是给你找帮手,你自己挑一个吧。”
凤朝阳双手举着报纸,偏头往四张履历表上撩了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你是主任,你决定吧。”
对于四人的字迹,她没有半句点评,但轻慢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穆主任打圆场:“老凤是咱们区书法比赛的冠军,要求比较高。依我看,除了刘金宝,大家写的都挺工整。”
刘金宝对自己的那笔烂字不以为耻,机灵地奉承:“难怪群众总是排队找凤姨开介绍信呢,原来凤姨是书法大家,以后我们都要向凤姨多多学习!”
报纸后的凤朝阳呵呵两声,“负责民政工作的就剩我一个人了,不找我找谁?”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刘金宝挠挠头上的“自来卷”,不再自找没趣了。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凤姨难相处,因此,当穆主任询问谁会画画时,大家都没吱声。
办公室里陷入尴尬的安静,期间有人推门进来盖戳,见了这个阵仗,又默默退了出去。
穆主任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一划过,当她第二次望过来时,叶满枝主动举了手。
“主任,我只会画点做衣服用的图样,这种水平可以不?”
“你先画两笔给大家看看。”
叶满枝用铅笔在报纸边缘画了一枝梅花,觉得有些敷衍,又在旁边快速勾勒出一朵牡丹。
“您看怎么样?”
“我瞧着挺不错的,”穆主任扭头招呼,“老凤,你来看看呢?”
凤朝阳轻飘飘扫来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除了她,还有其他选择吗?先凑合用吧。”
“那行,小叶,以后就跟着你凤姨工作,老凤的书画水平在全市都是数得上号的,你多跟老凤学习!”穆兰甩包袱似的迅速拍板,“民政和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们了!”
叶满枝连连点头,她对自己的分工还挺满意的。
凤姨的工作属于内勤外勤结合,除了为群众开介绍信、做婚姻登记,偶尔还要带着粉笔、油漆,在布告栏和围墙上写写画画。
既不会一直坐办公室,也避免了全天出外勤,工作灵活度非常高。
至于让其他人望而却步的凤姨,呵呵……
叶满枝长到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她搞不定的中老年妇女呢!
她觉得问题不大!
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凤朝阳同志并不是普通的中老年妇女,也不是“难搞”就能简单概括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欢迎会结束后,叶满枝被分到了门边的办公桌,与凤姨并排,方便群众办事。
今天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来登记的新人络绎不绝。
结婚证要手写新人姓名、年龄和登记日期,大家图吉利,想找写字好的,都点名找眉心有颗痦子的大姨办|证。
叶满枝没有凤姨的群众基础,便主动帮忙检查大家的登记材料,间或往本本上盖戳。
小半天的时间,她吃了一块橘子糖,一块话梅糖,还给爹妈攒了一小把喜糖。
这样有滋有味,喜气洋洋的日子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临近午休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牵着三个孩子走进了街道办。
凤朝阳不但对同事不咸不淡,对来访群众也一视同仁,“已经午休了,怎么不早点来?”
男人粗声粗气道:“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是12点午休吗,还有五分钟,能不能通融通融?”
凤朝阳将公章锁进了抽屉,“五分钟不够用,明天再来吧。”
“往结婚证上写几个字能占用你多长时间?”
男人脸上有道狰狞伤疤,从眼角蜿蜒到下巴,一看就不好惹。
叶满枝真怕凤姨把人惹毛了挨揍,毕竟这事有过先例,据刘金宝透露,凤姨去年就被人打过。
她连忙笑着恭喜二位新人,将两人喊过来,接手了他们的登记材料。
新娘郭二妮,农村社员,户籍证明和介绍信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开的。
新郎赵振华,无业,光明街居民,只带了居民证,没带户口册,登记前还需去派出所开个户籍证明。
叶满枝将情况解释清楚,让男同志先去后面的空桌填表格,又请闲来无事的刘金宝去隔壁派出所帮忙核实一下户籍信息,这才继续审核其他材料。
她刚上手民政工作,审核速度慢,逐字逐句看得非常仔细。
所以,当她看到女方介绍信上写着婚姻状况“已婚”时,还以为自己晕字眼花了。
“郭同志,你已经结婚了?那你俩今天是来补领结婚证的?”
有些建国前结婚的夫妻会补领结婚证,叶满枝见他们带着孩子,才会有此一问。
“不是。”郭二妮眼神不躲不闪,答得理直气壮。
“胡闹!”凤朝阳将茶缸往桌上一摔,斥道,“已经结婚了,还来办什么结婚登记?这不是瞎胡闹吗?”
“谁说结了婚的不能登记?”
凤朝阳皱眉回:“这是国家规定!”
郭二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结婚证,用力摔到凤姨面前。
桌上的笔筒和墨水随之撞掉一地。
郭二妮就像一座沉寂多年的活火山,终于等来了喷发的那一刻。
她指着这张结婚证问:“这是不是你们街道办发的结婚证?”
凤姨不受对方情绪影响,展开结婚证看清公章后,平静地说:“是我们发的结婚证,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郭二妮被气笑了,“这男的已经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你们还给他发结婚证是什么意思?”
凤姨一边在抽屉里翻找前些天的登记材料,一边反驳:“不可能,结婚登记要看户口本、居民证和介绍信,他要是已婚的,我们绝不可能颁发结婚证!”
郭二妮将自己的三个儿女往她面前一推,“他要是没结婚,这三个孩子是哪来的?”
眼见她手指快要戳到凤姨脸上去了,叶满枝快步从桌后走出来,劝道:“郭同志,咱们坐下慢慢说,孩子还在呢,别吓着孩子!”
郭二妮甩开女儿的小手,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自己都快没活路了,哪还顾得上孩子!”
三个孩子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像三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挤在一起,拽着她的衣角喊妈妈。
其他人慌忙围了过来,有帮忙哄孩子的,有询问前因后果的,大家对眼前的状况都有点懵,原以为这小两口是来登记结婚的,没成想人家其实是来算账的!
办公室里闹闹哄哄,凤姨也在这时找出了前些日子存档的登记材料。
新娘孙小月,24岁,丧偶,无业。
新郎赵国栋,32岁,未婚,656厂职工。
凤姨将所有材料在她面前摊开,“赵国栋的户口册上,只有他一个人,而且‘婚姻状况’那一栏空白。但656厂车间办公室开的介绍信,证明赵国栋未婚。按照规定,街道可以为他登记结婚。”
“我是农村户口,孩子的户口要跟着我,当然不在他的户口册上,但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凤姨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摆设,从表情到声音都堪称冷漠,“户口册是派出所填的,介绍信是656厂开的,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就先去找他们算账!”
郭二妮疯了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向地面,连叶满枝的办公桌都未能幸免。
“结婚证是你们街道开的,就该由你们负责!你们既然能给他发结婚证,凭什么不给我办登记手续?”
叶满枝这才想起来办结婚登记的另一个当事人,回头去找人时,发现那赵振华跟个没事人似的,竟然还在后面闷头填表呢!
她正欲开口喊人,办公室的大门却在此时被人撞开了。
赵国栋带着他的新婚小媳妇追了过来。
“我下班回家没见到人,就猜到你肯定来了这里!”赵国栋拾起地上的结婚证,低声相劝,“二妮,咱不是说好了吗,有什么事关起门来一起商量!你怎么又不听话!走吧,先跟我回家去!”
“商量什么?”郭二妮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最后还不是商量到你弟媳妇床上去了!”
众人:“……”
哎呀呀!
原想上前调解的穆主任闭嘴了。
准备拉架的张勤简也不动了。
刚当了三天小干部的叶满枝,更是被这层出不穷的反转深深吸引,彻底忘了自己的准干部身份,恨不得再生出一双眼睛来。
“小叶!小叶!”
抻着脖子看热闹时,叶满枝被刚溜进门的刘金宝扯住了袖子。
“咋啦?有事等会儿再说!”
“不能等了!”刘金宝用指尖捏着那张居民证,说话时声线都有些发抖,“派出所的老孙帮忙查过了,刚才要办结婚登记的那个赵振华,存档状态是死亡!年初就已经销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