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 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剥莲蓬吃,双足浸泡在水中,时不时将清水踢得哗啦作响。
沧浪恢复了往日的灵气, 荷叶常青,莲花不败,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莲子吃。而戴着傩面的少年则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凉亭漆柱小憩, 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跹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 胥风也是个旱鸭子, 晏琳琅便将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痴呆的镇民也都一一清醒过来, 除了个别记忆受损外, 倒也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唯有那些奇形怪状、尖牙利爪的鱼人有些棘手:杀了吧,他们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杀吧, 意识全无的凶猛怪物又实在是个威胁,放任不管, 必定引起沧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罗回到水宫时,晏琳琅正俯身弯腰,和墨蓝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缚在柱子上的一只鱼人。
“得想个法子让它开口说话。殷无渡, 你有何建议吗?”
晏琳琅柔缓的嗓音。
“建议宰了。”
“我是问, 你有没有什么审讯的法子。”
“本座虽不会审讯, 但略通些拳脚。”
少年单手掰了掰指节,冷笑道。
沈青罗抬指净去身上的血气, 问一旁的女侍:“交代你们的事处理得如何?”
女侍叉手行礼道:“回主上, 流窜的鱼人已抓捕殆尽,集中关押在深渊水牢之中, 等候处置。”
晏琳琅听到了动静, 起身迎道:“呀, 小师兄回来了,事情解决了?”
她含着笑,眼底却藏着浅浅的担忧。
沈青罗知道她想问什么,冷峻的眉目稍稍柔和:“都解决了。放心,我没事。”
说着,他翻掌取出储物袋中的收集的一缕残魂。
“乌弦已死,我按照你的嘱咐抽出了他掌管记忆的一缕妖魂。不过此人奸诈,临死前试图自毁,记忆或有缺失。”
“无妨。”
晏琳琅捻指捏诀,指尖灵力宛若幽兰绽放,“记忆留存多少,一看便知。”
那缕墨绿的妖魂随即散开,铺展出黯淡的记忆画面来。
一些零散无用的记忆碎片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处昏暗的礁石岩洞,幽绿的磷火在岩壁上跳跃。
乌弦大约是坐在石凳上,晏琳琅的视野也随之低矮,隐约可见铁笼中关着一群惊慌的水族百姓。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连垂髫小儿也没有放过。
乌弦取出一颗魔珠,将黑色的魔气注入进那群不住求饶的百姓体内,只听一阵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骨骼异化的喀嚓脆响传来,那群百姓一个个眼睛突出,皮肤溃烂生鳞,痛苦蜷曲的手指也都变成了尖利的铁爪,逐渐异化成了神智全无的鱼人。
乌弦又取出一只长满尖刺的螺哨,吹一声,那些挣扎的鱼人便垂手站直,呆然不动。
他再吹一声螺哨,那鱼人复又眼冒红光,一只叠扑向另一只,在铁笼子里互相厮杀起来。
“这些东西便宜又好用,不怕疼不惧伤,还凶得很,最适合做兵器了,我费了好长时间才研制出来呢。”
乌弦转头看向阴暗的角落,晏琳琅这才发现那里竟然还藏着一个人,“如何,我这份诚意你们主子可还满意?”
另一人隐藏在阴影中,以黑色的斗篷遮住全身。
晏琳琅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他身量颇为瘦小,声音也颇为含混怪异,仿佛喉咙深处发出的兽语,多半是捏了变声诀。
黑衣人轻蔑道:“这种低劣的东西,也好意思献给吾主?”
“别急嘛,这不是还有我的织梦术吗?潮音镇的效果你也瞧见了,只需你家主子再给本少君一丝力量,我很快就能改良出能控制高阶修士的术法。”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又抛出一枚黑色的魔珠。
乌弦立即接住,将其凑于鼻端猛吸一口,脸上呈现出痴迷的笑意。
“这次再拿不到魔主想要之物,你知道后果的。”
黑衣人说罢,身形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乌弦嘁了声,苍白的指尖不住摩挲着魔珠,阴凉笑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真是不识好歹!待我炼出庞大的鱼人大军,彻底控制那些自命不凡的仙门修士,到时候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沧浪之主,便是东海之主、逍遥境主我也做得!青罗啊青罗,我的好郡主,你就等着瞧吧。”
记忆到此为止,晏琳琅缓缓睁开眼睫,空中的一缕妖魂如灰烬散尽。
“如何?”沈青罗立即问。
“残存的记忆不多,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
晏琳琅言简意赅地将方才看到的画面叙述清楚,抬指抵着下颌道,“可以确定的是,所谓的魔主一直在暗中联络乌弦,命魅妖为其研制可以控制仙门修士的术法,这些鱼人亦是受其魔气感染而异化。”
殷无渡撑额坐在椅中,冷嗤道:“果然哪里都有这群杂碎。”
“先前听你说过,在昆仑和六欲仙都也出现过魔修,怎会如此巧合?”
沈青罗沉思片刻,望向晏琳琅道,“这些魔修似乎在围绕你的踪迹而行动,难道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你?”
晏琳琅轻轻摇首:“说不通。”
昆仑仙宗的魔修害她,是为了逼奚长离打开通天塔;六欲仙都的魔修扶持夜弥天,是在觊觎六欲仙都的物资钱帛;沧浪的魔修帮助乌弦,是为了制造出可以控制仙门百家的兵人和术法……
权、钱、兵,一步步蚕食。
若魔修的目标仅仅是她一人,当初直接将她掳走不是更省心?又何必使手段杀她呢?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
晏琳琅抬起卷翘的眼睫来,瞳仁中落着淡色的疏影,缓声沉吟道,“我频繁遇见魔气滋生,并非是我运气不好,而是魔修们也在觊觎上古神器?而我,只是恰巧与他们目的一致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连带着殷无渡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讶然之意。
沈青罗唇角微微下压,凝神道:“若真如此,他们必定图谋巨大。”
“除非仙门百家摒弃私欲、万众一心,否则魔修渗透,唇亡齿寒,逍遥境毫无反抗之力。可那些人,从来都只顾自己门前雪,哪还管他人瓦上霜。出了事只管推出一个替死鬼,便继续粉饰太平。”
晏琳琅轻笑一声,眼底勾着淡淡的讽。
她侧首看向沈青罗,“对了,小师兄先前说过,碧海琉璃珠可破迷障,沧溟之力可洗涤灵脉,是吗?”
“的确如此。”
“那,有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他们,只是要辛苦小师兄。”
“什么法子?但说无妨。”
晏琳琅纤细的指尖朝那鱼人一指,眼底明光闪烁,“他们皆是感染了魔气方致神智全无、身体异化,若小师兄以碧海琉璃珠净化其神魂,再以沧溟之力洗濯其经脉,理论上来说,应该可以让他们恢复正常。”
沈青罗眸色微亮,颔首道:“可行。”
晏琳琅道:“异化的鱼人有点多,一个一个来太麻烦了,得想个便利的术法,让小师兄不那么受累。”
见她满心满眼都在为别人着想,对自己身上的情咒却绝口不提,沈青罗不免有些心疼。
“办法可以慢慢想,不急于这一时。先为你压制情咒吧。”
说着,他翻掌唤出碧海琉璃珠,五彩的流光立刻镀亮整座庞大的水宫。
光芒笼罩下的少女,更是瑰丽若霞,仿佛天上的日轮落入这百丈深水之中,在静默的少年眼中升起璀璨的光华。
晏琳琅讶然地伸指碰了碰琉璃珠,随即蹙起秀丽的黛眉,半开玩笑道:“这么大一颗珠子,总不会要硬吞入腹吧?”
噎死了算谁的?
沈青罗难得笑了声,解释道:“不必吞,只需入内室,沐浴灵水为媒介,由我将碧海琉璃珠的神力传递给你即可。”
一旁,沉着脸的殷无渡坐不住了,起身道:“转嫁神力而已,我来便是。交给别人去做,谁知道靠不靠谱。”
被无端划分成“别人”的沈青罗转过眼,淡然道:“碧海琉璃珠早已认主,唯有沧浪之主的血脉能使用。你能力再强,也只能靠边站。”
殷无渡眉尖一拧。
他索性看向晏琳琅,通知的语气:“本座陪你。”
沈青罗沉声道:“内室重地,外人不可擅入。”
殷无渡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那我还非入不可!即便你们灵修,本座也要在场。”
什么鬼?!
晏琳琅险些被他气笑:“怎么就扯到灵修了?你进去作甚?”
殷无渡哂笑一声:“自然是过河拆桥,杀鸡取卵。”
沈青罗眉心微拢:“拆的是哪座桥,杀的是哪只鸡?”
“谁急了,说的就是谁。”
又来了……
晏琳琅好整以暇,侧首道:“不然你们打一架呢?”
两人冷哼一声,俱是扭头看向晏琳琅,似是等一个裁决。
僵持了片刻,晏琳琅忍着笑,煞有介事地开口:“小师兄是眼下唯一能使用碧海琉璃珠的人,当然要在场。”
殷无渡面色一冷,晏琳琅又立刻一句“但是呢”拐弯,一碗水端平道:“引渡神力并非儿戏,需要有信赖之人在一旁护法,这不巧了,我看殷无渡就很适合。”
说罢,她睨过水光盈盈的眼来,朝少年眨了眨:这下能放心了吧,醋神?
沈青罗沉吟片刻,到底没说什么。
水宫寝殿后头有一方灵泉,乃是水中之水,珍稀至极。
此刻小殿明珠烁亮,白玉铺砌的灵水泉中雾气缭绕,嵌有夜明珠的穹顶宛若星空灿然,宛转流光。
一道鲛绡垂帘将小殿隔为内外两间,殷无渡屈起右膝,自在坐于案几旁的席位上,一手搁在膝上,一手托盏,目光投向纱帘后那道模糊的倩影。
晏琳琅率先涉水入池,下意识抱着单薄的双臂。
“水凉吗?”沈青罗的声音。
“有点儿。”晏琳琅回答。
殷无渡回想起她因火种燥热而浸入汤池的那一幕,少女潮湿薄纱下的肌理若隐若现,勾魂夺魄。
思及此,他轻轻皱眉,单手解了身上那件一尘不染的墨蓝外袍。
下一刻,宽大厚重的外袍凭空飞入纱帘后,宛若乌云罩顶般落下,将晏琳琅裹了个严严实实。
晏琳琅认出了身上这件袍子,被水一浸,只觉沉重累赘得紧,偏生怎么都脱不下,越解衣结便系得越紧。
她看向纱帘外那道沉默的身影,扬声问:“殷无渡,你作甚?”
“御寒。”
少年看穿她的心思似的,慢条斯理道,“不许脱。若敢敞开一丝半点,本座便再给你裹十件。”
粘人精。
晏琳琅在心中腹诽,抬起莹白如玉的手指,盯着那件袖袍下垂、大到离谱的墨蓝袍子许久,终是笑叹一声,拢紧了衣襟。
哗啦,牛乳般的雾气荡开层层波纹,是更衣焚香过的沈青罗入了水池。
他修长的身形朝少女缓缓而去,以竹青发带轻系的发尾飘散在水中,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引渡灵力最便捷的方式便是手掌相抵,故而沈青罗如儿时那般,顺其自然地牵起晏琳琅的指尖。
察觉到什么,他有些诧异地垂眸,望着掌心纤细的指尖:“从前竟未发觉,晚晚的手掌这般娇小。”
晏琳琅失笑道:“是你变成了男子,骨量变大了,才显得我的手小。”
纱帘外,一声瓷盏捏碎的清脆声传来。
碎裂的瓷片如流星刺破鲛绡,擦破沈青罗的青袍钉在池岸上,足足嵌进去了寸许深,十足的警告意味。
殷无渡倦怠的嗓音响起:“解咒就解咒,拉拉扯扯做什么?若不会隔空渡力之法,不如换本座来。”
玄溟神主的脾气一向如此,越是不耐愠怒,声音反而越是轻淡平静。
譬如此刻。
晏琳琅忽而捕捉到了一点趣味,眼睛睨向纱帘外,故意拖长语调道:“双掌相对的姿势有些难捱,不若换成背后运功法吧?”
纱帘外的少年身形果真僵了僵。
背后运功?
那男人的手掌岂非要触及她更为隐秘的肩背?
“背后也不太方便,还是五指交扣比较省力。”
晏琳琅笑吟吟换了几种方案,直至外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她方破功一笑,朝沈青罗正色道,“小师兄,还是隔空渡力吧。”
沈青罗很是配合地颔首:“都听晚晚的。”
帘外少年侧耳静听,身上冰冷的压迫感总算稍稍消散。
晏琳琅收敛心神,坐于灵水之中,兰指捏诀将灵力汇聚于丹田。
一阵哗啦的水响,沈青罗清冽的低语传来:“我开始了。”
殷无渡面无表情:“废话真多。”
二人隔空对坐,碧海琉璃珠悬于中间,沈青罗催动灵力引出珠中水系神力,再通过灵水慢慢渗透进晏琳琅的灵脉之中。
晏琳琅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漫过全身,周身灵脉如被涓涓细流寸寸洗濯,说不出的惬意。
但渐渐的,这种凉爽的惬意被寒冷取代,仿佛有隆冬冷浪反复于经脉中横冲直撞。
晏琳琅深知到了引渡神力的关键时刻,一旦中断,则她与沈青罗皆会受到反噬,遂迅速运转周天,抿唇忍耐。
然神力澎湃,并非可以轻易吸收的凡物,不稍片刻她眼睫上凝了细微的霜花,呼出的气息也成了白色的冰雾。
正难捱之际,另一缕温润的力量顺着眉心进入她的身体,轻柔地包裹着她,为她分担了部分痛楚。
晏琳琅寒颤的身躯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吸收坎水神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干燥的灵府渐渐水汽充盈,燥热和凉意相抵,舒服得仿佛置身于三月春光之下。
晏琳琅缓缓打开挂着湿气的眼睫,入目便是沈青罗那张面若好女的昳丽脸庞。
而纱帘外的少年身影还保持着几个时辰前的姿势,仿佛从未离开过席位。
“感觉如何?”沈青罗问。
晏琳琅抬掌催动灵力,掌心一小束浪花窜出,便道:“成功了。”
沈青罗放下心来,又叮嘱她:“凡人之躯难以承受上古神器之力,晚晚理应在此好生调养几日,万不可掉以轻心,随意动用灵力。”
“我知道。”
这已经是晏琳琅第三次吸收神器之力,经验已经十分丰富,自然知道如何调息最有利于身心。
她又瞥了眼帘外,凫水道:“多谢小师兄费神!师兄快去休息吧,容我在此沐浴更衣。”
沈青罗欲言又止,终是点点头,起身披衣离去。
沈青罗一走,帘外便传来顿盏的细微声响。
仅穿着玄色束袖中衣的少年搴帘进来,侧坐于池边,抬起温如白玉的干净指节探了探晏琳琅的额温,又按了按她的脉息,问:“何处难受?”
那点细微的后遗症,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晏琳琅身上还罩着他的墨蓝大袖袍服,整个人如水中墨莲,衣袂层层荡开。
“不算难受,就是心口有些紧。应是神力汇聚在此,压制住情花咒的后遗症,过一时三刻就好了。”
“那不男不女的水妖力量太弱,一味传输神力,极易引发其他两样神器的抵触。”
殷无渡拧着眉,似是在抱怨。
下一刻,一池水雾搅散,荡开层层涟漪。
晏琳琅眼睁睁看着少年跃入池中,眉目俊美,宛若涉水而来的精魅,不由惊愕道:“你下来作甚?”
殷无渡没说话。
他伸手将晏琳琅拉得更近些,指节挑开她层层严实的衣襟,却无半点狎昵之意,专注的目光轻轻落在锁骨下那两瓣若隐若现的情花咒印上,眸色微沉。
“既然神明之气可以助你疗伤,亲吻疼痛的地方是不是能好得更快些?”
殷无渡凑近了些,自语般道,“试试吧。”
说罢不待晏琳琅反应,他自顾自垂下浓黑的眼睫,在那片酥雪上落下薄如蝉翼的一吻。
专注,而又轻柔。
晏琳琅微微睁圆眼眸,胸口被羽毛般温热的气流拂过,热意顺着那轻柔的触感不住扩散。
胸口的紧绷之感消失殆尽,只余淡淡的酥麻与酸胀。
是情花咒发作了吗?
不,和情花咒发作不一样,一点也不难受,而是有种微醺的飘然之感。
仿佛她在一个春日的午后醉酒醒来,阳光暖而不燥,满树花影摇曳,集结了世间一切美好。
……
昆仑仙宗,冰窟般的地宫中。
奚长离元神被幻境中的一剑所伤,背上还带着戒堂领刑后的笞痕,面色淡若消雪,却依旧站得笔直,平静地与甬道上蜂拥而入的十余位师伯、师弟对峙。
昆仑巅,高山雪。
第一剑君,奚长离。
曾经的仙门楷模,昆仑山上万年难遇的剑道奇才,曾无数次拔剑护住同门的仙宗少宗主,此刻却站在了这些视他为骄傲的长辈对立面。
他下山云游这数日,斩妖除魔,七战七胜,却最终败于沧浪幻境之中,道心尽毁、前功尽弃……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女人!
二师伯白藏君指着素衣胜雪的青年,痛心疾首道:“奚长离,你沉溺于幻境不可自拔,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还不焚毁此女的尸首,及时醒悟,更待何时?”
奚长离将芥子护于掌心,身形如鹤,尊敬道:“师叔伯们要罚,我认;要带走晏琳琅,不可。”
“荒唐!”
五师叔天璇元君冷肃道,“你要为了一个死人,和你的长辈、你的同门决裂吗?你要让全天下仙门看我昆仑仙宗的笑话?你师尊让你护好宗门、护好同门,你就是这样护的?”
“长离对各位师叔伯未有半点不敬之意,晏琳琅她……也没有死。”
奚长离平静的声音传来,在冰冷的地宫中无限放大,“她只是睡着了。”
“她已经死了!”
“她没死。”
奚长离还是那句话:“她有一颗起死回生的金蝉丹。晏琳琅,是不会死的。”
“金蝉丹?她的金蝉丹早就用完了,你没发现吗?”
一个僵硬冰冷的声音传来,是人群中的玉凌烟。
“玉凌烟!”
二师伯白藏君低声喝住了她。
“你说什么?”
奚长离淡漠的嗓音终于有了起伏,定定望向玉凌烟,又重复一遍,“什么叫,用完了?”
玉凌烟似是没有听到师父的警告,握了握指节,冷声道:“大师兄以为,三年前你是如何从昆仑天柱的裂缝中逃生的?你早就有所怀疑了对吧?没错,就是她的金蝉丹救活了你,所以她现在必定是死了、凉了、活不过来了。奚长离,你醒醒吧!”
奚长离引以为傲的镇定,终于在玉凌烟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嗓音中出现了裂痕,呈现些许惘然之色。
“将我从裂缝中救出来的人,不是师伯们吗?”
他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同门师弟和几位师伯正围坐在他身侧,竭尽全力地为他输送灵力。
从那时起,他便发誓要以性命回报这份恩情。
之后数年间,他却的确做到了不负师门。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遭遇什么危险,他的剑锋永远护着同门手足,永远以师门利益为先。
一阵诡异的沉默。
奚长离苍白的唇线动了动,挨个看向那些他信任的、拼死保护的长辈们,似是在求一个答案。
“二师伯?”
“五师叔?”
“此事,并非我们故意瞒你,实在是说出去不好听。”
天璇元君别开目光,不情不愿道,“昆仑仙宗的少宗主,竟要倚靠一欲都女子相救,此事若传扬出去,我昆仑仙宗还如何在仙门百家立足?”
“现在说这些作甚?”
白藏君咬了咬槽牙,声如洪钟,“看看你现在的狼狈之态,哪里还有一宗之主的威仪!”
奚长离长身而立,恍若不闻。
仿佛要验证什么,他抬指触于眉心,闭目将元神内敛,进入灵府之中。
他在冰霜玉质的灵府中疯狂寻找,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颗悬浮的、微弱的金光。
那是一只已经蜕变的金蝉,小小的一颗,落在他颤抖的掌心。
尘埃落地,击溃了他所有的侥幸。
奚长离死死地盯着这颗原本属于晏琳琅的金蝉,眼底血丝涌现,那万年不变的清冷眸光终于黯淡,化作寂然的灰败。
好痛,元神中的剑伤正在撕裂。
原来刀剑穿心是这般疼痛吗?
他不过被捅了一剑,便痛到无法呼吸,生生捱受了千刀万剑的晏琳琅又该有多痛、多绝望?
他跪伏在地,将那颗金蝉贴近胸口,似要感受上头残留的气息。
他只是权衡利弊之下做出了损失最小的选择,用她一命争取布阵脱险的时机。反正她有金蝉印,不是吗?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判断从未出错过,可是到头来,他们却告诉他晏琳琅早就将金蝉种入了他体内。封印天柱的英雄不是他,他最信任的人欺瞒他,而他舍弃的人救了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挺拔的青年终于塌下了脊梁,不住喃喃重复着一句话。悔恨,痛楚,不可置信,诸多情绪交叠涌上,他尝到了喉中翻涌的血气。
可是晏琳琅死了,再也不会醒来。
是他的自负害了她。
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口鲜血终于喷出,星星点点溅落在地。
众目睽睽之下,奚长离的鬓角出现了一缕银丝。
继而那白发不住扩散,从发根到发尾,俱是褪成了霜雪一般的银白。
他竟是瞬间白了头,额间黑纹若隐若现!
“不好!他要入魔了!”
人群中传来一声低喝,所有人纷纷拔剑,看向冰台边冷雾缭绕、满头白发的青年。
正此时,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飘然现身,白鹤大氅随风摆动。
看不出年纪的清贵男子抬指在奚长离的眉心一点,使其灵府清明,执念消散,只用了蜻蜓点水的一招,便将爱徒从堕落的边缘拉了回来。
众人如见救星,立即纷纷下跪。
“弟子拜见师尊。”
“恭迎元清道君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