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 做事有条不紊, 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 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 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 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 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 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 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去年冬?
她去年出事亦是在冬末, 难道是巧合吗?
晏琳琅不由多看了少年几眼, 柔声一笑:“才减了一年赋税?你们城主好歹也是个化神期修士,自个儿寿数漫长, 施起恩来却抠抠搜搜的。”
少年见她发笑, 面颊飞红,忙低下头道:“仙子有所不知, 对于我们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来说, 一年的安稳已是难得。城主不曾借‘祭天拜神’的由头加收赋税, 便是万幸了。”
正说着,一旁的殷无渡忽而顿了茶盏。
玉盏触碰桌面,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响声,连一旁专注啃糕点的白妙都眨巴着眼看了过来。
晏琳琅还未说话,那少年却是挪动膝盖,面朝殷无渡行了个礼,体贴问:“仙师顿盏,可是在下沏的茶水不合口味?”
殷无渡的神情淡淡:“你可知沏茶最忌什么?”
“愿请仙师赐教。”
“是多嘴。”
“……”
少年有些汗颜,忙闭紧唇线,默不作声地煮茶敬上,又默不作声地收拾好茶具退下。
待人走远了,晏琳琅轻摇团扇道:“好端端的,怎么把人呛走了?”
殷无渡撑着额角看她:“他若不走,某些人的魂就要被勾走了。”
晏琳琅后知后觉地按了按胸口。
还好,心跳不算异常。
“这样看着我作甚?你瞧,从前我一天要情动个十七八回,到如今一天最多发作一回,已经颇有进步了。”
说着,晏琳琅笑了声,以手中团扇遮挡在一侧脸颊上,倾身密语道,“还是说,神主在吃醋?”
这次,轮到殷无渡无言。
他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很快想好说辞:“你是本座的信徒,心中自然只能想着本座一人。若此心不诚,便是不敬,你看中谁,本座便让谁消失。”
他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或是恫吓,他真做得出来。
晏琳琅好像有些明白,当初天香司进献给她的那一批美少年为何会一个个哭着请辞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护食?
晏琳琅颇为新奇地打量殷无渡,弯起眼眸道:“神主虽貌美,却也不能如此专宠。真要翻旧账,那你两次三番将我变成掌中灵狐的事,又怎么算?”
“明明是你三番两次,招惹本座在先。”
“……好吧,似乎确实是这样,但这绝非我的本意。”
晏琳琅抬掌化出灵力,原本清澈的灵力此刻涌动着烈焰的赤金,“你瞧,自从炼化无尽灯火种后,我的元神虽然稳固了,却多了一个灵脉燥热的毛病,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我还想问呢,神主身上究竟是有何奥妙?为何我一贴近你,就可压制火种的躁动?”
当然是因为他体内的太阴真火。
一阴一阳,相生相克。别说是贴近,与之灵修更能如虎添翼。
可惜神明无欲,注定不会动情,双修这种功能也就不必再提。
殷无渡道:“两种神器在你体内,自然要争个高下,若想以修为压制,至少要突破炼虚期方可。”
晏琳琅颔首:“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难怪人们总说体内灵根越多,修炼天赋越差,五行生克,互为掣肘,反而不如那些根骨纯粹、可将一项术法修炼至登峰造极的修士。”
也就是说,神女壤遇上红莲火种,无异于一座随时会喷发的活火山,不燥热难耐才怪。
也多亏了她修为高,加之有殷无渡这尊天然的冰雕降温,这才不至于时时迷失心智。
但总变成灵兽贴在殷无渡身上,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像个办法平衡一番体内势力。
“若想解决此患,倒也简单。”
殷无渡道,“水克火,以水系神器之力注入灵脉,便可相安无事。”
晏琳琅摇扇的手一顿,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怎么了?”殷无渡问。
“水火相克,这点我也想到了。实不相瞒,昨夜我询问天机卷水系神器下落,已有眉目。”
晏琳琅卖了个关子,竖起一根细白的食指,“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殷无渡不着痕迹盯着她的指尖看。
“好消息是,天机卷所指引的水系神器为‘碧海琉璃珠’,为沧浪水族镇湖之宝。而水族郡主,乃是我的小师姐沈青罗。”
“出身妖族的那个?”
“不错。小师姐与我自幼相识,算是有人脉之便,且水族中人多为女子,我也不必担心因情咒发作而耽误正事。”
殷无渡扫视她的神色,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坏消息呢?”
闻言,晏琳琅长睫微垂,添了几分怅然。
“坏消息是,当年我与小师姐最后一次相见,曾因双方亲事而起了争执,之后小师姐与我断了往来,再无联系。”
这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远在昆仑的晏琳琅收到沈青罗的来信,来信仓促,只言明她要即刻赶回沧浪水族,遵循生父之命,同那来历不明的魅妖少君成亲。
魅妖乃是是鲛人与海妖私通后诞生的变种、妖中的异类,原生活在东海深水中,后因屡屡犯事而被东海之主驱逐上岸。
魅妖可自行选择性别,不论男女皆生得妖冶貌美,精通幻术,却实在无甚道德礼法可言,专司坑蒙拐骗、□□夺魄之事,其名声即便在妖族中亦是臭名昭著。
然就是靠着没脸没皮的下作手段,这群乌合之众在逍遥境内的水域迅速壮大,建了王宫,占了城池,其势力直逼沧浪水族。
为了平衡两族关系,联姻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可即将被推出去的人,是晏琳琅最亲近的小师姐,是一个即便身为妖族也清冷自持、固守本心的果敢女子。
晏琳琅当然不希望她草率了结终身大事,遂连夜赶回六欲仙都,为沈青罗饯行,陈述利害。
晏琳琅说了许多话,沈青罗只反问了一句:“师妹可以为了一个男人抛下一切,我为何不可以?”
晏琳琅哑口无言。
那一刻,她分不清小师姐眼里是决然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她试图从过往中搜刮出一分温情,然而几十年的回忆交叠涌上脑海,闪现最多的却只有奚长离的背影和昆仑山上的积雪。
有那么一瞬,晏琳琅周身泛起一股清醒过头的寒意。
她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追逐奚长离的初衷是什么。
“抱歉,晚晚。师姐也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有自己必须要保护的人。”
经此一别,再无音讯。
晏琳琅并未收到沈青罗的婚帖,不知她是何时成的亲,如今是否过得幸福。
她不敢去见小师姐。从前不敢,现在更不敢。
“那时的我,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做了许多现在想来难以理解的蠢事,甚至忘了和小师姐好好道个别。”
晏琳琅轻叹一声,“其实我一直想告诉她,她不曾愧对我什么。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殷无渡听她说毕,淡淡道:“那就当着她的面告诉她。”
“嗯?”
“把你这些年想说的话,当着她的面告诉她。”
殷无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一如既往的直接狂妄,没有半点委婉之意。
晏琳琅却有种醍醐灌顶的豁然之感,心境瞬间清明。
“你说得对,我应该当面告诉她。”
晏琳琅复又轻轻颔首,轻柔道,“我应该去见她,不管需不需要碧海琉璃珠。”
“神器还是要的。”
殷无渡阴恻恻的声音飘来,“她若不愿借用,本座给你抢。”
晏琳琅轻笑一声,忽而道:“我说怎么我在你面前藏不住心事呢,想当年也是这样……”
当年也是这样,她一有什么烦恼就会和殷无渡说,因为他足够安静,足够可靠,仿佛只要注视着他那双漂亮专注的眼睛,就能吸走自己的全部烦恼。
剩下的半句话,晏琳琅没有说出口。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眼前的“殷无渡”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这些点滴过往,他一处也不记得。
殷无渡久未等到下文,问:“当年怎样?”
“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个故人。”
晏琳琅晃了晃扇柄,微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像是吹乱一缕薄薄的轻烟,“以前我遇到烦心事就会同他倾诉,正如此刻这般。”
殷无渡却凝了目光,懒洋洋掀起眼皮看她:“是那个叫‘阿渡’的?”
是你这个叫阿渡的。
晏琳琅在心里回答。
……
云辇中途调转方向,往沧浪地界飞去。
路上断断续续要飞个一两天,晏琳琅为了摆脱身体的燥热,索性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施展共魂转换之术,使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仙都纸傀儡身上,只留肉身端坐云辇中与殷无渡相伴。
她抽离了元神五感,自然就能大大减轻火种的炙烤,还能趁此机会处理仙都积压的事务,远程操控部署。
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谁知她不去劳烦殷无渡帮忙降火了,他反而甚是不悦,连仙人泪也懒得喝了,整日就支着脑袋出神。
偶尔晏琳琅的五感回到肉身中,瞥见他略显阴凉的目光,总觉得自己像是个整日出去鬼混不着家的浪子。
好在云辇总算进入沧浪地界,晏琳琅便让白妙驾云辇落地,准备下去走走。
沧浪原是由天水汇聚而成的一片大泽,水域绵延三百里,接天莲叶,菱角生香,千年来一直归长鱼水族管辖,与仙门修士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沈青罗便是沧浪之主的女儿,长鱼水族的郡主。
然而晏琳琅落地后才发现,这片领域似乎清净得过头了些。
她从小听沈青罗提及沧浪故里,说这里碧波万顷,族民与世无争,生活悠闲;说这里的藕荷绝色,鱼米飘香。
小师姐的身上,便总是带着菡萏的清香。
然而纵使此处的生活再悠闲,也不至于在大街上都见不着人影。
晏琳琅与殷无渡走进一家食肆,带着白妙打牙祭,顺道打听附近的情况——
出门在外,这种不起眼的小店,通常都是各方消息的汇集之处。
“姑娘有所不知,这几年沧浪兴风作浪,闹腾得很。”
掌柜麻利地沽酒,回答道,“原来水边倒是不乏有族中女子嬉戏浣衣,但最近来了个混不吝的外乡人,到处骚扰漂亮女子,也不管人家是少妇还是姑娘,是妖族还是人族,拉着人家的手就要轻薄,三番五次,吓得连浣衣女们也不敢出来了,故而附近才如此冷清。”
晏琳琅最是听不得旁人欺辱女子,便问:“采花贼?”
“嗬!人家可不觉得自己是贼,找了个颇为稀奇的借口呢。”
掌柜的抬眼望天,回忆了一番,“说他中了什么什么‘情花咒’,唯有真爱的女子能解,死乞白赖地要同人家双修。”
“情花咒?”
晏琳琅眸光微颤,下意识与殷无渡对视一眼。
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情花咒的存在,意外之余,还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莫非这世上中此诅咒的,不止她一人?
“我得去看看。”
晏琳琅放下杯盏,纤白的玉指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道,“若真是同类,他又生得好看,倒是可以结交一番。”
殷无渡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极慢地抬眼:“你,要结交他?”
“是呀。”
晏琳琅回想这几日殷无渡的反常,似笑非笑地托着腮帮,打趣道,“两个中咒的人彼此祸害,总好过我整日黏着你,让你心烦,是也不是?”
殷无渡微不可察地拧眉。
盏中清香扑鼻的瑶池醉瞬间没了滋味,没由来一阵浮躁。
酒水荡漾,倒映着他阴郁的眉眼,活脱脱像是要捏碎人颈骨的魔头。
出神间晏琳琅已结账起身,与白妙顺着掌柜的指引,不紧不慢地朝渡口行去。
殷无渡按了按额角,起身跟上。
晏琳琅行至渡口边,寻了不到一刻钟,果然听到了动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浣衣的清水石阶旁,一名头插金羽簪、打扮得花孔雀似的华贵男子手持折扇,腰间环玉叮咚作响,正背对着她拉扯一对采莲归去的小姊妹,腻歪道:“……在下乃仙都人士,身中‘情花咒’,苦寻真爱多年。今日与姑娘一见倾心,方知是我命定的解咒之人,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中几口?可否愿与在下寻一风雅之所,共商破咒之策,同赴双修极乐?”
晏琳琅脚步一顿,只觉那“花孔雀”的背影颇有几分眼熟。
石阶旁,姊妹俩挽着装满莲蓬和荷花的竹篮,一左一右,啪啪赏了年轻男子两个耳光。
如此还不解气,又红着脸啐了男子一口,如避瘟神般逃离而去。
男子被揍了,也不生气,依旧“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着。
晏琳琅一听这标志性的爽朗笑声,顿觉头疼。
她已经猜到此人是谁了。
“认识他?”
殷无渡慢悠悠跟上来,微冷的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善。
“认识。”
晏琳琅神情略显微妙,喟叹道,“我家那不成器的大师兄,梅初月。”
殷无渡危险地眯了眯眼:“所以,他真的中了咒?”
“那倒不是。”
晏琳琅一言难尽道,“他只是单纯地好色而已。”
正说着,转过身来的梅初月瞧见了晏琳琅,霎时眼睛一亮。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歪风般瞬移过来,殷切地拉起晏琳琅的手道:“在下乃仙都人士,身中‘情花咒’,苦寻真爱多年。今日与姑娘一见倾心,方知是我命定的解咒之人,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中几口?”
竟是一套说辞,只字未改。
殷无渡的视线落在二人相执的手上,眸色陡然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