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 晏琳琅便反应过来,当着殷无渡说这话似乎不太合适。
好在殷无渡并未察觉其中歧义,轻嗤一声, 显然不信。
他刚欲反驳这等无稽之谈, 却见一个垂髫小儿吸溜着鼻子跑过来, 大声道:“这是我的狗!”
“原是有主的呀,抱歉抱歉。”
晏琳琅忙将小白狗还回去。
那小孩儿瞥了殷无渡一眼, 很是鄙夷地嘟囔:“你们这些小哥, 想逗娘子欢心就自己养只狗儿呀,老是抓我家的狗干什么!”
“……”
殷无渡面无表情道:“抓来吃了。”
小孩“啊”了声。
殷无渡继续恫吓他:“不仅要吃你家的狗,还要把你也吃了。”
小孩尖叫起来, 抱着小狗打飞脚跑回铺子里。
“童言无忌,堂堂玄溟神主怎的还和小孩子拌嘴呀?”
晏琳琅看着无端背锅的少年, 眨眨眼,没忍住冁然而笑。
她起身拭了拭手, 转眼又被摊位旁的热闹吸引, 惊异道:“咦,那是何物?”
眼见她人已轻盈飘远,殷无渡下意识挪步跟上, 似乎早已习惯追逐她所在的方向。
晏琳琅顺着人潮走过去一瞧, 原是师傅们在做游仙用的饧糖韵果。
这本是凡人祭奠清明之用的糖人,后来皇朝覆灭,仙门治世, 习俗也随之改变,百姓们将糖人做得越发华丽精致, 变成浴神节祭祀诸神之用。
五彩的滚烫糖块在师傅们的手中拉伸变形, 三两下捏出各家神明塑像, 一个个神形兼具,或怒或悲,或坐或立,神态栩栩如生。因其好看还香甜,除了各家信徒采买外,还引来一堆的孩童围观。
这便是民间百姓的智慧。
即便他们没有灵根,不会术法,亦能凭靠双手创造出诸多叹为观止的奇迹。
晏琳琅来了兴致,走到最末尾一家人烟稀少的摊位,问道:“小郎君,这糖人儿怎么卖?”
那货郎约莫是个学徒,才十五六岁大,一副浓眉大眼的伶俐模样,忙起身道:“姊姊,我这摊位上的饧糖韵果是非卖品,要做夜间游神之用,师父让我在此照看着呢!”
他说着,见晏琳琅一身绫罗仙衣,气质极美,多半是云游至此的女修,复又悄悄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给仙子姊姊另做一个!我明年就出师了,手艺不会差的!”
晏琳琅当即乐了,掏出三分灵石置于案上:“那太好了,劳烦小郎君。”
她一笑,恰如春水起涟漪,小货郎看得呆了呆,耳根浮起一层薄红。
人群之外,殷无渡抱臂而立,背后灵般凉飕飕看着晏琳琅与俊秀的小货郎谈笑风生。
她还是老样子,总招惹些狂蜂浪蝶。
不对,为何要说“还是”?
他与晏琳琅萍水相逢,相识不过百天,很熟吗?
晏琳琅不曾察觉殷无渡的情绪起伏,仍在和货郎闲谈。
她扫视货架上摆放的百八十位糖人神像,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便问:“小郎君,可有玄溟神主的神像?”
“玄溟神主?没有。”
小货郎摇了摇头,这里摆放的都是香火最盛的那些神明像,“那位神主法相如何?若有参照,我可以照着捏。”
“稍等。”
晏琳琅从灵戒中取出先前那尊用太阴灵木雕刻的少年神像,轻轻递给货郎看,“约莫这副模样。只是我不擅雕刻,做得有些粗糙,其真容眼型更好看些,鼻子更挺些。”
小货郎却道:“姊姊莫要哄我,玄溟神主哪里是这番年少俊美的模样?”
晏琳琅笑道:“你别管是何模样,照这个捏便是。”
小货郎遂照着捏了起来。
晏琳琅时不时在一旁提醒他两句,诸如“唇瓣薄一点,腰细点,腿要再长一寸”,精雕细刻,不厌其烦。
正说得起劲,却听那小货郎哭丧着脸道:“姊姊,你快别和我说话啦!”
“怎么了?”
“你家夫婿总盯着这边,我害怕。”
“什么夫婿?”
小货郎朝殷无渡努努嘴:“那个美郎君不是姊姊的夫君吗?他瞧见我同姊姊搭话,脸色阴沉沉的,怕是要生气了哩!”
晏琳琅回眸,见着了殷无渡那略显不耐的冷峻面容。
她展颜一笑,计上心头。
“你说得对,那是姊姊曾经的童养夫,后来姊姊走错了路,让他伤神了,正要哄他呢。”
晏琳琅佯做正经地胡诌,指了指货郎手中已成型的糖人,“这不劳烦小郎君做个好看的糖人,借花献佛嘛。”
闻言,小货郎恍然大悟:这位仙子姐姐让他捏的糖人,不就和那位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难怪呢,原是姐姐哄夫婿的礼物,也太会疼人了吧!
鹣鲽情深,真是羡煞人也……
小货郎顿觉肩负重任,当即挺直身板,捏得越发卖力起来。
暮色四合,城中花灯次第亮起。
花重金预定的飞阁之上,晏琳琅挽着鲜妍的云纱披帛,单手背在身后,乘风姗姗来迟。
殷无渡百无聊赖地躺坐在观景的云椅中,双腿交叠搁在脚凳上,见她上楼,皮笑肉不笑道:“还知道回来?本座还以为那人堆里有什么妖精,将少主大人的魂魄勾走了……”
奚落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见一个金白色的糖人递到了眼前——
那是照着他的神明身捏成的饧糖韵果,仙衣飘飖,发带垂缨,睥睨尘世的神情活灵活现,就连无风自动的金白衣袍褶皱也捏得栩栩如生,散发出诱人的麦芽甜香。
殷无渡憋了许久的酸言冷语,就这么堵在了喉间。
“唔……别说,还真挺像的,手艺比我好。”
晏琳琅将那糖人对着殷无渡的脸比了比,轻快一笑,“喏,送你的。”
她方才……是在为他捏制神像?
这个纤毫毕现的精巧糖人,是送给他的?
殷无渡迟疑未动,晏琳琅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将糖人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巫觋族的习俗。浴神节这一天,他们会用麦芽糖混合草本染料做很多的神像,等到夜间诸神游街,便会由神官们带着这些饧糖韵果开路,享受世人膜拜,接受香火功德,神谱上得道的正神皆在其列。”
晏琳琅明艳一笑,眼波流转,望向身侧少年道,“诸神游街,别家神明有的殊荣,我家神主也要有。”
殷无渡那颗沉寂的心脏,仿佛被某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云阁飞灯亮起,暖光点缀在她的眸中,说不出去的绮丽。
“这把剑给你。”
晃神间,似乎有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与她重叠,灵动道,“别人有的东西,我家阿渡也要有!”
模糊不清的画面如流星划过,还未抓住,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无渡捻着糖人神像的竹签,抬指按了按眉心,腕上的红绳鲜红灼目。
“一个哄小孩的东西,就想打发本座。”
他嘴上嫌弃,却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视线久久落在那与自己模样相差无几的漂亮糖人上,指腹捻着糖人转了转,又转了转。
而后轻启薄唇,一口咬掉一片糖人衣袂。
“欸?”
晏琳琅惊异于他竟然真的张嘴去咬。
且不论如此精美的糖人吃掉了多可惜,天底下哪有神明会吃自己的神像?
但转念一想,这饧糖韵果本就是送给他的,他爱吃就吃吧。
晏琳琅遂扑哧一笑,眼底浅光轻漾:“好吃吗?”
殷无渡惬意地撑着下颌,漆眸中染着些许许餍足之色。
片刻,唇畔的弧度轻轻一勾。
真甜。
随着最后一声暮鼓落定,满街花灯浮空,火光如昼。
人群中蓦地传来鼎沸的欢呼声,是游神庆典正式开始了。
巫觋族擅占卜,信奉自然之神。
花灯编织的橙金色光河之下,戴着傩面的大巫起舞祝祷,十二匹雪白骏马所拉的车辇之上,七名少男少女妆扮成七位自然之神——风师摇铃,雨伯洒露,花神起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星宿之神则擂动通灵鼓,分列车辇四周,象征镇守四方。
晏琳琅见夹道欢呼的百姓端着瓷碗、玉盅等器皿,伸长了手臂去争抢“雨伯”洒下的甘露,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仙露琼浆,便好奇地问道:“他们在抢什么呢?”
“抢什么,自然是神仙水呀!”
旁边仙楼的贵女搭话,热忱回答。
“神仙水?”
“就是行宫汤池中的冷泉水!”
贵女以扇遮面,咯咯笑道,“道法高深的半仙沐浴过,可不就是神仙水嘛!百姓们都相信这东西沾了仙气,可驱邪纳福呢。”
“……”
所以这些神侍们洒的,是她昨夜的洗澡水?
浴神节,浴神节……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修士捧上天去,黎民卑入尘里,这世道果真疯了。
晏琳琅一言难尽,颇为复杂地望向那些将洗澡水当宝贝抢的平民百姓。
待供奉自然之神的巨大车辇缓缓驶过,便有花雨铺道,小神官们捧着自家供奉的神明塑像井然而行,享受着香火供奉和百姓们的顶礼膜拜,不时还有修士的术法从天而降,为自家神明献上功德焰火、功德元宝。
一时整条街都被奢靡的打赏占据,五彩的光芒简直快要闪瞎人眼。
然而这样的热闹,却与殷无渡无关。
晏琳琅倾身伏在阑干上,单手支着下颌,眼角余光瞥过身侧的黑衣少年。
他原本也该高居九天之上,位列正神之尊,由那些神官抬着神像夜游,享受着香火功德的供奉。
而不是神情淡淡地坐躺在云椅中,独立于喧嚣之外。
晏琳琅忽而想起,自她从鬼蜮阴山中捡回那颗心脏起,殷无渡便是孤身一人。
现在他成了飞升九天的少年神明,仍旧是孤身一人。
不被认可,没有信徒。
唯一一个不像信徒的“信徒”,还是曾经舍弃过他的女子。
晏琳琅垂落眼睫,忽而有些心情复杂。她倾身挪过去,声如落玉地唤道:“殷无渡。”
殷无渡闻言抬眼看她,手中还拿着那支缺了一角袖袍的糖人神像。
“你想不想去游神?”
晏琳琅歪着脑袋,眸子一弯,朝下方浩浩荡荡的游神队伍指了指,“我可以悄无声息地混入神官队伍中,捧着你的神像位于前列,保证头香都是你的。”
灯火下,少女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若春雪落樱,眸光明澈不像作假。
蓦然间,殷无渡有种被暖光晃到的错觉,不自觉眯了眯眼,勾起一抹轻笑。
“本座与他们并非同道,不需要这种排面。”
殷无渡靠着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眼角的冷意尽显少年神祇的桀骜,“水神触柱,致天塌地陷;火神一怒,引天火焚城;千年前神族内斗,以生民为棋子,致使赤地千里,尸骸相枕……如此种种,哪一次不是人如蝼蚁,死伤无数?普通人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供奉这些东西,真是可笑至极。”
顿了顿,他道:“这世间,本就不该有神明。”
晏琳琅惊异于他的想法,笑道:“你这话,倒是与我仙都的信条不谋而合。”
也不难理解,毕竟他曾在六欲仙都生活了三十年。
但还有个问题,晏琳琅一直没有想明白:
殷无渡这个神明,当的实在是太敷衍了。
他从不发展信徒,也不在意香火,唯一让她雕刻神像上供功德,也是恶趣味的戏弄居多。
在九天之上时,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途中,虽要突破最后一层天,却又不曾将天道放在眼里。
他恣睢狂妄,却也悲悯世人;阴晴不定,却也出手相助……身上似有一种矛盾的神秘之感,所作所为颇令人费解。
晏琳琅第一次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殷无渡——
无论是作为人的殷无渡,还是作为神的殷无渡。
她问:“既是不该有神明,那你为何还要选择飞升?”
殷无渡眸若幽潭,一眼望不到底。
他并未说话,只是起身行至阑干边,与晏琳琅一同凭栏远眺,漫不经心地咬下糖人神像的另一边袖袍,卷至齿关间,嘎嘣嘎嘣地嚼着。
风将他们的袖袍卷在一块,彼此摩挲,仿佛呢喃低语。
他不愿提及,晏琳琅也不再逼问。
楼下街道,浩荡的游神队伍已然过半,百姓们仍高举着器皿,渴望沾染一分仙泽,为家人祛除瘴气邪祟。
晏琳琅心血来潮,忽而道:“听闻上元佳节时,神明会降福以泽被天下,是为‘天官赐福’。我还不知道这天降神福是何盛景呢,不知此生可否有幸一见。”
她说这话时,灵动的笑眸分明眨也不眨地落在殷无渡的身上,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明灯之下,笑靥如花。
刹那间,殷无渡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蓦地牵动了一下。
他没办法拒绝晏琳琅的请求。明明看穿了她的意图,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抬掌凝聚神力。
“把手伸过来。”他唤她。
“手?”
晏琳琅虽然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但还是依言将手递过去,腕上的金钏叮当作响。
殷无渡扣住了她的手,一团金色的暖光自二人交扣的掌心涌动,镀亮了他深邃的眉目。
下一刻,光团脱掌,化作夺目的焰火升空,盘旋于夜空之上。
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轰然绽放,炸开漫天细碎如尘的神光。
整片天空都跟着亮了亮,神力化作金色的雨雾飘落,温柔的,璀璨的,轻轻落满城池的每一处角落。
“快看!这是什么?”
“下雨了吗?”
“哪儿有金色的雨呀!是神明,是神明显灵了!”
百姓们纷纷举手去接这从天而降的福泽,就连云阁、飞楼之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修士也纷纷抬头张望。
白妙也跟着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淡金色甘霖,接到一颗,兴冲冲捧过来给晏琳琅看。
可还未跑到晏琳琅跟前,那淡光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于是她只好不厌其烦地再去接甘霖,再跑过来给晏琳琅看,如此来回往复,简直比第一次见到雪景的小狗还兴奋……
晏琳琅忘了抽回手,眼底落着温柔的光,整个世界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简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神赐甘霖,拔除邪祟,能保此处百姓百年间不受瘴气疫病之苦。
可百姓们并不知晓,涤荡瘴气的并非他们信仰的那些正神,而是一个至今不被天道承认的少年。
恣睢不驯的少年神明,赐下了一场最温柔和顺的福泽。
晏琳琅伸出另一只手,让那金色的雨露落在自己的指间,如春风拂面,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凉意的存在。
她笑了起来,朝着楼下道:“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起初只是她兴致来焉的一声祝语,算是对殷无渡的回应,不知被谁听了去,也跟着高呼:“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甘霖降瑞,福泽苍生!”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欢呼声、笑喊声响彻夜空,无数的光雨碎屑飘落,落在少女鬓间,落在少年肩上。
晏琳琅鲜丽的云纱披帛随风飘飖,凑近道:“殷无渡,你在发光呢。”
在发光的,何止是他。
她那未加遮掩的纯粹笑颜,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修惊艳的目光。
眼瞅着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殷无渡召来傩面遮脸,省得被人认出来。
他缓缓抬起右手,玉琢般的白皙指节轻抚过面前少女耳畔的碎发。
少年的目光那样专注,晏琳琅眼睫一抖,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然而那只手只是掠过她的眼前,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嗤地一声。
幻形的白烟过后,晏琳琅只觉身形骤然缩小,毫无防备地跌坐在殷无渡的掌心。
她低头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垫爪子,顿时无言。
“殷无渡,你怎么又将我变成掌中灵狐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就是因为这么多人看着。”
傩面下,殷无渡的眼眸漾起极浅的涟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条斯理地抬起另一边袖子,将她轻轻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来。”
空中间或飘落几点残留的雨露,街边的狂欢仍在继续。
殷无渡没有问晏琳琅,这场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为,那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