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晃洗了澡就倒在床上, 晚上吃太猛,一沾枕头就开始神游,一会儿惦记着找手稿, 一会儿又想起小时候的安抚巾, 半睡半醒中, 耳边还有北灰喘气的幻听。
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又温吞的梦,骤然惊醒时, 家里一片黑。
01:35。
猛地起身,光脚直接坐到桌前, 扯了纸笔低头勾画。
也许是睡前想到小时候, 这一觉脑子一刻没停地转, 想法全都涌了上来。他梳理思绪,利落地在纸上勾画标记, 琢磨每个层次的调味和质感,细化、调整,一气呵成。
沉浸入心流, 感觉才刚提起笔,放下时却已经四点了。
外头天黑到极致, 但再过一会儿就会擦亮。
林晃拾起那张纸举在台灯前,灯光把纸打透,那只轻盈的蝴蝶喷砂慕斯仿佛已经在他眼前。
他仰靠着椅背,把图纸盖在脸上, 嗅着钢笔墨的味道, 许久, 长吁一口气。
手机还剩一格电, 邵明曜给他发“晚安”时他早都睡过去了。
林晃回复道:【邵明曜, 我好像把决赛作品搞出来了。】
放下手机去倒水, 刚一起身,手机就震动。
【smy:出来吧。】
现在?
林晃惊愕看向窗外,只见邵家院里一下子亮了灯,片刻后又黑下去。
坡街上黑灯瞎火,只有几根路灯孤立无援地亮着。
四点钟,连小飞虫都舞不动了,邵明曜站在灯柱下,估摸是出门急,衬衫穿得不太板正,下摆散下来,袖子随便一挽,一只手揣在裤兜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散漫。
林晃趿拉着拖鞋出来,头顶鸡窝。
邵明曜见他便感慨道:“你这头发,每次都能乱出新形状啊。”他伸手拽着林晃额前翘起的一绺,抻了一会儿,一撒手,却比刚才更翘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救了。”
“烦人。谁要你救。”林晃拍开他,独自往坡下走,走两步又掏出手机照了一下。
很乱么。
邵明曜跟在旁边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回去一直在弄稿子么。”
“睡着了,一点多才开始的。”林晃往旁边瞥一眼,“你不会礼拜六还学到四点吧,陈亦司让我提醒你小心猝死。”
邵明曜笑了两声,“听到消息才醒的,想知道蛋糕设计成什么样子。”
林晃没带稿出来,随意介绍道:“算慕斯类,柠柚和花果调味,会把功夫下在层次上。”
邵明曜“唔”了一声,“法甜的造型也很重要吧?”
林晃点头,“蝴蝶插件。”
邵明曜问,“像我生日的那个?”
“更复杂点。”林晃想了想,“不仅要做插件,我想做日光投影,慕斯表面会有蝴蝶喷砂。”
邵明曜眸光微动,“名字呢。”
“没想好。”林晃说,“可能用店名吧。”
“眠蝶?”
林晃没再解释,再往下就没灯了,他看着底下那黑乎乎一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回去吧。”
正要折返,邵明曜却忽地垂下手攥住了他。
林晃问:“干什么?”
他落后半步,邵明曜拽着他往下走,“买的东西忘给你了。”
林晃喉结轻滑,顿了顿,“什么啊。”
走到坡底,邵明曜递给他一枚方而扁的小盒子,还没有掌心大。
黑咕隆咚地看不清,他接过来一掂,冰凉,轻飘飘,摇不出声。估摸是刚从冰袋里拆出来,盒子里头做了纸托固定。
他一下子猜到了,“巧克力?”
一般单颗卖的手工巧克力才会这么包。
邵明曜没答,他摸着黑抠开盒子,小心翼翼碰了下,还真是。
“就买了一颗。”邵明曜说,“吃吧,吃完回去睡觉。”
吃个巧克力还要这么偷偷摸摸么。
林晃抠出那颗松露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吮着问,“什么味……”
话还没问完,外壳已经在嘴里化开了,浓郁的咖啡酒爆开,混着黑巧甘纳许,醇苦辛辣,酒香弥漫唇齿和鼻腔。
邵明曜拉着他的手,俯身下来,一吮即分,却愣是盗走半口酒。
林晃眼睛睁大,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全部感官都被呼吸和气味占据了。邵明曜吞咽,用鼻尖轻碰他,那股酒味便从他嘴里蔓延到外面,又跟随呼吸再次回到身体。
“报生日蛋糕的仇。”邵明曜起身说道,又清了下嗓子,“回家了。”
他像拽着林晃下来时那样,又拽着他往上走。
是烈酒,虽然只咽了半口,但林晃掌心也渐渐热了起来。
他看着邵明曜的后脑勺,低声质问:“好心给你做蛋糕,你报什么仇。”
邵明曜语气自然,“那就不报,就当找你练练酒量。”
“放屁。”林晃说,“有什么好练,醉着也不耽误你发挥演技。”
邵明曜没还嘴,但林晃看见他肩膀那条线起伏着,明显在偷笑。
想接着讨伐,但嘴巴里还弥漫着那股辣,一开口就直冲头。
算了。
看在邵明曜亲他的份上。
一路安静到家门口,邵明曜又叫住他,神色很淡,张口却问道:“这回不要亲了?”
“……滚。”
林晃直接拧钥匙开门,头也不回地摔门进院。
身后响起几声笑音,邵明曜低低落下一句,“所以说,急什么。”
好歹毒的人。
林晃刷了牙躺回床上,还是觉得嘴巴里有酒味。
手机又一震。
【smy:好吃么。】
【lh:闭嘴。】
【smy:没礼貌。】
【smy:明天见。】
【lh:不见。】
【smy:啊。】
【smy:那卷子呢。】
【lh:不用了。】
【smy:拐棍利用完就扔是吧。】
【lh:你才瘸。】
隔了十来秒,邵明曜发了一个北灰小时候怒吼的表情包,体型只有现在的一半,吼得面目狰狞,却还眼泪汪汪。
【smy:北灰说你白天欺负它了。】
呵。
狗是好狗,人也好狗。
林晃冷漠关机睡觉。
*
礼拜一再开学,林晃又把闹钟往前拨了半小时,晨跑停了,给早上挪半套语文卷子的时间。也退了宿舍,午饭后去体育场台阶上背单词。
邵明曜前一阵拿了英中去年期中的AB卷,林晃掐着时间考下来,B卷有475,A卷也就400出头。借读生考的B卷比英华自己学生的A卷简单太多,所以真实规则其实是拿B卷达到A卷的中位分,算狠狠降门槛了。
但去年A卷中位分是525,省重点的压力就这么迎头盖了下来。
林晃以前只补数理化,现在六科兼顾,睡得越来越少,头顶飘着一团死气。
礼拜三秦之烨终于在饭堂抓住了他,“我在你班的眼线说你学癫了,九中这块地挖出你这么一具学尸,够上诡案风云的。”
俞白打量他一眼,“你一天学几个小时啊?”
林晃把吃饭睡觉、偶尔处理店里事情的时间刨掉,粗算了一下,“十六七。”
说出来自己也吓一跳,难怪叫学尸呢,学牲都没他牲。
恨死邵明曜了。
秦之烨脸色扭曲,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好吧?”
林晃没吭声,半死不活地看了食堂阿姨一眼。
食堂阿姨已经和他修炼出了默契,在盛着标准分量米饭的餐盘里又哐哐扣了两碗饭,转身舀一大勺蒸蛋浇上,再捞两勺排骨。
林晃接过来,这才道:“死不了。”
“光死不了哪能行啊。”秦之烨一脸担忧,“咱对生命的追求是不是低了点?”
“生命不就是活着么。”林晃瞥他一眼,“活着得了。”
林晃现在吃饭摘口罩了,也懒得花时间打包,就直接在食堂找张桌子坐下吃。
另外两人跟过来,秦之烨突然问:“诶,这周明曜是不是没来过啊?”
俞白“嗯”了一声,“不知道在忙什么,喊他打球也不来。”
“他忙啥呢?”秦之烨用胳膊肘撞了林晃一下。
林晃埋头吃饭,“不知道。”
“你没去英华找他啊?”
“没。”
“怪了,卷子也不拿啦?”
“自学。”
林晃吃了一会儿,感觉秦之烨在盯着他看,却一反常态地不吭声,便把头闷得更低,筷子飞快往嘴里扒,想赶紧走人。
“你嘴角咋了。”秦之烨突然开口,语气严肃下来,“抬头让哥瞅瞅。”
林晃筷子一顿。
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吃饭牵扯到嘴角的刺痛感。
他放慢扒最后几口饭的速度,淡定道:“口角炎。”
“口角炎能红能破,还能肿么。”俞白放下筷子,“说吧,怎么回事。”
秦之烨挽了袖子,“和谁打的?直说,我们不是明曜,我俩讲理,你不用解释原因,我们直接帮你揍他。”
林晃终于抬了下眼,“揍谁?”
秦之烨道:“谁打的你就揍谁啊。”
俞白拉了他一把,“还是说那畜生已经在医院了?”
林晃低头把最后的饭划拉进嘴里,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没。”
“那畜生……”他把字咬得很重,“……大概在学习吧。”
俞白一呆,“啊?”
林晃起身就走,闪得快,没再让他俩缠上。
为了躲避过于讲义气的朋友,他晚饭也没去体育场吃,找了个校园死角蹲着,偷偷背单词。
老手机电池越来越不经用,他现在都不怎么敢玩了,下了自习回家才发现小群里一串未读。
秦之烨这人忒离谱,嘴上说自己不像邵明曜那么不讲理,结果转头就去给邵明曜通风报信,还是在所有人的群里。
【秦枝叶:@smy 死哪去了,出来。】
【秦枝叶:@smy 小高二让人揍了,你知道不。】
【smy:?】
【秦枝叶:嘴角肿了,好像还破了,其他地方有没有伤不知道。】
【鱼肚白:得有吧,学弟身手不至于让人上来就伤了脸。】
【秦枝叶:我靠有道理,估计是一场恶战。】
【秦枝叶:到底是谁他妈这么不开眼,我们天天好好学习招谁惹谁了!】
【鱼肚白:要不你问问方威?不过我估计不是咱们校的。】
【秦枝叶:嗯。@smy 你死了?】
林晃一目十行地往下拽,把一百多条消息拉到底,邵明曜从头到尾只发了那个问号。
后面两天,林晃刻意躲着,但秦之烨就像脑袋上安了雷达,总能在食堂逮住他。
周四撸他袖子看胳膊没伤,草草放过了,结果周五他刚摘下口罩吃饭,秦之烨又冒出来了,脸色凝重道:“你到底惹谁了,怎么嘴一点都不见好?”
林晃面无表情开口:“口角炎复发。”
他说完,不等秦之烨再问,立刻点开群聊。
【lh拍了拍smy】
【lh:口角炎了。】
邵明曜很快回复。
【smy:看见了。】
林晃把手机在秦之烨面前一晃,“信了?”
秦之烨僵住,半天没想出应对之策,只能一眼接一眼狐疑地瞟着他嘴角。
终于吃完戴回口罩,林晃还没自在两秒,秦之烨忽然又道:“不对啊,你俩不是这周都没碰面么。”
林晃看他一眼,“白天没。”
他喉结滑动了两下,好一会儿才垂眸慢道:“晚上偶尔见见吧。”
也不能说偶尔。
真偶尔,口角炎哪能一直不好。
邵明曜是属狗的。
林晃扭头透过食堂的窗子看着外面抽出枝条的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的世界一片寂静,或许因为白天学得太专注,像比从前更寂静了。
那些不为人知的、每晚在坡街上短暂而隐秘的波澜,都被包裹在这片表面寂静之下。
他看了一会儿,感觉脸在升温,便匆匆起身离开。
快步走出食堂才想起自己戴上了口罩,于是又无所谓地放慢了步子。
天还没彻底暖,但日头已经很大了。
林晃眯着眼在太阳下站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周末的理发计划。想让头发再长长一点,最好把耳朵也遮住。
垂眸拉了一下本来就在顶端的校服拉链,还得买件高领的薄卫衣穿。
周五晚,林晃把自己从卷子山里放出来一会儿,踩着线把决赛稿交了。
老手机开网页很卡,上传资料花了半个多小时,按下“提交”后转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显示成功,然后电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从30%一下子掉到了8%。
林晃推开椅子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夜色下宁静的庄家小院。
许久,他点开手机备忘录。
备忘录里满当当,全都是庄心眠当年留下的,设计灵感、购物清单、家里店里的水电杂费、偶尔还有几条日记似的碎碎念。
林晃从来只是看,看到每一条都能背下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动手建了一条新的备忘录。
他双手攥着手机,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地打下——
妈妈:
决赛的设计稿交了,用了我自己的。没有找到您的手稿,但我尽力了。
新眠蝶现在特别好,已经不需要搭着比赛的噱头。不用挂念。
我也,大概比从前更好了一点吧。
多了一个人。
叫邵明曜。
——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