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邵明曜竟然破天荒地穿了校服。
松垮的外套被他穿得随性利落, 林晃去英中拿卷子,走之前多瞟了两眼,说道:“晚上要琢磨决赛作品, 别来。”
邵明曜把他叫住, “我吃的呢?”
林晃一顿, “你感冒不是好了么。”
“好了就没吃的了?”邵明曜语气不悦, “你没病过, 我还天天给你带宵夜。”
林晃道:“不是AA吗?”
邵明曜追问:“你哪次真和我A过?”
“……”
才几个月啊, 这就反应过来了。
邵明曜较真,一副要么继续投喂, 要么清算前账的架势。林晃实在不敢算之前吃了他多少钱,于是草草丢下一句“下周继续”糊弄了过去。
回校路上接到电话, 陈亦司没好气地问,“上次给你那五十, 花完没?”
林晃“嗯”了声。
陈亦司:“四天不到就花完了,你小子现在高消费啊。”
林晃以沉默抗衡。
“其实我最近也高消费。”陈亦司长长一叹。
林晃预感到他下一句就要抢蛋糕了, 紧急开口转移话题, “花哪了?”
“谈恋爱烧钱。”陈亦司诉苦,“虽然还没谈上,但爷现在筹备新店,架不住这三天两头送吃买花,逛街电影……算了,你也不懂这些。”
林晃沉默片刻,“懂。”
他暗恋也烧钱, 邵明曜一杯咖啡十几, 顶他一天饭钱了。
想停一停, 大少爷还不乐意。
“真磨人。”林晃嘟囔。
可陈亦司又低乐两声, “不过爷乐意和她出去玩,花钱也开心,你不懂。”
林晃没吭声。
其实也懂。
他也乐意看邵明曜仰头灌他送的咖啡,邵明曜手好看,捏着纸杯也格外带劲。
陈亦司突然说,“对了,邵明曜加我微信了。”
林晃一顿,“干什么?”
“好像是鱼肚皮推的名片吧,加上啥也没说。”
林晃纠正他,“鱼肚白,大名俞白。”
“你别慌,他要是问你黑历史,我都帮你瞒着。”陈亦司语气停顿,又飞快道:“打包你几个蛋糕啊,就不用另外谢我了。”
话音落,电话挂。
“……”
好一招图穷匕见。
林晃回去一路都在琢磨,要是把陈亦司拿蛋糕的钱从店员工资里扣掉,到底合不合劳动法。
*
决赛是开放命题,林晃还没找到庄心眠的手稿,只能先筹备。周末两天在家硬憋,憋得脸都扭曲了。
唯一好消息是之前邵明曜联系上的一位大师傅回了消息,愿意来店里坐坐。
林晃和人约了月末,顺手把名片改成对方真名“岳白”。
通讯录到Y开头,后面就是那个不友好的“悦然”,林晃看见号码归属地竟然在H市,随手在本地点评上搜了一下,依旧没找到同名甜品店。
怪了。
晚上他拎了一筐红醋栗果酱司康去邵家吃晚饭。
早三月,老杏树抽了嫩芽,邵松柏搞了个碳炉,离树远远地烤着一大扇牛排。
林晃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瞅树上的绿叶。
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结杏。
“别瞅了。”邵明曜在旁边道:“我都盼五年了,不结了就是不结了。”
林晃心虚,低头按一把北灰的脑壳,小狗也低下头不再瞅了。
邵明曜看着他俩相互逗,像是出了会儿神,“它总学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小狗。”
林晃逗着北灰,“不学你么?”
邵明曜哼笑一声,“它又懒又馋,笨还窝里横,能学到我什么?”
“……”
林晃抱起北灰,凑到它耳朵边说:“北灰别信他,你是烈犬。”
北灰以为他在亲它,兴奋地伸出大舌头,转着圈一卷,舔湿他半边脸。
林晃还没反应过来,邵明曜已经起身照着狗后脑勺清脆地拍了一巴掌,拎着后脖子扔到一边,训道:“欠收拾是吧,还敢舔人脸。”
声音不大,但语气沉,北灰大气都不敢喘。
林晃脸上沾满小狗口水,正想替北灰说两句情,耳边就落下一句低低的“别动。”
邵明曜抽了张纸巾,抬了他的脸起来,给他一下一下地擦着。
“纹身都脏了。”邵明曜说,“不知道沾口水会不会感染。”
都纹好几年了,感染不了了。
但林晃没说出来,仰着头任由他擦过几轮,被松开时脖子还有点僵。
邵明曜拇指在他面颊上一按,“狗舌头上是不是有倒刺,都给你舔红了。”
林晃抿着唇没吭声。
“疼么。”邵明曜又垂下眸看着他。
他犹豫了下,“一点吧。”
然后北灰屁股上就挨了两脚,还被罚靠墙后腿站。
林晃没好意思说,是邵明曜擦得疼。
红也是纸巾蹭红的,或者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
反正狗挺无辜。
碳烤牛排很香,外皮都烤酥了,切开来肉质鲜红软嫩,纹理分明。
邵松柏让两个小的吃多少切多少,邵明曜片了一小碟,林晃一刀切下两斤半,抓在手里十来分钟就啃了个精光,吃得嘴唇油亮。
他把嘴一抹,对上老爷子瞠目注视,赶忙找补道:“今晚试烤新品,玫瑰小豆法包,明天给邵明曜送俩。”
“那正好。”邵明曜说,“周一食堂没爱吃的。”
林晃说:“你要是吃着好,我再烤两炉给爷。”
邵松柏笑得合不拢嘴,装作没看见他又偷着切一大块肉,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全喂了北灰。
北灰今天罚站时间长,后腿连着屁股肉都哆嗦,蹭在脚边吃得委屈唧唧。
第二天中午,林晃正要去英中,忽然被魏康鸿喊住,说道:“包乐天找,挺着急的。”
他只好给秦之烨打电话,秦之烨体育课刚散场,爽快道:“放桌上吧,我使命必达。”
“谢了。”林晃说,“用小布兜装着的便当盒。”
包乐天不知从哪听说林晃要转去英华借读。
林晃刚转来时,他看林晃像看瘟神,但现在林晃直奔第一考场去了,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希望把人留在区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他口若悬河地讲,林晃低头琢磨消息到底怎么传出去的,他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纠缠了一个来小时,被放走前,包乐天又语重心长道:“这两天看你没再穿英华校服,老师觉得你内心深处还是偏向咱们学校的。”
他不提林晃都要忘了。校服上周就还了邵明曜,也该发现口罩了吧。
但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口罩是个寻常玩意,就像蝴蝶翅膀上的一粒花粉不小心落在书页上。只有在意才会当回事,否则就算看见了也不会留心。
它无非是林晃伸出的一根探针。
但或许这种刺探太直白,结果揭晓得清晰,让人蓦地有点烦。
林晃走到食堂,落锁的门玻璃上映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眸。
没饭吃,只能跑去羊肠巷馒头店,三块四买了俩花卷加一个茶蛋,蹲在没人的地方摘了口罩囫囵啃完。
他问秦之烨回来没,消息刚发出去,就听到里头弄堂传来一声闷哼。
林晃放下手机侧耳听,声音又没有了。
他站起身,又是一声,和一开始的音色不一样,尖还哑,有点熟悉。
或许是认识的人吧。
他无所谓地抬脚要走,却突然又听到一声呕吐。
林晃脚步一顿,回头寻了过去。
方威和郑浩被捆手堵嘴,倒在地上。郑浩像是晕死过去了,但其实方威伤得更重,吐了,满弄堂都是一股腥酸味。
打人的有一个四中的,另外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社会人。
挨打的被堵了嘴,打人的也默不作声,不是为了找场子,就是一场纯粹的报复。
林晃视线扫过那些人戴的指虎、鞋上踩的钢套。
真麻烦。
方威一只眼全是血肿,另一只眼眯着条缝。只有他看见了林晃,却没露出激动,甚至虚弱地轻摇了下头。
自作多情。
本来也不熟,对方又难缠,林晃压根没打算插手。
他抬脚要走,视线却又一顿。
方威吐出的那滩秽物中有几抹咖啡色液体。
那些脏东西在地上蜿蜒地流,浸脏了旁边一块米色亚麻布。
那是给邵明曜装便当盒的小布兜。
操。
秦之烨你不是吧。
前有俞白的笔记,现有邵明曜的面包,还扯什么使命必达。
林晃一口气堵在胸口,这才站定了,垂眸看着脚边一块长满木刺的条形板。
弄堂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木头撞击声,林晃把条形板踢起来,握在手上。
方威突然开始玩命地挣扎,血沫混着没吐干净的秽物沿着嘴边的布条往下淌,那几人本来要回头,又被他引走了注意力。
但还没来得及朝他过去,身后弄堂口便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闭嘴。”林晃说。
*
预备铃打响时,羊肠巷里终于安静下来。
方威实在太脏,林晃先去解开郑浩,让他去给方威松绑。
郑浩对着他牙齿打哆嗦,疑似癫痫发作,过了足有半分钟,林晃先不耐烦,说道:“不用谢。”
郑浩冲他一抱拳,手也哆嗦,双手一起比出了个中指。
林晃多看他们一眼都要犯病,兀自到弄堂口吹风,扽着领子把毛衣脱了下来。
背心被汗水打透,紧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刚打完架,肩膀头子和手臂完全充血,稀罕地膨出了还算可观的肌肉,右边三角肌前束鼓着两道血檩子,肿得连起来,绷着劲还能伪装成更大块头。
他想拍一张发给陈亦司显摆,结果发现电量又1%了,只好作罢。
身后传来方威的呻吟声,林晃不耐烦地进去,踢一脚郑浩,“胃出血了,给他打120。”
郑浩眼神一片慌,伸手就往方威胃上捂,“哪?哪出血了?”
……真他妈。
林晃恨不得现在就冲回教务处,告诉包乐天他确实看不上九中。
他脚尖点了下地面,“没看见咖啡色么,血。”
方威止不住地痛哼,俩眼睛就能睁开半只,却愣是淌出了两滴泪,哆嗦着喊了声“老大”。
林晃心烦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谁是你老大。
“邵……救我,你也……”方威咽着血沫子,“救我。”
林晃面无表情,“我要是说两次救你的都是秦之烨……”
方威血肿的眼里闪过一瞬茫然。
算了。
狼狈丑陋又脆弱,林晃不忍心再说他,可他瞟一眼地上的小布兜,还是忍不住烦道:“四个面包你全吃了?难怪被打吐。”
方威没出声,眼神却更迷茫。
可能真快死了。
林晃听着郑浩打完了120,才起身到弄堂口,拎起毛衣直接回家。
他给老手机充上电,酝酿着怎么跟挨饿被放鸽子的邵明曜解释一下。
结果刚点开微信,就看到秦之烨四十分钟前的回复——【卷子我给你放桌上了啊,面包他都吃了,使命必达,请看图。】
照片里,邵明曜背光坐在走廊窗台上,便当盒放在腿面,手里拿着一只咬了几口的法包,边嚼边看手机。
?
【没话说:那为什么布兜在方威手上?】
【秦枝叶:啊,我拆开看了一眼,然后光拿饭盒了。方威一起打球回来的,估计他顺手揣走了吧。】
“……”
手怎么这么欠啊。
晚上林晃坐在院里,邵明曜刚一推院门,他就开口道:“今晚琢磨决赛作品,不学。”
院门锁着,邵明曜在外头沉默片刻,“方威刚给我打电话了。”
“……”
手欠嘴也欠。
好他妈无语,在九中真就认识不了一个靠谱的。
“开门,新老大。”邵明曜说,“听说你挨了两下,让我瞅瞅。”
林晃臊眉耷眼地起身,拖着步子过去把门开了。
邵明曜进来的一瞬间他就转身往院里走。
今天过得实在太扯了。
没能观看邵明曜吃他烤的面包。
意识到邵明曜压根不在意藏进校服的口罩。
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从头到尾都是误会,还被白眼狼举报了。
林晃往小板凳上一坐,抢在邵明曜开口前道:“心烦,别说我。”
话音刚落就被揉头了。
“干什么。”林晃烦躁地撇开脑袋,“说了心烦。”
“不说你,给你冰敷一下。”邵明曜掏了只冰袋出来,“是胳膊吧,衣服脱了。”
林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哦”了一声。
早春晚上还凉着,穿小背心坐在院子里,皮肤上那层绒毛都立着。
邵明曜蹲在林晃面前,用一块柔软的小毛巾包裹冰袋,轻轻按上那块红肿。
林晃:“嘶。”
邵明曜手一顿,抬眼道:“疼?”
“凉。”林晃说。
“那忍着。”
邵明曜又拿了块毛巾,多包一层,一下一下轻轻触按。
林晃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渐渐舒展了眉头。
其实本来也不怎么疼,但冰一冰果然还是更舒服点。
邵明曜说,“方威在医院打吊瓶呢,刚能开口就给我打了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
林晃懒得吭声。
至于么。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和刚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林晃抬眸,睫毛轻颤,“什么?”
邵明曜语气平静,但声音柔和,“你看出来方威是真有大麻烦,是吧。”
林晃沉默半天,闷道:“没那回事。”
他把布兜的事老实说了,邵明曜听后愣了半天,末了没忍住蹲在那乐了起来。
“笑什么。”林晃被他乐得也想乐,踢了他的脚一下。
邵明曜笑够了才又说:“别不承认,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还是看不下去他真让人打出个好歹吧。”
这回林晃没再反驳。
或许也有吧。
他一开始就听出来是堵了嘴踢要害,但那时都没想管,直到听到吐了才下决心,怕真死人。
邵明曜收拾了冰袋转身回屋,随口问道:“没伤别的地方吧?”
林晃抿了下唇,“没。”
邵明曜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着林晃的眼睛,确认道:“真没有?”
林晃沉默了一会儿,“啊。”
邵明曜蹙起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视线忽然落在他的脸上。
“戴口罩干什么,这院里不就咱俩。”
林晃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一下,“又没吃东西,就没……”
邵明曜已经大步朝他过来,不由分说,抬手摘了他口罩。
左边嘴角肿得厉害,红肿一直往上蔓延了半张脸,连带着几只蝴蝶刺青都鼓溜溜的。
一只蝴蝶旁轻微破皮,是被指虎蹭的。
邵明曜的眼神一下子就沉了。
“没多大事。”林晃飞快瞥他一眼,又别开头去。
也说不清哪来的心虚。
明明是他的刺青,却像是弄坏了邵明曜的东西似的。
邵明曜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半天都没出声。
林晃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步,“你要骂就……”
“别动。”邵明曜又皱了眉。
他抬起手,手指微屈,用指背沿着蝴蝶向下轻轻刮了一下。
很轻,和林晃的皮肤若即若离。
“疼吧。”邵明曜低声说。
林晃心跳错了一拍。
又挪开视线,比刚才还要仓皇。
“不疼。”他低声道:“痒。”
邵明曜语气很低,“怎么叫人打脸上。”
“没躲开。”林晃说,“他们手上全是脏家伙。”
邵明曜手悬在半空,末了还是又轻轻在他面颊上蹭了一下才放下,“那下次别管了。”
“嗯。”林晃垂下眸,“没事的,邵明曜。”
邵明曜问:“什么没事?”
林晃轻声道:“过两天就消了,蝴蝶不会一直变形。”
邵明曜顿了顿,“你的纹身,和我说什么。”
林晃说,“因为就你最在意。”
小院里一下子静了。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动了下脚,“自己再冰敷一下,我去弄点吃的。”
他大步进厨房,打开冰箱扫了一眼,“蒸个鸡蛋糕,吃么?”
“随便。”林晃说。
邵明曜脱了外套搭在窗台上,忙活开来。林晃隔着一道窗看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进来时还穿着那件校服。
心里一下子又有点堵。
他走过去把校服拿起来,邵明曜瞥他一眼,“冷就穿上。”
林晃闷不出声地把校服往身上披,随手往兜一摸,顿住。
兜里是空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心跳一瞬纷乱。
好半天,他才又开口,轻道:“他们的指虎很锋利,把我口罩都破开了。”
邵明曜“嗯”了声,“还口罩呢,你脸都破皮了。”
“我一共就三个口罩。”林晃接着道:“破了一个,还有一个找不到了,这回连换洗备用的都没了。”
邵明曜打鸡蛋的动作一顿,转而又打起来,没搭他的话。
林晃朝他看过去,“邵明曜,是不是落在你家了,你看到我口罩了么。”
“没。”
邵明曜垂眸看着碗里的蛋液,手腕一刻不停地打着,越打越响。
“一个口罩而已。”他淡声道:“别找了,再买吧。”
小院里又安静下去,只有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响得有些喧哗。
邵明曜没等到回音,抬眼一瞟林晃,顿住。
“笑什么。”
林晃别开头去,只用微微红肿的半张脸对着他,没有刚才瞅着可怜了,因为唇边抿着一丝压不下的弧度。
像满足,像得逞,像释然。
“没笑。”林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