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烨躺在台阶上晒太阳, 时不时瞄一眼林晃的侧脸。
前两次一起吃饭,林晃把口罩摘了,惊得他足足愣了一整顿饭,直到现在, 即便林晃戴着口罩, 他也总想瞄两眼。
秦之烨回过神, 叹道:“邵明曜是真偏心啊,一年一度的友情期末考, 偏偏给你开卷。”
林晃不接话,专注地改着蛋糕图。
秦之烨瞟来一眼, “你怎么用邵明曜的钢笔?”
“他落在我家的。”
“稀奇了。他一钢笔狂魔, 还能把笔扔下。”秦之烨啧一声,“趁他不在, 给我玩玩。”
钢笔有什么好玩的。
邵明曜总是落下,林晃早上送回去,晚上又落他家了。一来二去,他懒得还了。
林晃盖上笔, “没事我先走了。”
俞白把他叫住,踹了秦之烨一脚, “说正经的。”
秦之烨“哦”了一声,“我俩想让你去翻翻他衣柜。”
林晃抬了下眼,“干什么?”
“明曜今年满十八嘛, 我俩想送个有男人标志的礼物。”秦之烨说着递过手机,“他喜欢这个牌子,我俩怕买重了。”
林晃接过来, 瞳孔地震。
皮带。
秦之烨划动屏幕, “现在有两个选择, 这条纯黑色光面的是厚牛皮,俞白挑的。这条有锋利鳞纹的是鳄鱼皮,我挑的。”
俞白问道:“学弟喜欢哪个?”
“……”
不愧是发小啊。
林晃面无表情,“邵明曜讨厌皮带。”
秦之烨一愣,“为啥?”
俞白纳闷道:“之前他还问过我们,牛皮带和鳄鱼皮带哪个更有韧性。”
“对啊。”秦之烨说,忽然又一皱眉,“等等,他上次不会已经买了吧?不然咱俩送条犀牛皮的?”
林晃半边身子发麻,一个字都不想听了,拎包走人。
庄家祖上是书香大户,老房子塞了几间屋的书。林晃翻得昏天黑地,没找到庄心眠当年的决赛设计,但却翻出了大量更早的手稿,有些甚至诞生在眠蝶之前。
他在里头找到了邵明曜生日蛋糕的灵感。
晚上讲卷子的间歇,林晃含着秦之烨给的巧克力,问邵明曜,“你酒量怎么样?”
邵明曜笔尖一顿,“平时不喝,但有点量。怎么了?”
会喝酒的人普遍谦虚,一般说“有点量”就已经不是什么善茬了。
林晃又确认道:“陈亦司也有点量,差不多是一斤白的,你……”
“比他多。多一点点吧。”邵明曜神色淡然,“平时不沾而已,怕影响要做的事。”
果然很邵明曜。
林晃有数了,低头继续看题。
邵明曜问他,“你呢?”
林晃想了想,“不确定,没喝过几次。”
他只偶尔陪陈亦司喝点。陈亦司喝醉后会自觉找地方睡觉,林晃吸取生父的教训,总是想尽法子找到陈亦司,再拿一床大被把他盖好。
邵明曜生日前,因为要一起商量庆祝活动,林晃被迫通过了秦之烨的好友。不料秦之烨反手拉了他和俞白的群,聊天列表猛增,让他倍感烦躁。
结果俞白进群说的第一句话,是想要陈亦司的微信。
秦之烨说的第一句,是撺掇俞白背着邵明曜网吧通宵。
林晃实在有点心疼邵明曜,干脆把陈亦司拉进群,然后关了消息提醒。
生日正日子在礼拜五,邵松柏天没亮就起来,筛粉和面,去市场挑两把鲜嫩的小青菜。林晃去推门时,小石桌被挪到杏树下,桌上四碗生日面,热气正翻滚。树根底下,北灰的小碗里也是一条宽宽长长的面,搭着青菜荷包蛋,和人吃的一样。
林晃翻出面条一端放进嘴里,小心地用筷子往嘴里叠,不咬断。
邵松柏笑道:“一个说法而已,不用那么严格。”
“你咬断也折不了我的寿。”邵明曜搭腔,朝树根底下一努嘴,“你看那货。”
北灰已经把面啃得稀巴烂。
要真是完全不讲究,爷也不会做这么长的面。
林晃谨慎吃面,顾不上回话,只分出耳朵听着爷孙俩唠嗑。
邵松柏不煽情,说了两句长大成年了,以后务必要更能扛得住事之类,然后就掏了红包出来。林晃咬着面偷瞟,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厚的红包。
邵明曜大大方方把钱接了,朝林晃斜来一眼。
林晃立刻垂眼看面条。
“爷,等春天给他也包一个。”邵明曜阴阳他,“他要羡慕死了。”
林晃含着面否认,“我没有。”
邵松柏笑,“那是一定的。晃晃又帮北灰洗澡,又给咱爷孙俩做蛋糕,得包个更大的,还要烧上一桌好菜,到时候把那个酱牛腿的拳友也喊来,好好吃上一顿。”
林晃终于把面咽了下去,一口气憋太久,脸都憋红了。
他感觉应该推脱一番,但他不想,于是蹲去树根下装模作样地看北灰吃面。
上学时邵明曜罕见地没拷问学习进度,只一眼接一眼地瞟他——瞟他的脸,瞟他的手,瞟他的书包。
林晃受不了了,“蛋糕在家,放学回去取。”
邵明曜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谁问你了。”
林晃干巴巴道:“我在和巷子说话。”
邵明曜觑着他,“那巷子问你做了多大。”
“四寸,巴掌大。”林晃对巷子说,“但比邵明曜的巴掌小点。”
邵明曜闻言攥了一把手,满意地“啧”了声。
放了学,林晃先跑回去拿蛋糕。
邵明曜自己有一个,他还另外做了两块简单的,给爷和狗子送去。
北灰见到他就扑,没冲着蛋糕,先把他舔了个透。
邵松柏笑道:“它挺亲你。”
林晃推开狗子,“逮谁亲谁吧。”
不料邵松柏摇头道:“那可不是,这小狗高冷呢,除了我们爷孙,人也不亲,狗也不爱。刚领回来的时候,就连对明曜都花了个把月才算认上主。”
惊。
林晃掰过北灰的头,北灰没羞没臊地朝他吐舌头。
实在很难想象高冷是啥样。
生日是在秦之烨他爸投资的一家KTV。
林晃第一次进这种地方,皮沙发围着一张低矮的大理石桌,墙上投着巨屏,待机画面是深海潜泳,光线明灭变幻,照亮附近的一小块,其余角落都笼在幽暗中。
他进去时,邵明曜就坐在对着门的角落里,黑衬衫黑裤子,几乎和身下的沙发融为一体。他正拿手机看东西,脊背挺直,一条腿搭着另一条,修长利落。
秦之烨边嗑瓜子边吐槽他定的考试时间。
林晃不知情,“什么考试?”
秦之烨翻着白眼说,“这哥才告诉我们明天考GRE,中午11点的考位,这生日还能尽兴吗?”
邵明曜视线不离手机,“一起吃个饭而已,你还想多尽兴。”
秦之烨对林晃告状,“你瞧他那个冷淡的样子,打小就不爱过生日,长大回来了还那德性,回回都得我和小俞求着他。”
邵明曜一掀眼皮,“废话真多,快点上菜。”
秦之烨菜点得阔绰,八道大菜摆满茶几,服务生立在旁边低声念菜单,什么白化鲟鱼子,南乳鹅肝,林晃是土包子,连菜和名都对不上,只认出了大龙虾。
邵明曜扫一眼桌面,“没个新鲜的。”
“嫌俗你别吃,当我给你点的啊?”秦之烨搡他一把,“我要给小高二补一补,学习多累啊。”
林晃正挨道看那些菜,邵明曜朝他一瞥,总算勾了抹笑,淡道:“他比你年轻,用不着。”
“放屁。”秦之烨说,“再年轻,身体再好,也经不起你那么操。”
邵明曜一僵,“说什么呢!”
“我还说错了?”秦之烨白眼斜他,“中考冲刺那半年,小俞隔着半个中国都要让你操.死了,你……诶!”
邵明曜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我过生日,把你嘴巴放干净点。”
秦之烨委屈道:“操两声也不让,而且你不是不稀罕过这个生日吗!”
林晃天天听陈亦司操来操去,对这些脏字接受良好,无所谓地把八道菜看完,一回头发现邵明曜正打量他,见他转过头,又挪开了视线。
“怎么了?”林晃问。
邵明曜低声说,“等你的蛋糕呢。”
“对哦。”秦之烨朝林晃身后探头,“小高二的蛋糕呢?不分给我们,让开开眼总行吧。”
林晃拎给邵明曜,“自己拆。”
纯黑色方形礼盒,打着一条黑丝带,光线在上面游动,透出一丝深沉。
“还挺高级。”秦之烨啧舌,“你家不是小店吗?审美可以啊。”
林晃心想,谁跟你说我家是小店。
邵明曜手搭在盒面上摩挲半刻,腕子一顿,将丝带整条抽开,修长的手指施力一抠,开了盒子。
手真好看,林晃垂下眸,心想,如果每件作品都能被这么好看的手拆开就好了。
托卡中央盛着一只圆形短蛋糕。奶油抹面细腻绵密,柔和的雪色中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灰调,没有多的装饰,只落了片纤薄至极的黑巧。
那是只镂空的蝴蝶,轻吻在蛋糕抹面上。
邵明曜眸光一顿,像出了神似的,盯着那只蝴蝶不语。
“我操。”秦之烨眼睛瞪着林晃,“告诉我,这个巧克力插件是买的。”
俞白不明所以,“很厉害吗?”
到底家里是有做手工巧克力的店,能看出深浅。
林晃淡道:“自己做的。”
蝶翼的花纹做了镂空雕刻,繁而薄,落在蛋糕上,轻盈如挥翅。
这个小插件花了林晃一整个晚上,别说切错、调温失败的,光是中途折断就有好几回。
“好看。”邵明曜说。
他没太多评价,只把修长的手搭在蛋糕底卡上,手指一下下轻轻地划着卡面,视线不离蛋糕。
看来过关了。
林晃松了口气,提起筷子开吃,边吃边看邵明曜收生日礼物。
秦之烨和俞白是合送,一个巨大的扁长方形盒子,看商标似乎是Dior,但林晃不确定有没有认对。
邵明曜略一挑眉,“放大血了。”
他揭开盖子随手一扔,连着衣架拎起来看。
是件黑西装。
林晃对西装一窍不通,也不怎么感兴趣,但视线还是在衣服的腰线处停留了片刻。
直觉般地,他觉得它很配邵明曜。
“今天全是黑色,都撞一起了。”邵明曜哼笑一声,“挺好看,谢了。”
秦之烨长松一口气,“你喜欢就行,我俩还想送皮带来着。”
邵明曜随口问,“皮带也挺好,为什么改了?”
林晃收回视线,拿起一只龙虾钳研究。
俞白说,“学弟说你讨厌皮带。”
邵明曜闻言一顿,片刻后,神情忽地有些意味深长,回头朝林晃看过来。
林晃发现龙虾钳竟然有壳,有趣极了。
邵明曜叫他,“林晃?”
林晃沉迷龙虾钳子,发现不仅有壳,壳里还有肉,兼具了趣味性和食用价值。
秦之烨打断邵明曜,“你还是老规矩不许愿对吧?那我让他们上酒了啊。”
点了两瓶龙舌兰,和一堆饮料胡乱兑着喝。俞白给林晃也递了酒杯,林晃无所谓地接过来。
邵明曜不喝,也没人劝,林晃估计是因为明天有考试。
其实蛋糕里也用了不少酒,但邵明曜酒量摆在那,问题不大。
林晃一边听秦之烨两人闲聊一边吃菜,酒行到面前就陪一杯,陪着陪着,秦之烨和俞白开始两眼迷离。
这俩人好弱,林晃心想,不能喝还摆这么大阵仗。
余光里,邵明曜终于拉过蛋糕,沙发一沉,坐得离他近些,低声说,“吃蛋糕了。”
林晃低声叮嘱他,“里头流心的,从中间叉。”
“好。”
邵明曜捏起蝴蝶插件轻轻放在一边,叉子从中间插下去。
奶油下是一层薄而酥松的巧克力脆饼,披覆着可可戚风,叉子穿透松软的蛋糕体,巧克力酱溢出,丝滑滴落。
幽辛的气味流转,邵明曜眉眼略凝,“酒心?”
林晃低声说,“白兰地巧克力甘纳许。”
奶油的灰度是用炭粉一点一点勾调出的,如雪色中一抹难察的幽深,很邵明曜。
造型利落,内里复杂。戚风烤出丰富的大气孔,像海绵一样吸饱浸透了巧克力酒浆,越品越浓,越品越冲,也很邵明曜。
庄心眠原版设计中,内馅用的是樱桃利口酒,被林晃改成了白兰地。
同样,还因为是邵明曜。
邵明曜抬腕,把一块裹着酒浆的蛋糕送入口中。
林晃抬了下眸,“好吃么。”
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沉默地一点头。
“那喜欢么。”林晃又轻问。
邵明曜没回答,挽起衬衫袖子,用叉子切断蛋糕,卷着巧克力酒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他吃得利落优雅,林晃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片刻,邵明曜侧过腕子,将最后的奶油一刮,干干净净地抿入口中。
已经半醉的秦之烨忽然抬起头,“我怎么闻到一股酒心巧克力味?”
鼻子好灵。
林晃说,“蛋糕是酒心的。”
话音一落,四周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刚还趴着的两人全坐直了,像两个鬼一样瞪着林晃。
林晃默了默,“怎么了?”
秦之烨腾地一下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爸找我。”
他说着就踉跄地要走,才踩了两步,又一屁股歪回沙发里。
俞白把他拎起来,“我也有个作业要交,和他一起撤了。”
邵明曜注视着两个铁哥们慌张的背影,一声不吭,像是在思考些别的。
林晃正纳闷,手机震动了一下。
【秦枝叶:你真勇啊,还敢做酒心。你该不会不知道,邵明曜碰不得酒吧?】
?
林晃打字回复:我问过他,说酒量不错,只是自律少碰。
【秦枝叶:放屁,那都是些用烂的谎言。他压根不能喝,沾上就醉,醉了之后逮谁赖上谁,要星星要月亮,全他妈是无理要求!】
林晃:“……”
再一抬眸,邵明曜还是不吭声。
他就像压根没意识到两个好朋友已经走了一样,还坐在沙发里,黑衣黑裤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姿势比之前放松了些,双腿叉开,黑眸垂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林晃试探着叫他,“邵明曜?”
过了足有十来秒,邵明曜搭在膝上的手才轻轻动了一下。
或许是酒精作用,他的举手投足都像开了慢动作。他抬眸朝林晃看过来,那双眸比平日更幽深,眸光略一动,林晃心跳像漏了一拍。
林晃顿了顿,“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邵明曜不动不语,眸色渐暗。许久,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发出一个喑哑的“嗯”字。
“林晃。”他说。
林晃松了口气,“我们回去……”
“你过来。”
不容抗拒的口吻。
明明本就相隔不过半米,林晃却蓦地颤栗了一瞬,如临危机。
他僵了两秒没动,邵明曜直勾勾地盯着他,像狼在洞察猎物。片刻后,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划过,轻捻起那枚纤薄的蝴蝶巧克力。
邵明曜嘴唇很红,他把巧克力放在两唇之间,上下唇瓣轻轻一抿。
蝴蝶在唇间折断,破裂声清脆而危险。
包厢里昏暗幽静,只有屏幕透出的光在二人脸上明明灭灭地游走。
巧克力片被牙齿缓慢切断磨碎的声音就像贴在林晃的耳朵边,一寸一寸地往里钻。
许久,邵明曜咽下巧克力,身子一抬一落,往前坐了寸许。
大手忽然捏住林晃下颌,把他的头抬起来,拇指来到蝴蝶刺青旁,重重按下去,又轻柔地揉捻。
“真薄。”邵明曜失神般地看着那些蝴蝶,“一搓就红。”
那只手缓慢加力,林晃被捏着的下巴和纹身处传来一波一波的痛感。
“为什么做蝴蝶插件。”邵明曜问,声音低沉,透着一丝平日不明显的磁性,“还比着自己的刺青做。”
拇指又来到蝴蝶上,最上面的那只,用力按下去。
邵明曜顿了顿,喉结在修长的颈上短促地滑动,他低声问:“是知道我很喜欢它吗?”
林晃被抬着下巴,神情却很淡。
他与邵明曜对视良久,垂下眼,视线落在捏着他的那只手上。
“因为你总偷偷看它,邵明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