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早, 林晃提着东西准备去邵家送礼。
他站在墙根下听着,等隔壁传来碗碟磕碰小石桌的声音,立刻去敲门。
原本只有一盒店里烤的杏子流心曲奇, 礼轻情意重。
后来又加上十斤陈亦司酱的牛腿,礼重情义轻。
邵松柏一直往外送,可算见到一次回头饭,当场就要切块酱牛肉给两个小的加餐。
林晃劝他别打开, 说道:“一整条牛腿,得切好半天, 邵明曜着急晨跑。”
邵松柏惊喜, “整条酱的啊, 那可是费心血的好东西, 至少得炖一宿吧。”
那倒没有,陈亦司就煮了俩小时。
邵松柏又问, “你自己没留啊?”
林晃摇头, “天天吃爷的饭,留不留都行。”
“这孩子。”邵松柏眉开眼笑, “馅饼烙了两大锅,待会你捡十张拿回家冻上。”
邵明曜狐疑地盯着林晃, “你乖得让人很不安。”
林晃瞥他一眼, “我又不对爷耍心眼。”
以物易物罢了。
邵松柏今天烙的是松子叉烧馅饼,叉烧肉外焦里弹, 饼厚实松软, 里侧浸润了酱汁,外头烙着一层酥脆的松子, 香得林晃说不出话, 捧着饼一口紧着一口地咬。
邵松柏稀奇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脸, “晃晃生得真清秀,这纹身往脸上纹,疼不疼?”
邵明曜闻言也朝他看过来。
林晃都用不着回忆。疼,人脸上的皮薄,神经密集,蝴蝶还沿着靠近下颌骨的位置纹,所有疼痛元素集齐了。纹身师说他对疼痛很敏感,他不知道真假,只记得最后疼得整张脸带着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响。
林晃吮掉手指沾着的酱汁,“不怎么疼。”
邵松柏又问,“会不会发炎?”
林晃点头,“适应期半个月,这几只蝴蝶都是红的。”
那时他脸颊微肿,绯红一片,陈亦司笑话他说像在外头让人糟蹋了。
邵明曜指尖动了动,目光落在林晃的蝴蝶上,像在想象那个画面。
林晃瞟他一眼,“早就消红了。”
邵明曜挪开视线,“知道。”
邵松柏没问纹身的缘由,只一迭声地念叨好好的孩子遭大罪,挑烙得最大最金黄的饼,给林晃装了满满两大盒。
林晃用酱牛腿换了邵爷爷十张大饼。可往后一周,再闻着饭味去邵家推门,院门都锁得死紧。
他听见邵松柏在对北灰说话,喊几句邵爷爷,愣是没人应。
问邵明曜,邵明曜让他自己反省。
他恨死陈亦司了。
主理人大赛进入休赛期,第四轮要等元旦后,决赛就要到春天了。
三轮通过会收到一张银制证书,五年前庄心眠有一张,如今林晃把写着自己名字的证书和妈妈的裱进同一张画框,让店员一起挂在了店里。
他挺高兴休赛,能多点时间翻找旧手稿。
邵明曜比他更高兴,铺在林晃桌上的卷子越来越厚,林晃趴睡时会有一种脸陷进知识的窒息感。
但偏偏那些钢笔墨又带了股淡淡的木调香气,挺好睡的。
林晃浸在那股味里,懒得再纠结计划表,来什么做什么,做死算完。
窗台上摆满邵明曜给的习题册,里头字迹满当当,林晃偶尔会翻到一两个日期,都是三四年前,是邵明曜独自在北京,在高门大户里闭门生长的那些年。
他琢磨着算式,忽然想到,也许邵明曜写下某一行时,他们正通着话。
他曾听到过这些数字被写下,在某个寂静的夜晚。
练习册越堆越高,邵明曜拎着两只书挡闯进八班,把它们一通归拢。
林晃斜着他,“这也要管?”
“看不见你了。”邵明曜正色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藏起来睡觉玩手机。”
太荒唐了。
林晃冲动消费十元,买了最粗的马克笔,把一张白纸叠三折,立在窗台上。
邵明曜再习惯性地往那扇窗子瞟时,就见一张立着的纸台,油墨乌黑,狂狷地写着三个大字:不学了。
林晃披着件高三校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海毛绒绒地垂下来遮着眼,和长而密的睫毛纠缠在一起。
邵明曜回头一摸自己空空的椅背,一边纳闷校服什么时候被他给顺走了,一边随手在本子上速写了几笔。
一晃到十一月底,天冷得不要命,林晃放学走了两趟羊肠巷,冻感冒了。
邵明曜怪善良的,再不扣着他留校讲题了。
也怪不是人的,把辅导地点改成了他的房间。
平房,屋里没比外头暖到哪去,林晃不喜欢电热器,邵明曜硬逼着他交了取暖费,暖气把房间烘得像座小火山,得喝冰水才能学进去习。
有天林晃学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脑子热得发懵,出了一身的汗。
邵明曜坐在旁边没走,正准备着自己的考试。
手机显示01:14,林晃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他坐着醒神消汗,视线落在桌角的口罩上,忽然一摸脸。
“你摘的口罩?”
邵明曜不抬头地“嗯”了一声。
林晃皱眉,“干什么?”
邵明曜抬眼朝他的脸颊一瞥,“你热出汗了,怕你捂死。”
有么。
林晃拿手机照了照,脸颊确实热得绯红一片。
不对啊。
他对着镜头左右侧脸,“我怎么右脸不红,光左脸红。”
左脸颊蝴蝶纹身那片皮肤蔓开一大片红晕,像洗澡搓狠了。
邵明曜瞥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他随手划去一个写错的选项,淡道:“睡觉压着左脸了吧。”
但林晃怎么记得自己醒来时是右侧趴着的。
学傻了。
他搓一把脑门,“好累,想睡。”
邵明曜忽然看着他,低声道:“皮真薄。”
林晃茫然,“什么?”
“搓两把就红一片。”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顿了顿,视线从他脸颊移到脑门,拿手机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看脑门上被随手搓起的一片红。
“想睡就睡吧。”邵明曜合上书,手在他头上一按,“明早爷做水煎包。”
林晃照了几秒的镜子才猛地反应过来,爷终于要把他从冷宫里放出来了吗。
回头想问,却见邵明曜已经走到门口了,出门前,大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狗,在小狗脸上重重一捏,又丢回他床上。
林晃:“……”
这狗当初跟了自己,其实也未必多遭罪。
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成绩下发,林晃捏着窄窄一根成绩条,看了好几遍。
——林晃,总分386/750,班级排名1/34。
“一共上升了64分。”
又没找着邵明曜,还是跑到换水房里做这件奇怪的事。
林晃捏着成绩条,“进步比之前慢不少。”
“其实是更快了,进程有点超预期,咱们的目标也得跟着改改。”邵明曜说着顿了下,“小俞?”
俞白在远处吼:“老子不羞愧!少他妈问我!”
邵明曜又笑,比上次笑的时间更久。
笑声透过话筒钻进林晃耳朵,像带着股热气,烘得林晃耳痒心焦。
“老师让我挪去第一排。”林晃用脚尖搓着地板。
邵明曜语气稍正,“你怎么想?”
林晃说,“懒得动。”
话筒里,邵明曜“嗯”了一声,低低的声音像哄他的小狗,“那咱们就不动。”
林晃又问,“邵明曜,这次的奖励是什么?”
“嗯……”邵明曜好像没太想好,沉吟了好一会儿,“小狗的湿吻一枚,怎么样。”
林晃差点把手机摔了。
他吓得心扑腾跳,另一只手也举起来牢牢地捂着他宝贵的老手机,懵着问,“谁啊?”
“还有谁。”邵明曜轻笑一声,“北灰啊。”
林晃更懵了,琢磨了一会儿,“邵明曜你脑子被北灰踩了吗?”
邵明曜在电话里用气声笑,一声接一声,像把气一口接一口地呼进林晃的脖子里。
林晃受不了了,要挂电话前,才听邵明曜轻声说:“周末来给北灰洗澡吧。”
这算什么奖励啊。
林晃周末对着澡盆里的北灰无语地想。
北灰有个大号婴儿澡盆,洗澡时还有一堆小鸭子,像个富三代。
它往水里一趴,四脚摊开,下巴颏也埋进去,水下的毛毛絮絮地飘起来。
林晃举着手机上的图片给它看,“西高地变身马尔济斯。”
水里的北灰很文静,不出声,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屏幕转。
眼仁黑亮,像邵明曜。
邵明曜在屋里催促,“快点啊,水凉了它该感冒了。”
“……”
操。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奖励。
林晃舀了一杯水,浇在小狗的头上。
小狗闭眼了,过会儿睁开,黑眼仁更亮,含情脉脉地瞅着他。
“小心它勾引你。”邵明曜又在屋里哼笑,“一洗澡就勾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属性。”
林晃不想口罩溅到水,索性摘了。北灰盯着他的纹身瞅,瞅着瞅着把脖子扬起来,吐出舌头开心地喘气。
一看到蝴蝶就兴奋。
林晃小声骂它,“真不辜负你这破名。”
他给北灰打了沐浴液,从两边搂着北灰的肚子用力搓。
邵明曜还真没说错,这狗纯实心,肚子坠得慌,摸起来像个大水球。
洗澡吹毛忙活一下午,林晃躺在地上,北灰枕着他的肚子,一人一狗昏昏欲睡。
林晃一下下地摸着北灰的毛,这会儿能感受到北灰小脑瓜的沉甸甸,比他高的体温,比他急促的呼吸。
他从没和任何生物这么亲密地接触过。
这小狗和他挺亲的,第一次见面就是。
林晃低声问,“你不会真是从小就翻墙去我家记住了我的味吧?”
北灰困得哼唧一声,不知道是算承认还是没承认。
陪北灰玩到天黑,林晃往主卧室紧闭的门瞥了好几眼,邵爷爷还是没出来做饭。
邵明曜拎着书包过来,“点了外卖到你家,吃完写套卷子。”
林晃有点意外,又看一眼邵松柏的门。
邵明曜说,“走吧,爷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
邵明曜晚上点了砂锅粥,林晃喝得不香,犹豫半天还是问道:“爷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是完全不吃,会喝点清粥,吃些水果。”邵明曜声音微沉,“明天是奶奶的忌日,前后三天爷爷都静心辟谷,忌日当天会吃点饺子。”
估计也是因为奶奶忌日,邵明曜没久留,饭后讲完一套卷子就走了。
林晃搂着小狗睡到半夜一点多,被外头清冷的风啸叫醒,下地推开窗。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悄然降临。
不知道下了多久,地上已是厚厚白茫茫的一层。
林晃关窗前,听到一声低低的小狗叫。
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又一声,从院墙另一头传来,大致是杏树下的方位。
他以为北灰被邵明曜不小心关在屋外头了,披上外套跑出去看。
邵家院门还真没关严,他小心翼翼地去推门,却在门缝里看见邵松柏一动不动地立在杏树下。
老头头顶落了一层白,像是已经站了很久。身形笔直,不像寻常七十老人佝偻,只是有些单薄。
北灰蹭在脚边,偶尔低叫两声,他依旧一动不动。
林晃正要开口,掌心突然被捏了一把。
邵明曜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冷气,手上拎着一瓶白酒和一袋速冻水饺,低声问道:“怎么不睡觉?”
林晃扫过那瓶白酒,“我……”
“出来一步说。”
邵明曜拉他往外一步,“爷陪奶奶呢。”
林晃怔了一下,“奶奶?”
“嗯。”邵明曜顿了又顿,“奶奶的骨灰埋在树下。”
林晃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那年树上一颗接一颗被打落的杏果,一墙之隔吓人的皮带破风声,邵明曜受痛不住的哽咽,在脑海里一下子串成了线。
头上一热,邵明曜手覆上来,拂去他头上落的雪。
“不许瞎想。我爷抽我,是因为你刚经历人生大悲,我却没轻没重地去惹你,和这棵树没多大关系。”
“我奶一颗童心活到老,不会觉得被冒犯,只当是小辈愿意跟她玩,美着呢。”
邵明曜说这些话时微微勾着唇,像在回忆。
林晃哑了好一会儿,嘴巴里发苦,“爷爷不冷吗?”
“冷吧,但他觉得舒心。”
邵明曜顿了顿,“晃晃,今天是立冬了。”
“一瓶温酒一盘饺子,奶奶在时,他们老两口每年立冬都这么过。很神奇,奶奶走后,每年立冬夜里都下雪,爷每年这一晚都立在树下陪着她,这是他们老两口的约会,我也只能替爷烫一壶酒,煮两碗饺子,然后就回屋睡我的去。”
邵明曜说着垂眸笑了笑,一字一字缓声轻念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老两口缱绻一生,生和死都是浪漫。”
林晃心尖上陡然一颤。
他听不懂,只觉得心里空又满,酸涩又软和。
邵明曜注视着院里的老人,手上无意识般地轻轻捏着林晃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捏完又去拨弄那枚素戒。
林晃忍了一会儿,但他却没完没了,捏着五根手指搓来揉去,把玉一样白的皮肤搓弄得绯红一片,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林晃把手揣进睡衣兜里,不给他弄了。
“真不难受么,邵明曜。”
邵明曜摇了下头,“伤感也有,但又觉得安心。奶奶的忌日是我们爷孙在人间的时间标,每到立冬这天,就知道奶离开我们又多了一年,我又大了一岁,爷也又老了一岁。”
林晃听着,看一团团白气随着邵明曜说话从他嘴边呼出,在空气中蕴散去。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快到我生日了。”
林晃垂下视线,“知道的。”
邵明曜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每年这一天,邵明曜都会发来一句“生日快乐”,起初林晃以为邵明曜是弄错了他的生日,连着收到第五年才品过味来。
“我们爷孙的生日以前都是奶奶操办的。今年你给爷做了蛋糕,也给我弄一个吧。”
邵明曜声音好低,莫名让林晃联想起北灰呜呜叫着蹭他的样子。
林晃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都行,做你拿手的。”
邵明曜说着靠近了些,身子倾过来,挡住了外头的风雪,像拢着林晃一样。
他垂下眸子,在他耳畔低语道:“要个小的,够我一个人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