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晃这个眠失得冤。
整宿半睡半醒, 睡着惦记着烧瓶上的手影,醒来就看一眼手机。
第二天,天刚擦了个亮, 他垮着脸出门。
要去堵邵明曜, 把他手机摔了。
邵家门口停着辆黑漆卡车, 喷着一串陌生的英文。
穿制服戴鸭舌帽的男人站在邵明曜面前,从屁股兜里抽出一张单子, “同学, 你这个国际件报错了,自动退回。”
邵明曜捏一把快递盒,“什么叫报错?”
快递员在系统里查了查, “收件方电话打不通,地址也报错了, 就没有那么个公寓。”
“街号错了吧。”邵明曜指着快递单,“DaVinci是连锁公寓, 可能不止一处。”
快递员又搜了一会儿, 摇头道:“那可不是差了几条街,最近一处离了四百多英里,都快到德法边界了, 你确定要改的话得重寄啊。”
“同学, 还寄吗?”
“不了。”
邵明曜签单扫码,交了退件费,拆出快递盒里的杏核往书包上一挂, “不浪费了。”
卡车开走,邵明曜也走, 路过林晃一挑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晃打了个哈欠跟上去, “我要晨跑。”
吓了邵明曜一大跳。
林晃琢磨了一会儿,解释道:“陈亦司吐槽我的体能下降了。”
邵明曜皱眉,“这他是怎么发现的?”
“就那么发现的。”林晃不耐烦,“能不刨根问底吗?”
看不出来我在撒谎吗。
近深秋,跑道上的风有点硬。
林晃拉了两下冻僵的腿,邵明曜已经起步,路过他身边,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还藏么。”
林晃一顿,看着那道跑远的背影。
藏个屁。
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
天高地旷,满校园的树伫立在静默中,围观跑道上的两道身影。
穿衬衫那个身形挺拔,戴着耳机领跑,步频高而稳定。
穿毛衣的磨蹭了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跟上,跟了一圈多,总算是把头抬起来了,挽着下摆脱了毛衣,露出里面贴身的黑短袖,提速追了上去。
并肩时,衬衫分了一只耳机给毛衣。
毛衣没接,衬衫直接拨开他耳侧的头发给他塞耳朵里。
两道身影你超我赶,来来回回地咬着,一圈又一圈,直到日光烈了起来,陆续有学生经过体育场,好奇地探头。
林晃停步,把耳机抠出来扔给邵明曜,脸色很臭,“听不懂你那些BBC,影响我步频。”
邵明曜有些意外,“竟然知道是BBC。”
念叨好几年,傻子都记住了。
林晃懒得回他,提了提口罩。跑出汗了,黑短袖贴着身体,随呼吸起伏着。
他嫌日光刺眼,侧过身,瞥了邵明曜一眼。
邵明曜正在打量他。
“看什么?”林晃拨了两下碍事的刘海,“被超两米很不爽?”
“太薄。”邵明曜说。
林晃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侧腰,布料贴着皮肤,不及一握。
他顿时有点恼,“老子——”
T恤布料浮起一丝弧度,还是那么纤细,但不再是干的瘪的,绷出了争强的线条。
“你按。”林晃抓着邵明曜的胳膊往自己腰上摁,“按到肌肉弹感你就知道了,你——”
邵明曜挣开他,捡起毛衣一把扔他怀里,“去打饭。”
“……”
林晃捂着毛衣跟上,冷眉冷目,“少说我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邵明曜说:“那你穿厚点。”
操。
林晃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一阵冷风扑过,他把毛衣套回头上,找了半天袖子。
“明天还跑吗?”邵明曜问。
跑个屁,日行一善而已。
林晃心烦地“嗯”了一声。
早饭刷了邵明曜的饭卡,六个肉包四个蛋,胃填饱,气稍平。
邵明曜言出必行,又送了张物理卷来,一共就八道题,带答案,答案比题目长好多倍。
林晃闲着也是闲着,花了一下午带晚自习,边翻书边把卷子看了。
物理的复杂有点超过他认知,但跟着答案顺也就顺下来了,没想象中那么吃力。
可能是邵明曜确实把知识点拆得很细。
稀里糊涂混到周末,林晃把这周做的卷子捋到一起,竟然有一小叠。
陈亦司站在他窗外头问:“卡里钱你给我打的?”
林晃掂量着手里的卷子,“啊。”
“小崽子,可真看出你们店火起来了。”陈亦司掏手机,“用不着啊,我给你转回去。”
林晃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陈亦司胳膊粗,还有毛毛,他握着不得劲,又撒开了。
“把淋浴间搞好点,别跟以前的店一样。”他提要求道:“回本后要还钱,还清前每个月流水分我点,还清之后就不用了,但给我整个永久会籍,行不。”
陈亦司皱眉打量着他。
林晃特别怕他当面说出什么感动之类的话,把毛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藏起半张脸。
“那先说好——”陈亦司迟疑道:“店里卖的饮料零食方便面啥的,你得给钱啊。”
“……”
林晃抄起一团演算纸砸了出去,“从我家滚。”
三轮比赛命题是酒,踩中了庄心眠最完整的一个设计,主元素白兰地,林晃干脆利落地交了卷。
下午无事做,被邵明曜喊去奶茶店写卷子。
到店时三人组已经在了,邵明曜一拖二,俞白看他的英语笔记,秦之烨看数学。
林晃进到靠窗的位子坐下,接过邵明曜递来的卷子。
好几页,估计得做到晚上。
他用胳膊肘撞了下邵明曜,邵明曜说:“爷要做鹌鹑蛋炖红烧肉,得八点多才炖好。”
“……哦。”
他其实只是想问这个题量是不是照着考试来的。
坐下没一会儿,秦之烨烦躁地踢腿,“明曜,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邵明曜正低头算数,“圆锥曲线讲一万遍了,自己翻书。”
“擦。对哥们一点耐心也没有。”
俞白皱眉,“你不看把嘴闭上,别吵。”
过一会儿,俞白也抬头问:“associate是及物还是不及物来着?”
邵明曜直接戴上了耳机。
林晃写一会儿歇一会儿,偶尔回两条店员微信,累了就偷看邵明曜给他俩讲题。
秦之烨嘴硬,但听讲时从脖子到肩膀都是绷紧的,俞白也差不多。
正常。
林晃跟着邵明曜学了几天,很理解他们。邵明曜盯人学习时从来不笑,那双黑眸从镜片后透出一丝冷淡的审视,像能一眼把他的脑子看穿。
要是说错一个被强调过的知识点,会得到一句没有表情的“嗯?”。
嘶,后背发紧。
一张卷子看完,林晃把不会的圈在一起,起身道:“我去打个电话。”
邵明曜让他出去,“怎么了?”
“店里的事。”林晃简单交代了两句,“有网红要免单,店员没答应,回头在视频里说我们水平不行。”
邵明曜挑眉,“证据呢?”
林晃说:“杏桃排,说我们货不对板。”
视频里说他们蹭中式点心的流量,做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事不大,但得安抚一下店员。
林晃出去打电话,俞白摇头道:“什么鸟都有。”
“真不容易,小破店竟然还能招惹网红。”秦之烨嘟囔道:“D市今年出了好多网红店,估计集体被盯了,最近也有大店被搞,也说什么货不对板。”
邵明曜没搭腔,把林晃的卷子拿过来看。
秦之烨抗议道:“太区别对待了,我们问你就带搭不理,他的你倒主动看?”
俞白翻了一页笔记,“不仅主动看,题都是主动出的。”
“离谱。”秦之烨挑刺,“咋,带你白爷学习还不够累?还要拖个更笨的?”
邵明曜这才瞟他一眼,“我说句实话,你俩别伤心。”
两人放下笔,警惕地看着他。
“晃晃脑子特别聪明。”邵明曜翻着卷子说,“一样的知识点,前两年教小俞时,我都要气出脑溢血了。”
“噗——唔——咳——”秦之烨死死捂住嘴,憋笑憋得抽搐。
俞白恼道:“爷惹你了?”
“我很客观。”邵明曜轻吐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也惊讶了好几天。”
“但不对啊。”秦之烨问俞白,“你高二排多少来着?”
“二百左右吧,反正中游偏下。”俞白说,“但应该不能这么比,学弟考倒数第二应该是因为没学,也没怎么答卷吧。”
秦之烨纳闷,“倒二吗?我怎么记得是倒三?”
林晃打完电话回来,听这两人因为他是倒二还是倒三吵起来了。
他默默打断,“是倒一。”
争论声戛然而止,林晃从他们身后走过,挤进自己的座位。
一瞥眼,捕捉到邵明曜低着头,似乎在忍笑。
有什么好笑。
邵明曜问:“解决好了?”
“嗯。”
本来也没什么事。
店已经持续走红了小半年,蹭流量的、故意黑的数不胜数,店员天天崩溃,反而他这个做老板的心如死水。
陈亦司说了,他这种迟钝大王,是自媒体时代的天选生意人,注定做大做红。
礼拜天返校,通知要开考前家长会,目的是动员。
魏康鸿负责统计家长姓名,林晃听着他挨个确认,是亲妈还是后爹,哥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真有必要问那么细么。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嘻嘻哈哈,全班跟着起哄。
高二八班的房盖真惨,下辈子投个好班吧。
问到林晃,林晃说:“没人。”
魏康鸿在他名字后打了个叉,笑嘻嘻道:“真爽啊,没人管没人揍的,难怪你肆无忌惮交白卷呢。”
钱佳回头道:“魏康鸿你羡慕死了吧?”
“可不。”魏康鸿说,“等哪天我那酒鬼爹拎不动擀面杖了,你们连我人影都看不着。”
林晃嫌吵,想去厕所发会呆。
离着还有两步,里头烟味已经飘了出来。他临时改主意,手一撑窗台从走廊翻出去,到楼头没人的拐角,靠墙放空。
拐弯后有脚步声,从食堂方向过来。
林晃回头瞟了一眼,没看见脸,就看见两抹高三的校服影。
“你们班家长会名单定了吗?”
“嗯,刚给班主任送去。”
有个声音耳熟。
林晃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他那个高三的室友,和邵明曜一个班。
他中午总在班级睡觉,都快把人忘了。
“鸿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不至于分出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达到我妈要求。”
哦,吴鸿,想起来了。
林晃懒得和室友打招呼,打算回去了。
“我懂。我爸妈这次还要一起来,快饶了我吧。”
“我们班也有好多是父母要一起的。”
“诶对了,你们班那个邵明曜,他爸是不是北京的大总裁来着?要飞回来吗?”
林晃手撑在窗台上一顿。
吴鸿他们走到拐弯处,停住脚。
“邵明曜家没人来。”
“啊?哦,也对。他学习好,父母不操心,而且大少爷之后要转省重,就咱这破家长会……”
“嘘。”
吴鸿顿了一会儿,压低声道:“什么大少爷,是弃子。”
“你别说出去啊,邵明曜不是少爷,充其量算个豪门的退货。他考第一也没用,就在咱们这,转不出去了。”
世界在一瞬间蒙上了层黑白滤镜。
林晃听到自己的心跳,风从耳边掠过,隔窗走廊上说笑经过的学生像一帧又一帧的慢电影。
余光捕捉到邵明曜他们三个从厕所出来,俞白不耐烦地挥着烟味,秦之烨笑着拆开条巧克力伸到他鼻子下。
邵明曜跟他们说了句什么,神情有些嫌弃,说完又舒展眉头自己笑了起来。
滤镜在指关节撞击上颧骨时哗然碎裂。
世界恢复了色彩。
骨头碰撞,能清晰地感知到下颌位移,数清指关节撞到了哪几颗牙齿。
林晃反应过来时,自己一条腿屈起踩着地,另一条腿跪着压在吴鸿的腰上。
吴鸿侧倒在地,半边脸充血肿起,唇角裂了,几丝鲜血顺着裂纹淌下来,他连哼声都没出,两只手本能地护住头脸,就那么歪着,喘着粗气放空。
隔窗的走廊一片死寂。
突然有男生大喊:“打人了!出事了!”
“林晃把人打死了!”
一群人往楼里跑,林晃视野里却只有吴鸿。
吴鸿手挡着脸,但透过指缝,那双眼睛却在盯着他。
带着奚落,挑衅,刻毒。
像在嘲讽他,不,是在嘲讽邵明曜。
阴沟里的人,阳光下捧着谁,背地里就恨不得踩死谁。
半天,吴鸿咳了一声,嗓子眼里呛出星点血沫,哑道:“狐假虎威还认主了,你知道你主子也是一条丧家犬么?”
林晃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感知到挥拳带起的风。
对方遮住了脸,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转向太阳穴。
吴鸿瞳孔中突然迸出恐惧,似是意识到不对劲想躲开。
躲不开的。
他要是真想打要害,陈亦司也够呛能躲开。
林晃拳上带了全身的劲,用力砸下。
手腕忽然传来一股痛。
不由分说的,让人清醒的痛。
那只大手攥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往后一拽,拽得他肩膀脱了臼似的生疼。
林晃正要挣,另一只手按上他的头,用劲压了两下。
他一下子僵住。
微凉,硬的,硌在头皮上。
邵明曜的戒指。
那条胳膊从他面前穿过,横在锁骨前,把他捞到一边放下。
“凶什么凶。”
林晃一下子静了下来。
半晌,他松开攥着的拳头,别开头去。
远处,包乐天刚从楼里跑出来,大肚腩一颠一颠,着急地喊道:“别打啦!快住手!”
林晃不想看他,转回来又瞥邵明曜一眼。
那双黑眸正凝视着他,不言不语,比教导主任吓人多了。
他又别过脸,看回包乐天的肚腩上。
“林晃。”邵明曜深吸气,语气沉着,“你这算不算屡教不改。”
林晃在口罩下抿住唇,垂眸看着地面不吭声。
邵明曜大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他肩膀。
那股力很凶,林晃蓦地想起小时候和陈亦司犯倔,陈亦司威胁他——“爷卸了你一条胳膊,信不信?”
他不信,出口的威胁往往不会成真。
陈亦司也确实没真卸过他胳膊。
但邵明曜不一定。
林晃僵了僵,最终没反抗,由着他去了。
卸就卸吧。
邵明曜捏着他胳膊,把他往前一扯,从头到脚一通打量。
声音里像含了刀子。
带冰碴的那种。
“受伤没。”
林晃看着地面的眸子一怔。
垂在袖子里的拳头有些无力地松开。
半晌,他才梗着脖子低道:“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