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晃睡醒时, 阳光撒满被子,小狗凌乱地栽在脚边。
他脑子里灌了一通浆糊, 对着屏幕上硕大的“13:20”发懵。
陈亦司倚在门口哈欠连天,“有饭没?”
林晃回头,缓缓用眼神扔出一个问号。
“我刚回来。”陈亦司捣了捣一头乱发,转身往他的屋子去,“给我整点吃的啊。”
说什么梦话。
林晃捞过小狗捏了两下,昨晚的记忆终于回笼。
——邵明曜最后把狗给他扔回来了, 特冷酷地说了句,“都祸害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还我,自己留着吧。”
挺好,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还。
装一下而已。
林晃拾掇好自己,刚走出门, 陈亦司又喊了一声,“吃啥?你不做饭啊?”
林晃拳头紧了, “我要上学。”
“上学, 上啥学。”陈亦司纳闷地嘟囔两声,然后才想起来似的, “都睡到这个点了, 你还去啊。”
林晃懒得理他。
推开院门,秋风往身上一扑, 他也有点饿。
隔壁, 邵松柏的声音混着饭香一起从门缝里漏出来。
林晃没控制住脚,往旁边挪了两步。
邵家院里的桌上摆了午饭, 有肉香, 北灰在桌子底下, 但尾巴尖却指着地, 小狗严肃地盯着邵松柏。
“韵绮,和我老头子讲话就坦诚点吧。你那些究竟是醉话,还是借酒吐真言?”
邵松柏在讲电话,老头眉心紧蹙,眸光凝厉,是林晃没见过的凶煞气。
“不需要回忆说了什么,再说,你是真的不记得吗?”
“没必要,是道歉还是拿捏他,你自己清楚。”
电话里不知说了什么,邵松柏忽然拍了桌子。
“我不算是你公公,但我作为邵明曜的家长要求你,离我孙子远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北灰喉咙里溢出呜噜呜噜的怒音,邵松柏伸手在它头上一指,它又压下嗓门。
邵松柏嘲道:“他是被教养得很好,但不归你,也不归泽远。明曜靠自个儿能长成今天这样,是我邵家祖上积德。”
“叶韵绮你记着,他是不是个男人,有多少担当都和你无关。我不管你把他当什么,他在我这,先是个孩子。”
邵松柏挂了电话,扬手把手机怒拍在桌。
北灰气都不敢喘了,试探着挨了挨他的裤腿,见他不恼火,才慢动作歪倒靠在他脚背上。
林晃正打算无声离开,邵松柏一回身,隔着门缝和他撞了个对视。
林晃:“……爷……早。”
邵松柏神情惊讶,而后手伸下去,狠狠摁了一把狗头。
“又把门拱开了是吧。”
林晃突然发现爷爷和邵明曜的说话方式很像。
他们都喜欢在讨伐对方的句末加个语气词——“是吧”。
别人加“是吧”会让人觉得语气软和,但这爷孙俩一般用来增强威胁感。
邵明曜那些威胁一下子灌回脑子。
跑是吧。
耍心眼是吧。
电话能接,短信不能回是吧。
知道自己要挨揍,是吧。
“又溜号,是吧。”邵松柏拉开了院门,“你这孩子,早什么早?这都下午了,你怎么又不上学?”
怎么还带兴师问罪的啊。
林晃懵了一下,从小到大,可从没人质问过他为什么不上学。
他拎了拎书包示意,“正要去上。”
书包太空了,没收住劲,差点抡爷脸上。
林晃动了下脚尖,“对不起爷。”
邵松柏摆手,退开两步,又叹一声,“晃晃昨晚陪着明曜了?”
“没啊。”林晃耳朵尖微动,“他咋了?”
“没陪就算了。”邵松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没听见爷爷刚才打电话吧?”
听没听见呢。
林晃耷下眼睛看着脚边瘪瘪的书包。
“没听见,是吧。”邵松柏又问。
熟悉的句式。
林晃抬头,往院里桌上瞄了一眼。
“我得想想。”林晃说,“爷,您中午吃啥?”
*
胡萝卜炖羊肉一大盆,配两只洒满芝麻的脆皮馕。
林晃吃饱把嘴一抹,戴好口罩,从换水房出来。
邵明曜刚从办公室领了卷子,扫一眼他手上拎的东西,把人叫住。
“拿我家饭盒干什么?”
林晃瞥他一眼,“这我家的。”
邵明曜皱眉看着,不锈钢圆盒,一个拎手两个耳朵,就是他家的。
林晃纳闷,“货架上的不都长这样吗?”
他说着从兜里摸了张海贼王不干胶出来,往饭盒上一摁,“这是陈亦司刚从超市买的。”
邵明曜立即收回视线,神情转淡,“哦,他做的什么?”
“胡萝卜炖羊肉。”
“这么荤的菜都闻不着香味。”邵明曜嘴角一撇,“我爷也会炖,下次让爷炖给你吃。”
林晃点头,郑重道:“行。”
刚回教室趴下没一会儿,邵明曜又从后门进来,扔在桌上两页纸。
“给你的。”
林晃挣扎着坐起身,人已经走了。
他皱眉翻了翻,纸上一堆看不懂的公式。
这不会是昨晚陪邵明曜熬夜的“报酬”吧……
学霸回礼都回得一股学牲味。
林晃把两页纸往脸底下一垫,接着睡了。
晚自习,吴丽霞又来讲了一遍期中考分班的事,这次是全校同步,林晃回头看,邵明曜他们班主任也在讲着,高三一班的人都挺紧张,只有邵明曜还低头刷题。
钱佳扭过身子,“林晃,为什么不加我好友?你就那么不想和我做朋友?”
林晃瞟她一眼,“你不是要去尖子班么。”
钱佳反问:“我要是不去尖子班,你就能和我做朋友了吗?”
也够呛。林晃想。
但至少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没必要。”他最终还是这句话。
晚上放学,林晃和陈亦司终于一起坐在院里,陈亦司把三个场地的资料铺平列出来,优势利弊分析清楚,让林晃挑。
林晃挑中的地方在老城区,一个独立的集装箱式场馆,面积很大,但租金贵,交通也不便。
陈亦司犹豫了,这个原本是他最先排除的。
“打拳和吃蛋糕不一样,和健身也不一样。顾客都愿意挑在周末,带上装备,开车跑远点,泡上一天,发泄爽。”林晃拨拉着碗里的面条,低头说着:“所以远是优势,有仪式感。场地大,就能把淋浴区搞好点。边上还有好几家地道菜馆,鱼头泡饼,羊排,牛肉锅,都是练后餐的好选择。反正如果是我,我愿意去。”
陈亦司思忖了一会儿,“但这个租金实在太操蛋了,这地儿还空,首次放租,什么都要新布置。”
林晃用筷子插进坨了的面条里,搅搅搅,“差多少啊?”
陈亦司合计了半天,说了个数。
林晃“哦”了声,“我帮你凑。”
“嘿。”陈亦司伸手过来在他头上摁一把,“小崽子,翅膀硬了。”
林晃皱眉躲开,不让他弄。
陈亦司瞟一眼他碗里,“吃啊,怎么不吃?”
林晃道:“想吐。”
陈亦司皱眉回忆,“你最近怎么总想吐?是不是病了?”
林晃耷拉着脑袋摇了摇,“没,可能是之前好的吃多了。”
“什么好的?”
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邵明曜放学回来,抓着个麦当劳纸袋子,连带两张纸往桌上一丢,“新的。”
林晃探头一看,还是密密麻麻的公式,他伸手绕过那两张纸,把麦当劳抓了过来。
汉堡搭在鼻子上,隔着两层油纸和口罩,牛肉和芝士味还是很香。
邵明曜朝他伸手,“那两张呢?”
林晃一头雾水,“什么两张?”
“下午给你的两张。”
林晃说:“没带回来啊。”
“哦。”邵明曜顿了顿,“那明天找你拿。”
闹了半天,学霸送人笔记还是个借阅制。
林晃想说以后别给了,但邵明曜已经走了。
隔着墙,他听见邵明曜朝屋里头喊——“爷,咱家以前那个不锈钢饭盒还在吗?”
林晃拆汉堡的手一顿。
邵松柏语气从容,“早扔了,都洗不出来了。”
邵明曜“哦”了一声,“中午炖的什么肉啊?不是说要给我留夜宵吗?”
“没留住。”邵松柏说,“狗都吃了。”
邵明曜给北灰训了一顿,骂它是猪。
陈亦司听着热闹,乐呵地说:“大户人家是不一样啊,狗都比咱俩吃的好。”
林晃掀眼瞅瞅他,“比你吃的好。”
“什么意思?”
“没意思。”林晃把碗一推,“不饿,不吃了。”
陈亦司皱眉,“那你把麦当劳也放下。”
林晃背对着陈亦司往屋里走,边走边拆开汉堡,“明天带回学校还给邵明曜。”
“哦……”陈亦司在后头抻着脖子问,“三轮比赛的命题下了吗?”
林晃啃一口汉堡,囫囵扔下一个字,“酒。”
院里,陈亦司慢悠悠地“啧”了一声,“酒啊,那不是你们店特长吗。”
特长算不上,只是店里有三款常驻甜品都用到了酒,均沿袭自从前的眠蝶。
每个甜品师都有自己擅长的元素,有人是巧克力,有人是芝士,或某种水果,唯独少有人在酒上下功夫。
酒很难用,非常容易出错。
但却是庄心眠的天赋。
第二天下午课间,林晃睡得正香,又被邵明曜薅起来了。
摆在他面前的又是全新的两页纸。
“到底还有多少?”林晃困得睁不开眼,“别给我了,我不看。”
邵明曜朝他伸手,“昨晚的呢?”
林晃抓起书包倒过来晃了晃,“没带来。”
邵明曜抿了下唇,似在压抑不悦。
“那昨天下午的。”
“昨天下午的有。”林晃手伸进书桌堂里摸,“等着啊。”
邵明曜这才松了眉。
但等林晃把昨天下午的掏出来,他眉毛又皱在一起了。
他把两页纸放回林晃面前,手指点了点,“没写,还是都不会?”
原本小声嗡嗡的左邻右舍突然都消音了。
某人不高兴时的气场很难被忽略。
林晃纳闷,“写什么啊?”
邵明曜手往纸上一点,“题。”
“……?”
林晃这才仔细看了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天书。
行列之间竟然还有括号和横线。
原来不是两页单纯的笔记,还有他发挥的空间。
林晃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不会是给我出了三套卷子吧?”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先按这个节奏来,不难为你。”
林晃消化了半天这句话。
他一个脑袋十个懵,把新的旧的四页纸并在一起看了半天。
“期中考会分班,林晃。”邵明曜说,“不进尖子班,也总能往前挪挪吧。”
挪不挪的,有什么必要么。
林晃琢磨着,邵明曜应该是不知道他压根没想上大学,混个高中毕业就回去全心全意开店了。
正要开口拒绝,一抬头,却见到邵明曜紧抿的唇。
邵明曜不高兴时,下颌线和唇线都会绷得很紧。
林晃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放空了半天,又拈起一张纸扫了两眼。
他无力道:“可我不会你们高三数学啊。”
他的委婉并没有让邵明曜表情更松动。
“这是高二物理。”邵明曜说。
林晃:“……”
邵明曜低叹了口气,把四张卷子收回来,“我晚上去你家。”
“哦。”林晃顿了顿,“啊?”
人走了。
钱佳立刻靠回来,“我突然不想分班了。失去这些有滋有味的小八卦,我可怎么活啊。”
林晃掀眼瞟了她一眼,把桌子往后拽了下。
是啊,可怎么活啊。
晚上,林晃趴在自己那张桌子上,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的卷子。
钢笔字力透纸背,连数字都写得潇洒飘逸。
邵明曜透过镜片注视着他,笔尖点一点括号,“选什么?”
林晃有气无力,“C。”
嘶。
被钢笔敲头了。
他捂着脑袋愤懑地瞪着邵明曜。
邵明曜语气很冷,“刚才说了三遍,要注意不等号方向。”
林晃又躺倒,“A。”
邵明曜放下笔起身。
“B,B,B。”林晃坐直,拔开他的钢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B,“行了吧。”
邵明曜居高临下斜睨着他,“怎么来的?”
林晃扯过一张草稿纸,把题干那一长串不等式抄下来,来来回回一通胡乱折腾,一推,“就这样。”
邵明曜拿起纸扫了一眼,放下。
林晃捂住了头。
“这一步错了。”邵明曜说。
林晃:“嗯?”
邵明曜又坐下,拿过被他甩开的钢笔,把他挪错的项从不等号右边挪回来,“这里要构造问题中的数量关系,两边同时做平方后减原式,这个思路很好,但这里不等号方向错了……”
邵明曜讲了一遍,朝林晃一瞟,“发什么愣?”
林晃回过神,“啊?”
“再讲一遍。”邵明曜用钢笔在他手背上敲了敲,“听着点。”
“……哦……”
陈亦司在院里啃梨,乐个不停,叨咕着:“学得跟真的似的。”
前两天的没看,但晚上这套题似乎简单不少,林晃还真能听懂一部分。
邵明曜今天没上自己加量的晚自习,还逃了一节高三统一的,和他花两小时磨完了一张数学卷。
邵明曜起身收拾书包,“明天物理。”
林晃有气无力,“还来啊?”
邵明曜质问道:“你学一天,和不学有什么区别?”
林晃真诚作答:“我学十天,和不学也没区别。”
“当然。”邵明曜点头,“所以要一直学,学到高考。”
“?”
不是,疯了吧。
林晃呆了半天,“不是到期中分班考吗?”
“当然不是。”邵明曜神情严肃,“高中过去一半了,你现在不追,就真没大学上了。”
院里,陈亦司呱滋呱滋地啃着梨,插嘴道:“他本来也不上大学。”
邵明曜手指在桌上一顿,看着林晃,“不上大学,上哪?”
林晃缓缓坐直腰,视线落回到桌面上。
半晌,有些烦躁地别开头。
“你管呢。”
嘶。
又被敲头了。
这次不是钢笔,邵明曜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敲了他。
比钢笔敲得重。
“好好说话。”邵明曜警告般地道。
烦啊。
林晃说,“开店啊。”
陈亦司在院里点头附和:“没错,把它做得更强更大,赚多多的银子,招来无数的网红……”
“真这么想?”邵明曜坐回林晃身边,确认地看着他的眼睛。
林晃依旧盯着桌面,手指拨拉着那些卷边的习题纸。
半晌,“嗯”了一声。
“开店和上大学不冲突。”邵明曜说,“你能一边异地上高中一边开店,为什么不能上四年大学?”
“没必要。”林晃终归还是不耐烦了,“我姑没要求我考大学,能好好活着,没病没灾,饿不死就行了。”
邵明曜听着,“那你自己呢?”
“什么自己。”
“你自己也这么想?”邵明曜起身说,“你现在的成绩太差了,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也用不着付出多大努力,稍微使把劲就能提一大截。”
林晃别开头看着窗外,“对开店没用。”
“开店是开店,继承母业很好,但不妨碍你去看到更多东西。”邵明曜说,“开店又不是造航母,中途花几年探索点别的,不会让你一败涂地。”
林晃愣了下。
邵明曜大手在他头上一按,“回了。”
邵明曜拎着书包路过陈亦司,陈亦司冲他比大拇指,“天之骄子觉悟就是高。但咱家崽真不图那个,也没人指望他出人头地,蛋糕店开好了不少赚,他自己也轻松自在。”
邵明曜顿步,垂眸斜他一眼。
“你是林晃?”
“嘿。”陈亦司看着他的背影乐,“这狼崽子确实凶哈,劲儿劲儿的,老子还挺中意——崽?嘿?”他冲林晃挥手,“发什么呆啊?”
林晃回神,无言地看着他。
陈亦司怜爱了,“学迷糊了吧,我给你煮个脑花面补补?”
“……不吃。”
林晃面无表情地拾掇起桌上的卷子,“想吐。”
莫名其妙多花了一个来小时整理那些笔记。
洗漱完上床,林晃困得迷迷瞪瞪,连短视频都不想刷了,手机一扔就想睡。
邵明曜的微信却在这时进来了。
上一条微信已经是很久前的。
邵明曜似乎看清林晃依旧不习惯回消息,平时大多打电话,或者推门而入。
这一次,他发了张照片。
是当年那只玻璃烧瓶。
在台灯下拍的,举着手机的手影投在烧瓶上,轮廓模模糊糊,像一团蝴蝶。
林晃困意散了,在黑暗中捧着手机看了半天。
【没话说:什么意思?】
邵明曜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