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川昏迷整整一天一夜。
昏迷中,依稀能听到周掌柜的斥骂声,夹杂着李二牛诚恳的求情声。
这些声音像是隔了一座山,时断时续,模糊不清。
颜川苏醒正值黄昏,两只眼睛肿得像荞面黑芝麻馒头,勉强能眯开一条缝。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间破碎的窗纸洒落屋内,映出斑驳光影,飘扬的尘埃仿佛一粒粒金沙,随着微风轻轻舞动。
颜川透过眼缝凝望着缓缓飘动的金沙,以为又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当他稍一转身,胸口、脸颊的剧痛如潮水般涌来,这才将他从幻梦中彻底唤醒。
这顿打给颜川打出了轻微脑震荡。
那周掌柜不仅没轻郎中来医治,还真如她所说一点肉都不给颜川吃,好在李二牛从牙缝中剩下来些分给他,让他不至于每天白粥果腹。
虽没伤到腿脚,但一起身就感觉天地在旋转,根本下床不得,卧床三天才勉强有所好转。
卧床的三天,李二牛忙完前厅的事就立马跑到后院照顾颜川。给他喂水、喂饭,带他上茅房,给他讲客栈里发生的新鲜事,若不是李二牛,他恐怕要渴死、饿死在床上。
这天傍晚,李二牛给颜川送来晚饭,吃饭时谈起今日客栈里听到的新鲜事,什么城西的刘寡妇又跟某某好上了;城北两菜贩因为菜价不同大打出手,一篓子青菜无一幸免;还有好些趣事,颜川听一耳朵图一乐。
只当李二牛提起凝香院要重选花魁一事时,颜川顿时坐不住了,连连追问,然而李二牛也是干活时听食客说起两句,也没细听,具体情况说不清楚。
“重选花魁,遭了,花魁身份只怕是她最后的保护伞,如果没了这身份,那岂不是真要如了张妈妈的愿,不行,我不能整天再这么躺着了!”
颜川不顾李二牛阻拦,强忍住眩晕感晃晃悠悠走到前厅,主动要求干活。
周掌柜见颜川如此积极,先是愣神,随即展颜大笑。
“哈哈哈,好啊,果然是贱种,狠揍一顿立马懂事。甚好甚好,既如此,老娘也体谅体谅你,你有伤在身,这几日你就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
颜川暗自问候周掌柜祖宗十八代,咬牙忍痛躬身道谢。
之后,颜川整天提着个茶壶在客栈走来走去,哪怕是看到客人只喝了一口,也晃晃悠悠上前把茶水续上,看到客人酒杯空了第一时间上前为其斟满,为的是探听客人席间谈话。
如此半日,周掌柜对颜川印象大有改观,见他带伤干活甚是麻利,不禁暗自点头,对颜川刮目相看,心中暗忖:
“这十两银总算没白花”。
颜川经过半日探听,对凝香院重选花魁一事有了个大概了解:
那日忘记问名字的花魁名叫纤月。
纤月自那日跟张妈妈争辩过后情绪低落、闭门不出,推了好几位富家公子的邀约。
而正在此时,凝香院又买来三名年轻女子,两名琴姬姿色平平,难与纤月争辉。
然那重金买来,名为玲珑的舞姬,样貌绝美、身姿婀娜、曲线玲珑,尽显媚态,最擅艳舞,此女不曾定下“只卖艺不卖身”的誓言。
新舞姬刚到凝香院消息一出,一连几日,门槛都险些被前来观舞的男子踏烂。
张妈妈深知玲珑有跟纤月一较高下的实力,经营凝香院数十载,花魁之争的噱头最能揽客,自不会错过如此良机,于是定下本月十五重选花魁。
今日初九,再过六天便是重选花魁之日。
又过三日。
颜川的伤好了大半,不再有头晕目眩之感,重活累活自难躲脱。
这些时日颜川时时苦思怎么能帮到纤月,要帮她,首先要确保她能保住花魁之位,至于怎么能帮上忙,见她一面才行。
“该想个什么借口去凝香院呢?”
颜川正发愁,周掌柜粗犷的嗓音忽然响起。
“李狗蛋!”
李狗蛋这名字属实难听,即使听了这么些天颜川依旧没能适应这个新名字,听到也不觉得是在叫他。
“李狗蛋!”
周掌柜又吼一声,声音明显大了不少,已夹杂些许怒意。
“诶诶,叫你呢。”
李二牛两大步跨到颜川身旁,推了推他的肩膀。
“叫我?哦哦。”
颜川听后忙放下抹布转身过来,高声应道:
“狗蛋在这,掌柜有何吩咐。”
在场食客听到颜川如此回应,纷纷掩口失笑,几个腼腆的,憋得满脸通红。
“凝香院的鱼汤。”
周掌柜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着放在柜台上的食盒。
“赶紧送去,鱼汤被退回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得嘞得嘞,保证不会!”
正愁想不到合适借口去凝香院,接到这差事颜川差点没高兴地蹦起来,激动地应了两声,快步上前小心提起食盒。
正要出门,颜川忽然心中一动,转身向李二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
“二牛哥,身上有钱吗?”
一听要钱,李二牛眉头一颤,连退两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颜川瞥了眼周掌柜,见她扶着楼梯往二楼去,忙凑到李二牛跟前,央求道:
“二牛哥帮帮忙,帮帮忙,等我攒下钱来一定加倍还你!”
李二牛见颜川眼神诚恳,一咬牙似是下了重大决心。
随即在左胸前掏出两枚铜板,右胸前掏出三枚,又在袖口中掏出四枚,总共凑出九枚铜板,伸手小心翼翼递向颜川。
“呐,身上就这些,加倍不用,你记得还我就成。”
“多谢!”
颜川从李二牛手里接过铜板道了声谢,快步跑出客栈,跑出去没多远又转头喊。
“二牛哥放心,这钱一定还你,说了加倍还就一定加倍还。”
有了上回的经验,颜川绕道后门入得凝香院后院,先给张妈妈送去鱼汤,后在院内打量,见不远处有一小厮正洒扫庭院,快步向其走了过去。
“小哥,小哥~”
颜川在半路便轻唤了两声。
小厮听到呼唤,停下手中的扫帚,转头看向颜川,眼中带着几分迷惑。
“你叫我?”
颜川点点头,往小厮身边凑了凑。
“自然是叫你。”
“何事?”
小厮目光上下扫过颜川,见他衣着小二装扮,不自觉地加重语气。
颜川忙从袖口掏出从李二牛那借来的九文钱往小厮手里塞,低声道:
“有事要……”
颜川话音未落,那小厮一甩手把九文钱打撒在地,满脸鄙夷。
“这脏兮兮的破铜板塞我手里作甚,赶紧走赶紧走!”
颜川以为李二牛视作珍宝的九个铜板问个问题应当足够,不料对方竟是这态度。
他猛然想到,凝香院是青楼,一砖一瓦又都透露着奢华,光是这小厮衣着就比寻常小厮光鲜不少,与吉祥客栈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
颜川本想软言细语央求一番,不料那小厮已不耐烦,举起手中扫帚作势驱赶。
“走走走,莫要耽误我做事!”
小厮言罢,手中扫帚在地上猛地挥动数下,扬起一大片灰尘向颜川扑面而去。
颜川挥手挡开灰尘。
“你他”
颜川开口就要骂娘,但一想这毕竟是别人地盘,只好忍了。
扫了眼散落在地上的九个铜板,硬气的不去捡,手一甩,气冲冲头也不回走了。
一直走到小厮看不到的地方,颜川憋着的一股气顿时化作茫然和失落。
抬眼望着偌大的凝香院后院,除去望春楼外形迥异外,其余五间阁楼外形并无多大差别,最不同的只门口的匾额刻着不同的名字:
“疏影楼、新月居、落尘苑、晚清居、兰芳阁”。
五间屋子分别是凝香院中“花魁、花吟、花芙、花颜、花女”的休憩之所,身份有高低,住处自然有优劣。
颜川对青楼女子身份划分完全不懂,自是分辨不出。
“哎~”
颜川长叹口气。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
穿越到这世界后的所有不如意瞬间涌上心头,他竟怀念起原先世界每天枯燥乏味无限重复的生活,即使恋人不告而别,拿着微薄的薪资常加班至深夜,也比在这鬼地方为人奴、挨人揍强。
“哎~”
颜川面露苦色,心中五味杂陈,又长叹一声,无奈摇头,提着食盒迈步踏上归途。
“当~”
一间屋内忽地传出一串琵琶音,有人气愤中横扫琴弦。
正从此处经过的颜川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看到近旁那间阁楼门上的匾额写着“新月居”,他眉头一颤,大喜。
“纤月,新月!我怎么……蠢,真蠢!”
颜川激动地跑向新月居,步履轻快。
离门口还有两步处,忽听到屋内传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如同深秋的落叶,带着一丝凄凉与无奈。
虽时隔数日,那声音依旧熟悉,正是颜川这些天牵挂之人的声音。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走到新月居紧闭的门扇前,抬起手迟疑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叩响门扇。
“咚咚咚~”
颜川分辨不出这是敲门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只感觉紧张得快要窒息。
“还请姐姐替我向张妈妈说一声,今日身子依旧不适,不便见客。”
纤月在屋内,以为又是张妈妈派人来催她出门见客,也没细问。
“姑……姑娘,我是吉祥客栈的小二。”
颜川垂下举起预备再次叩门的手轻声道,嗓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止不住发颤。
屋内静了片刻,随后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声音逐渐靠近,在门边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木头摩擦声,是纤月正轻手拨动门闩。
颜川忙后退一步,身子绷得笔直,空着的左手一时握拳一时伸掌,一时放身前一时背在身后,无处安放。
“吱呀~”一声,新月居门扇缓缓打开。
尽管颜川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那绝美脸庞映入眼帘时,他的心跳依旧漏了半拍,脸恐怕已经红成了猴屁股。
纤月今日身着一袭纯白长裙,素净而高雅,超尘的仙气更足了几分。
她打量颜川一番,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是你啊,又忘了餐食该送去哪里吗?”
话语声依旧如羽毛般轻柔,轻抚颜川的心头。
颜川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挠头憨笑。
“呵呵,不……不是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纤月的秀眉再次微微蹙起,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知所为何事?”
颜川的视线难以从纤月脸上移开,看到那绝美脸庞上前些天还清澈透亮的眸子今日却满布血丝,忽地一阵鼻酸上头,几乎要泪湿眼眶。
“你看上去比前几天憔悴了,最近是不是失眠了?”
“你怎……”
纤月脱口而出的话说一半咽了回去。
“公子何出此言?”
“你眼睛里多了好多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是不是因为花魁之争苦恼得睡不着?”
纤月看着颜川的眼神闪过一丝防备,视线轻转向别处,微微昂头,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淡。
“花魁之争乃是常事,我已赢下数次,有何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