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大队虽然挖了河沟引了水, 大队长却还是没有放下他的忧虑。
因为往年这个时候,从六月份开始,进入梅雨季节, 就开始连绵不断的下雨。
往年他们都会在梅雨季节担心洪涝, 可今年的梅雨季节不仅一滴雨没有下, 竹子河的河水水位还在持续的下降, 再这样降下去, 还不下雨的话, 明年他们这里也要没水了,大河沟还得接着往深里挖。
现在就看秋冬季节下不下雨了, 要是再不下雨,来年就完了。
他们这里还好, 外面一连八九个月时间没下雨,已经形成大灾了。
地里不长粮食, 大食堂的粮食被吃了个底掉,上面还没发赈灾粮食的时候, 这些之前坐等外面亩产万斤粮食的赈灾到不了后, 一下子慌了。
大食堂里没有粮食,只能捋树叶、扒树皮、啃草根。
本来临河大队的情况还好,哪怕干旱,他们这些住在河边的人家,总还有个活路。
谁知道秋季农作物刚种下去没多久,临河大队和周边住在河边的大队,又来了第二次粮食征调。
第二次粮食征调, 差点没让许大队长和来征调粮食的人打起来!
“总共剩下的粮食都不够吃, 再给你们拉走, 我们大队的人不用活了!都得饿死!”
来征调粮食的人理由也很充足:“外面的公社, 哪个公社报上去的粮食不是亩产千斤?就你们报个亩产两三百,我们这都是收少了的!”
把许大队长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那你去收亩产千斤的去!反正我们临河大队没有!今年干旱原本就亩产不高,地都快被晒的干裂了,我们挑水灌溉把腰都挑断了,好不容易收上来这点粮食,已经被你们拉走了大半,剩下的一点都不够吃了,还要拉走,除非我死!”
江家村的大队部,许大队长抵抗的很坚决。
可也只有许大队长很坚决。
大队书记以前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接到上面的命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克服困难,服从上级,给国家添资源,不给国家添麻烦。
可许大队长没有这样的觉悟,他是从一个和周边村子打架抢水,宛如土匪一样的小村长成了大队长,他骨子里始终难掩那股子匪气,只有他抢别人的,哪有别人抢他的?
许明月见其他人不作声,也出来站在大队长身边,对过来征调粮食的人说:“这都八九个月没下雨了,我们村为了抗旱,一年到头都没有休息过,不是在挖河沟挑堤坝,就是在往山上挑水灌溉,粮食不够吃,我们许家村一天两顿苦菜粥、荷叶粥,别的大队都在胡吃海塞的时候,我们村的稀饭汤都能照的见人影子,这才把粮食凑齐给你们交上去,这才过了多少天?就又来收粮?我们河对岸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是吧?河对岸的人命就不是命了是吧?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公社问问,去县里问问,有没有这样收粮食的!”
过来征调粮食的人,何尝不知道他们的苦?无奈地说:“我们是征调,征调!”
“我们粮食都征调走了,我们吃啥?”
其实上面的人何尝不明白这个问题?可外面的旱情已经到了饿死人的程度,之所以再来住在河边的生产大队征调粮食,就是想着他们这些住在河边的人,有野生莲藕,靠山可以吃山,靠河可以吃河,总不至于真的饿死,外面那些没有山没有河的地方,那真的是饿死人了,这才又来他们这里征调粮食。
孟福生看着来征调粮食的人,也是见识了底下老百姓生活的艰难。
这段时间他的情绪已经没有那么阴郁了,或许是见识了这个世界最底层的劳累和贫困。
大队长没想到,大队部的这么多人都没人敢站出来一起抵抗征调粮食,许明月一个女人居然有胆量跟在他身后站出来反抗,心里也是欣慰。
紧接着小队长许红桦也站到他爹身边,拦着不让征调粮食的人来把他们的粮食拉走。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许家村人的团结了,江家村的人都还在犹犹豫豫的时候,许家村几个小队长全都站了出来说:“对!我们今年已经交了粮食了,剩下的粮食我们自己都不够吃了,想把我们粮食调走,除非我们死!”
很多在许家村不远处挑堤坝的人,也都拿着扁担和铁锹赶过来,大声喊着:“对!我们交过粮食了,粮食不能拉走!”
大队书记还想劝许大队长两句,被许大队长一顿怼:“你要交就交你们村的粮食,你们村粮食多,有的交,我们村可没有!”
有许大队长在前面顶着,加上许家村人多,一下子就聚集了两三百人,还有很多村里人在往大队部聚集,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木棍、扁担,这让来征调粮食的人一下子黑了脸,心底惴惴。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可不是说说的,河对岸最大的刁民,就是许家村。
偏偏他们村子人多势众又团结,谁都惹不起。
真要把这些蛮子惹急了,他们是真的会打人。
哪怕有大队书记在中间斡旋,也一点用都没有。
其实大队书记想要交粮吗?他又不是傻子!他哪里会不知道粮食不够吃?只是他服从命令习惯了,有个惯性思维,他从没想过拒绝,想的也只是交多交少的问题。
他想着新粮刚收上来,秋季作物也种了下去,河滩上有莲藕,只要他们撑到秋收,就又有粮食了,饿不死,自然是能支援就支援,没想到许大队长会反对的这么激烈。
最终他们只从江家村以及施、胡、万三个村子征调到了粮食,许家村是一粒粮食都没给。
这也让上面的人对许大队长很不满,却也让姜家村和施、胡、万三个村子对大队书记很不满,凭什么许家村可以不交?他们觉得如果大队书记强硬一点,他们也可以不交。
只有大队书记明白,这个征调粮食是躲不过去的。
许家村有许大队长这样的强势人物带头抵抗,别的大队和村子可没有这样的强势大队长,该交的粮食还是得交。
之前许明月一直没有担心过奶奶和外公外婆一家,心想着再怎么缺粮,第一年应该能撑过去的。
竹子河的水位虽然一直在降,河滩也晒的有些干,但下面还是湿润的,该长出来的野生莲藕依然会长,光靠挖莲藕也不会饿死。
可见到第二次征调粮食,许明月有些坐不住了。
爷爷现在娶的嫂子虽然不是她以前的奶奶,可她还是不希望奶奶一家被饿死的,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奶奶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与她性格相合的人结婚,即使做不到后者,至少她们全家都能活着也好。
因为离奶奶家比较近,她从大伯家借了条小船,推入到大水沟中,通过河沟划船到建设大队的吴家村。
建设大队虽然与许家村相邻,吴家村却是在建设大队距离许家村最远的村子,同样坐落在河边,但距离大山已经有很长的路了,山脚下的田地她们村是一点没有,属于真正靠河吃河的村子。
许明月一路打听到吴家村,询问奶奶家的消息。
现在的奶奶家,和她记忆中小时候的舅爷爷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是砖瓦房了,这时候还是土房子,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家,她并不知道奶奶的父母名字,也不知道小舅爷爷的名字,只知道奶奶名叫吴二姐。
可这年头,五个姑娘里,有两个叫某姐,两个叫某丫,还有一个叫某姑。
吴家村许多‘二姐’。
许明月只能打听,“她还有个小她十来岁的小弟。”
这两个特征聚集在一起,被问路的吴家村的人就懂了,“哦~~你说她呀?”被问话的人好奇的打量许明月,以为她是来给吴二姐说亲的,毕竟吴二姐十八岁了,是要嫁人了。
这个时间段,正是村里姑娘小伙子们结婚的最好时间段,好些地方干旱的快活不下去了,他们这里五斤藕粉就能换一个大姑娘回来当媳妇。
被问话的妇人就以为许明月也是来打听吴二姐的。
她突然用一种许明月很难形容的目光看着许明月露在外面的眼睛,笑着问:“姑娘,你也没成家吧?你哪个村的?你家里几口人?有没有想过找个什么样的?我小儿子还没娶媳妇,我带你去看看吧?”
说着就要上手来拉许明月的手腕,把许明月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就一巴掌扇到妇人手上了,厉声喝道:“你干嘛?”
他们这里虽然各种方言杂居,她和妇人说的却是一模一样的方言,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这妇人都敢打她的主意。
这妇人被她打了一巴掌,立刻哭着喊道:“外村人打人喽~!你个小XX养的还敢来我们村打人?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随着她的喊声,一下子把许明月给惊住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喝了一声:“我是许家村人,我爸是临河大队大队长!你们要敢拿我怎么样,回头我爸把你们村都掀了!”
原本听到妇人喊声过来看热闹,还想伸手拉许明月的人,一听许明月的话就惊住了。
许家村对周边村子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那妇人叫道:“别信她的,我就不信她爹真是大队长!”她看着许明月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说:“大队长的闺女穿的像里这么破烂?”
许明月万万没想到,她不想太高调,才穿原身以前的衣服,谁知道会因为身上衣服穿的破烂而有危险。
她直接一脚踹到这妇人肚子上,然后拔腿就跑,后面的人条件反射就追。
她还听到有人问:“你们追她做什么?她偷了什么东西吗?她是来做什么的?”
其他人也不知道许明月是来做什么的,有人喊着追,她们就跟着追。
还好她刚上岸不久,就找人问路,距离河边不远,到了河边赶紧上了船,拼命划走。
眼看着她上了船,划走了,那个被踹了一脚追过来的妇人才拍着大腿懊恼地说:“我不是看她一个人来我们村子,想着我小儿子还没娶媳妇,想问她是哪儿的人,给我小儿子当媳妇吗?哪晓得这么泼辣!”
她就是看她是一个人过来,想着先拉到家里去,跟小儿子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让她走,省下五斤粮食。
其他人一听,原本想找船追的人也不追了,骂道:“难怪人家姑娘吓的跑,说不定她是村里哪家的亲戚,这要被她亲戚晓得了,不扒了你的皮!”
虽然他们这里不说家家户户有船,但有船的人家也很多,现在正是摘菱角的季节,河边船多,原本还想帮着追船的人,也都骂骂咧咧的走了,还有好事的人去问是哪家亲戚。
妇人也不敢说是找吴二姐的。
吴二姐是他们村里出了名的泼辣,要是被她知道她的亲戚被她吓跑了,能在她家从天亮骂到天黑。
她知晓吴二姐这时候要么去采莲蓬摘荷叶去了,要么去摘菱角,摘菱角菜去了。
她们大队的粮食刚被征调走,现在就靠河里的菱角菜和荷叶、莲藕撑着了。
但因为他们今年吃荷叶吃的太多,河滩上的莲藕长的没有往年的好,藕节也不大,他们不知道是荷叶摘的太多导致的,只以为是还没到荷叶枯死的时候就挖莲藕,莲藕太嫩才长的这么小的。
*
这件事是真把许明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因为是在自己老家,而且一直在村子里,只去过一趟邻市,从来不知道,原来老家可以这么危险。
过去她听人说过,哪个人贩子抢了谁家小孩,骑车逃走,因为只有一条山路通外面,打电话叫下面村子的亲戚帮忙在路上拦截,把人贩子给截住了。
又说山里哪个村子谁家买了媳妇,又跑了。
但这些事,她过去从未亲眼看过,都是道听途说。
她从小就努力读书,周围的一切黑暗,都仿佛与她隔绝,可刚刚的经历,绝对不是她想多了。
河面上有很多和她一样在划的小船,还有一种椭圆形的菱角船,基本每个船上只有一到两人,船上的人有男有女,他们都在专心的摘菱角,或是往船上拉菱角菜,河滩边荷花摇曳,一副江南水乡祥和的美丽景象。
仿佛刚刚经历的事情,只是她的幻觉。
她回到村子后,还有些恍惚。
她突然发现,原来她想改变奶奶家的命运,去看看外公外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奶奶家就在建设大队,她划船就能去,外公外婆家,真的是在山里啊!
要是在山里遇到这种事情,她可能跑都跑不掉。
不过她记得她妈说过,外公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苦,年轻的时候是小队长,后来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再后来大概是能力出众,又成了炭山生产大队长。
要知道,一个大山里的人,能够成为河对岸炙手可热的炭山大队长,管理炭山煤矿生产的事,拿几十块钱的工资,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本还担心外公外婆一家在大山里,会不会受旱灾严重,想要去看看的心思,也按捺了下来。
她外婆是童养媳,连童养媳的外婆都一直好好的活到了几十年后,而且她七个舅舅阿姨全都被养大,活的好好的,现在应该也没事。
因为这事,回到许家村的许明月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在给孟技术员做翻译的时候,就有些恍惚,她的反常也是第一时间被他捕捉到。
实在是许明月母女,有着一种与这里的村庄格格不入的阳光与松弛。
或许连她们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原本不太关注别人的事的,平时也是能不说话都不多说一个字,可看许明月恍惚的样子,便问了一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与种植以外的话,许明月有些诧异的看向他,原本没打算说的事,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和人说一说,道:“我有个好朋友,嫁在了隔壁建设大队的村子,这些天征调粮食,我有些担心她,就过去看看……”她停了一下,有些不知道怎么说,突然就格外的想念她的闺蜜。
见他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她才后知后觉的心有余悸地说:“我不知道朋友家在哪儿,就问她村里人,她村里人突然问我是哪个村的,结婚了没有,然后说她儿子还没结婚,伸手就过来拉扯我。”
原本还不太害怕的她,现在想起来,是越想越害怕。
她还是和她们说着一样语言的本地人,都能遭受到这样可怕的事,她突然想到,几年后,他们这里是要来知青的,那些从外地来的分配到下面各个大队的知青小姑娘们,又会遭遇到怎样可怕的事情?
她猛地捏紧了拳头。
她以为眼前的孟技术员应该是不懂她这一刻的恐惧的,但没想到他问:“你告诉你家人了吗?”
许明月摇头。
孟技术员说:“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你的家人。”
许明月想的却是,她应该在车子后备箱里装一些大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