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从许明月这里兑换蚊香, 都是从山上挖荆棘丛或小树苗,孟福生因为伤了一条腿,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腿部使不上力气, 山路难走, 他每日跟着村民去山脚下, 指导他们种植粮食,走路都困难,更别说去山上挖什么荆棘丛了。
许家村的山还处于完全没有被开发的原始的状态, 完全不是他现在能上去的,即使是他腿脚完好,这里野生的荆棘丛, 也不是他一个外乡人可以对付的。
野生荆棘丛的利刺比他见过的任何荆棘的刺都要长,又硬又锋锐,能扎破野猪皮的那种, 又是成群成群的出现, 本地人想挖荆棘丛都不容易。
没办法上山,他就只能在荒山与溪流之间找到几株盛开的正香的金银花,用傍晚下工后大家送到大队部的铁锹, 一点一点的挖,因为腿使不上力, 他纯靠手两只手的力气,一直挖到天黑, 才挖了这么两株金银花,好在他做事细致, 将金银花的藤蔓一起细细的收了, 拎着来到荒山。
他是利用从大食堂回来之后的时间去挖的, 别人家这个时间段,要么在河沟里洗澡,要么在池塘里洗澡,等他沿着荒山与溪流之间的深沟,爬上荒山,天已经黑透了。
他是没有夜盲症的,就着刚入夜的星光和月光,慢慢的从溪沟里爬上荒山。
深深的溪沟,遮挡住了他走近荒山的身影。
这也是他特意选的时间段。
他虽来到临河大队不久,因听不懂临河大队的土话,不知道许明月的身份,以及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有眼睛看,会观察。
他下工回江家村大队部的路程,和许明月回荒山的路,有大部分都是重合的,知道她是孤儿寡母两个人住在荒山。
这种情况无外乎要么是村里死了丈夫的寡妇,要么是其它什么原因寡居于此,不论什么情况,不论是在哪里,她们的这种情况,都不适合有男人去打扰,会给她带来不好的麻烦。
让孟福生高看临河大队一眼的是,临河大队愿意接纳一个寡居的女人当大队部的记工员。
哪怕京城和外界很多地方,都已经是在喊着‘妇女能顶半边天’,但实际上在农村,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从水埠公社下面十五个生产大队,没有一个大队书记和大队长,是由女人担任,就可见一斑。
以临河大队举例,整个临河大队,真正算得上‘干部’这一层的,目前一个女人都没有,包括管理着大队食堂的大队长媳妇,也不是干部。
这个时代的‘干部’是分级的,从30级开始,到最高的一级,像村里的各个小队长就属于最低等30级干部,大队会计29级,大队长28级,大队书记是27级干部。
许明月说是大队‘干部’,实际上她是没有进入‘干部’等级,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公分。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个年代,农村女性在‘干部’里面的比例有多低。
许明月一个寡居女性,能够进入到大队部,有个不用干繁重农活的工作,在这个年代也是非常难得的。
此时他还不知道,就临河大队挖河沟引水、圈河滩为良田的方案,都是出自许明月之手。
他只知道,许明月身份敏感,为了避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最好不要让临河大队的人看到他来过荒山。
已经见识过人性的至暗面的他,半点都不怀疑,人性的黑暗,可以黑暗到何种程度。
此时,许凤台他们都在荒山上开小灶。
这段时间到了长豆角和葫芦、扁豆之类得农作物疯狂生长的时节,大食堂内也终于从顿顿荷叶粥,换成了长豇豆粥,水煮葫芦,水煮扁豆之类。
因为没有铁锅,大食堂的饭食一律都是水煮出来的,又没有一滴油,虽填了肚子,但真不好吃。
实际上许明月这里给他们做的也是这些食材,她每天去河滩上,早晚都用车子后备箱,从河滩带上一后备箱的河土回来,从后院开始填,到前院的墙角,现在逐渐将整个院子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肥沃的河土。
许家村因为挖通了大河沟,山脚下取水不便,农作物收成不如往年,但许明月的荒山却是不缺水的
春天不忙的时候,许明月就叫许凤台帮她在院子里种了青椒、茄子、豆角、黄瓜、丝瓜之类的农村常见的蔬菜,尤其是黄瓜和丝瓜,种在那里,和村里让它们野蛮生长不同,许明月会很仔细的给它们搭上架子,将藤蔓迁到架子上,之后完全不用管,它们自己就会结出许多丝瓜、黄瓜,开出的花还漂亮的很,各种蔬菜结了一茬又一茬,根本吃不完。
许明月今天给他们做的就是擂椒茄子烧豆角、凉拌黄瓜、丝瓜蛋花汤。
茄子蒸熟,辣椒烤成虎皮状,豆角过油炸一下,再将它们撕成条状,撒上姜蒜末、小米辣,倒上提前调好的料汁拌在一起,香的嘞!
可惜没有皮蛋,不然放些皮蛋擂在一起,更香。
这回许明月没有再放肉片,连猪油都没放,只用烧热的花生油浇在姜蒜末和干辣椒上,激发出姜蒜末的香味,再放点辣椒油。
看着清淡,偏偏是有油水的。
黑暗中,许凤台他们看不见,只觉得同样是豆角、茄子、黄瓜,妹妹烧出来的简直好吃到让人停不下来,和大食堂煮出来的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两种食材!
没有铁锅,荒山的食材几乎全都是炖煮蒸为主。
许凤台、许凤莲、许凤发他们每人都能干下小半盆。
知道他们能吃,加上最近院子里结的黄瓜、豆角实在太多了,她车里也有很多,所以她每次都用搪瓷盆来装,一拌就拌一大盆,黄瓜和丝瓜汤,就用她从陶瓷厂买的陶盆来装。
许家一家子都窝在许明月屋后的厨房里,捧着各自的大陶碗吃的喷香的时,突然听到前院传来敲门声。
许明月几人都默默对视一眼,放下了筷子。
村里人都知道许明月身份敏感,加上荒山有鬼的传言,即使是来换蚊香,也都是村里妇人白天来,到现在没有遇到一个这么晚来的。
许明月就拿起厨房的粗木棍,许凤莲、许凤发看到她动作,也都一人拿了个跟大粗棍子,走到前院来。
许凤台不舍得擦嘴上的油,用舌头舔了舔,到前院的大门前,问了声:“谁啊?”
方言的‘谁呀’,和普通话的‘谁呀’,是毫不相干的三个字,甚至都无法用普通话的音翻译出来,孟福生自然是听不懂的,他听到里面是男子的声音,就大大方方的用普通话说:“我是住在大队部的技术员孟福生,过来想换点蚊香。”
许凤台一听是新来的技术员,就放下了戒备,实在是孟福生看着太瘦,状态太差了,加上他初到临河大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他求生欲望低,还有大食堂的饭菜也让他难以下咽的地步,他从来到这里后,就吃不好睡不好,又心中郁郁,整个人状态奇差无比。
他还瘸了一条腿,别说他是个瘸子了,就是他是个正常人,也不够许明月一脚踢的。
所以听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许凤台就确定真是他,全村唯有他是说普通话的。
他门栓还没打开呢,小阿锦就屁颠屁颠的跑出来,用普通话甜甜的喊孟福生:“大胡子叔叔,是你呀?”
不怪小阿锦这么热情。
小阿锦在现代时,是说普通话的,虽偶尔听许明月和家人聊天时,说方言,她偶尔能听懂,大多数时候听不懂,会说的更是她常用的几句‘舅舅好、舅妈好、爷爷好、奶奶好、外公外婆、身体健康、你好漂亮哦’之类得祝福语,舅舅外婆他们和她说话,都会特意放慢语速,她和他们也能沟通的起来。
来到这里后,她就只能在荒山上跟妈妈玩了,大舅舅和小舅舅都不爱说话,小姨不是在砍草就是在挖野菜的路上,哪怕这近一年,许明月每天都在用方言和她说话,也锻炼她的方言,她也在默默学周围人的话。
也还好那时候她才两岁,农村孩子说话本来就晚,加上村里人都离她远远的,她和村里人没有交流,她不会说话,村里人也都没发现有什么奇怪得。
现在遇到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小阿锦当下就坐不住了,哒哒哒的就从厨房跑出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根被刮了刺的新鲜黄瓜在啃着。
她看到孟福生手上拿着的金银花,眼睛瞪大了:“好香啊,大胡子叔叔,你也是来换蚊香的吗?”
许凤台他们都不会说普通话,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就任由小阿锦跟他沟通,至于小阿锦为什么会说普通话,用许明月的话解释就是:“跟他爸学的吴城话。”
他们这里十里不同音,村里各种不同的方言都有,比如大队长媳妇和赵红莲说的就是与他们这里截然不同的邻市话,水埠镇外面说的是吴城话,山里边靠近鹿城的地方说的是鹿城话等等。
当地人都统称这些说着与临河大队方言不一样方言的人为:‘邻市佬’‘吴城佬’‘鹿城佬’,现在又多了个‘京城佬’。
许明月他们怕被人看到有男的这么晚,还在荒山,让他赶紧进来说,然后赶忙把门关上。
孟福生是进来后,才看到门口还站着许凤莲和许凤发,他们手上都拿着的大粗木棍。
他有些局促的说:“听说你这里有蚊香,我想和你换些蚊香,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明天再去挖些。”
许明月看了眼他手里新鲜的金银花,点头说:“够了够了。”又对许凤莲说:“小莲,给我拿十盘蚊香来。”
她做的蚊香都放在了原来许凤台他们睡的屋子里,现在许凤台回新房去睡了,这个房间就空出来,被许明月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主要是各种笋干、豆角干、蕨菜干、莴笋干、茄子干,反正在许明月这里,没什么东西不能干。
这也是她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暴露一部分食材,让它们可以正大光明的出现,到时候再拿出来吃,也有说头。
虽然她这里的蔬菜、肉,仿佛吃不完一样,但许凤台、许凤莲他们实实在在的看到妹妹/姐姐,晒了一大堆的各种干菜,晒干了一批收起来,又晒一批,这个房间得簸箕里永远都有晾晒不完的各种干菜,有时候许明月会让许凤莲帮着收进陶器坛子里,许凤莲就能看到已经装的大半坛子的各种干菜。
这也不是她家这样,村子里谁家没有晒一些笋干和蕨菜干啊!
小莲很快从一个筛子中,拿了十盘蚊香过来,递给孟福生,还特别好奇的在他满脸的大胡子上看了又看。
许明月让许凤台接过两株金银花说:“这段时间来我这换蚊香的人很多,我自己也没剩多少了,这些你先暂时用了,用完了再来换,我这几天再多做一些。”
许明月也真是没想到,她做的蚊香会这么受欢迎。
不过,因为小阿锦对辣蓼草接受不了,会辣眼睛和呛喉咙,许明月打算给自家用的蚊香中,用别的香来替代辣蓼草。
孟福生换了辣蓼草,也没有多待,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了。
哪怕许明月的院子里,点了好几盘蚊香,如此近距离之下,他还是从许家人身上闻到了凉拌黄瓜的酸香的味道。
不是他鼻子太灵,而是来到临河大队的这几天,大食堂的饭菜实在是把他折腾的够呛,在来到临河大队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荷叶粥、鱼片粥这样的黑暗料理。
临河大队的鱼片粥,和他过去吃过的鱼片粥,根本不是同一种鱼片粥。
由于许家村的人与孟福生语言不通,孟福生在许家村的工作迟迟没有展开,大队书记已经对他每天把新来的技术员拉到许家村,已经很不满了,让新来的技术员从江家村开始指导工作。
其实孟福生这些天在临河大队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每天被许大队长拖着上山,他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但也没闲着,一直在观察这里的土壤环境和水的分布。
被大队书记喊走后,他就在大队书记蹩脚的翻译下,开始指导江家村开始种秋季作物。
江家村和许家村一样,主要用地全都在山脚下,只有下面靠近大水沟的地方少许好的水田,上面基本都是旱地,灌溉也只能纯靠人工浇灌。
孟福生考察了几天,就问大队书记,村里有没有鸡粪鸭粪,将鸡鸭粪和草木灰倒入要扦插的土地里,同时和玉米或者大豆套种。
他说的都是什么专业名词,什么大豆根部产生的根瘤菌具有固氮作用,提高土壤肥力什么的,大队书记也听不懂,他自己本身就不是很会种地的人,跟着技术员说的种就完事了。
江家村已经在展开秋季农作物种植了,许家村还没开始,碍于面子,他又不好求大队书记帮他也翻译一下,急的大队长嘴里长燎泡,又怕耽搁了种植农作物的最佳时间,只好先按照往年的老传统,先指挥村里人,将今年已经育苗的夏红薯先种上。
就在他想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想到小阿锦在许明月背上背诗的场景,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想起来,他去找许明月:“大兰子,那天我听阿锦被那么诗,她会说那什么北方话?”
许明月就把问题往王根生身上推,笑着说:“她哪里会说什么北方话?我前头那位自从进城当了工人后,就把自己当城里人,回来说的都是吴城话,她人小,正是学说话的时候,就跟着学了几句吴城话。”
吴城话已经是他们这里最接近普通话的,很多人听自己说普通话,是听不出来口音的,甚至觉得自己说的就是最地道的普通话。
吴城的人就是如此,他们觉得自己说的普通话和收音机上听到的普通话毫无区别!
许大队长也听不出来小阿锦说的‘吴城话’和普通话有什么区别,只问她:“阿锦会说,你会不会说?”
许明月点头:“会一点。”
大队长着急地说:“会一点就行。”
技术员才刚回江家村,指导江家村两天,就又被许大队长拖回了许家村,把大队书记气的够呛。
许大队长是霸道惯了的,他也从不听大队书记的,才不管他生不生气,好处捞到手里了才实在。
他直接把技术员拉到许明月面前,对许明月说:“你跟他说,接下来让他在我们许家村指导种田。”
刚开始许明月听说,上面调派技术员下来,要种植什么亩产万斤的水稻时,她当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要遭。
要是按照许家村原本的种植方法,可能还能种点稻谷出来,本就干旱,别真等上面派什么技术员下来胡搞,搞的来年绝收,那事情就大了。
好不容易临河大队今年收了点粮食,哪怕要上交上去很多,老百姓至少能不被饿死,要是粮食搞绝收,后面还有两年旱情呢。
在许明月的担忧和怀疑中,上面派下来的技术员还是来了,让许明月开心的是,新来的技术员听不懂村里人讲什么,无法指导种什么‘亩产万斤’的水稻,现在秋季稻已经全部种下去了,技术员想指导,也只能等明年了。
许明月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是笑盈盈的,对技术员说:“还没跟你正式介绍过,这位是我们许家村的大队长许金虎,你喊他大队长就行,我也姓许,你喊我小许同志就行,之前不是语言不通嘛,接下来大家说话你有什么不懂的,我给你翻译。对了,还不知道您贵姓?”
孟福生依然语言简短:“免贵姓孟。”
许明月笑着点头:“孟技术员。”
许大队长在一旁催道:“赶紧的,让他教我们怎么种亩产万斤的粮食,没有亩产万斤,千斤也行!”
许明月照着翻译了一遍。
孟福生:“没有亩产万斤的粮食,千斤也没有,只能通过科学堆肥、套种的方式尽量提高粮食产量。”
他这个回答倒是让许明月惊讶了一下,她还以为他会说什么只要跟着他来种植,就算种不出亩产万斤,亩产千斤也不在话下什么的。
结果这人直接说亩产千斤都没有。
这个事实她自然是知道的,现代虽说水稻、小麦亩产千斤已经是常态,但在这个时代是绝对没有杂交水稻技术的,她记得他们家第一次达到亩产千斤,还是她小时候,洪水过后,洪水带来了很多河里的淤泥,这些淤泥中每年都有大量的荷叶荷杆腐烂在其中,泥土肥沃,加上新的粮种,那一年是她家第一次达到了亩产千斤。
她至今都还记得,她爸对丰收的喜悦。
孟福生说的话,其实不用许明月专门翻译给大队长听,他虽然不会说普通话,但听还是能听懂大半的,听不懂的,也就是什么‘套种’之类的专业名词。
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懒得听孟技术员说话,还是想彰显自己作为大队长的权威,他什么都要许明月翻译,不管是方言翻译成普通话,还是普通话翻译成方言,反正他就是不自己费脑子听,非得让许明月给他翻译成他听了最舒服的话,让她从中间传达。
有时候也是他事情多,离的远了,孟福生腿脚不方便,让她不得不两边传达。
和隔壁江家村的老庄稼汉不怎么听孟福生的建议,一直在质疑他会不会种田不同,许大队长是个彻彻底底的行动派,拉着孟福生就上,孟福生怎么说,他就指挥村里人怎么干。
许家村的人,在许大队长的带领下,很快将鸭粪、鸡粪,还有为了防止山火,将山脚下的蒿草都割了,一起埋在红薯地里,然后开始插纤已经育好的红薯苗,再在红薯地里套种大豆。
有些适合种植玉米的地里,就种植玉米和花生。
许明月因为知道接下来还有两年的干旱,在孟福生建议套种方案时,她在中间跟大队长翻译时,选择的全都是时下最高产的几种作物的套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