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台日常无比的珍惜他的新棉袄、新裤子, 加上家里穷惯了,怕突然穿上好衣服,惹人眼红, 平时他都是在衣服裤子外面套上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
他上一次新衣外穿,还是过来相亲的时候。
当时大队长媳妇看到他身上崭新的棉袄和没有补丁的裤子, 还诧异了一下,不过只想了想,就笑了笑,没有再问。
即使她年初一那天她没主动来看,也是听说了王家村的那狗东西,被人扒光了外衣、鞋子扔在坟堆里的事。
虽然后面大家都传是吊死鬼做的,可现在看到许凤台身上穿的好衣服, 她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估计那天许凤台担心妹妹, 就是睡在荒山的, 发现了王家村那狗东西, 将他打晕,扒了他的衣服扔坟堆了。
谁不知道王家村那狗东西在纺织厂上班, 估计最不缺的就是新棉袄新裤子这些了。
自认为猜到了的大队长媳妇心里有数, 也不说出来, 管它怎么来的,东西是好的就成。
此时赵家村的人看许凤台穿的这么好, 也是没话说了, 心里酸的不行,心想赵家姑娘咋都这么好命, 姑奶奶嫁的男人当了大队长, 又把侄女说给了大队干部。
此时赵母拉着赵红莲去房间, 看到给女儿准备的大红木箱子上面, 放着一摞崭新的四件套被单,手也不敢去摸,可望着上面鲜艳漂亮的图案,还是忍不住说:“这估计真是你那大姑子拿出来的手笔了,听你姑姑说,她前头的男人在纺织厂上班,普通人家,要攒多少年布票,才能攒上一尺这样的好布料啊,你大姑子一出手就是这么厚厚一摞,说是给你当床单用。”赵母咋舌不已地说:“这样的好布料,当床单!”
她拿起最上面的两个枕头套,在赵红莲身上比划:“这要是能给你做一件新袄子,你结婚那天穿,多好看!”
许明月是给小爷爷买的四件套,当然不能买差的,当时看到批发市场有反季节倾销,就拿了两床冬季斜纹磨毛全棉四季套,料子又厚实又紧密也很柔软,赵母摸在手上简直是爱不释手,她甚至看着眼红,想留下来一块,给家里人做衣裳了。
“就这两个枕套都能给你做套衣裳了。”赵母说。
她又拎着被单的两个角,将被单打开:“这么大的被单?那他家的床该多大啊?”
现代买床单,可不是床是多大,床单就买多大。
许明月一家都是大高个,床一般也都是两米乘两米二的床,最小也得是一米八的大床才够睡,她在选择床品的时候,条件反射就喜欢选最大号的,也就是240cm×250cm的床单。
而这个年代的床单,真的就是,床有多大,床单就有多大,只有小的,没有多的。
赵家人个子没许家人那么高,这么大的床单她们见都没见过。
赵母说:“你这大姑子对她哥哥是真舍得,人也是个可怜的,你以后要跟她好好相处,知不知道?”
赵红莲本就性格温和,红着脸点头:“阿妈,我知道的。”
赵母看着女儿这软和的模样,叹了口气。
以她女儿的相貌,不是没有城里人可以嫁,但她想把女儿嫁到城里,是为了让女儿享福的,可愿意娶农村姑娘的,基本都是在城里娶不到老婆,或者家里公婆特别苛责的人。
他们这里距离邻市不远,有什么消息,划个船过去,打听一下,就什么都打听到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家里人好不好相处了。
她要是真什么都不看,一心只把女儿往城里送的人,女儿早就嫁出去了。
赵母说:“你嫁过去有什么不顺心的,也别担心,你姑父好歹是大队长,她们不敢欺负你,谁敢欺负你,你也别忍着,自己干不过,就跟你姑姑说,或者回来跟我们说!”
一段话,说的赵红莲眼泪落了下来,哭着点头。
赵母见女儿掉眼泪,她也掉,哭着说:“快把眼泪收收,到出嫁的那天再哭。”
他们这里风俗是哭嫁,女儿嫁人那天,娘家哭的越狠,表示对女儿越看重,因为舍不得女儿出嫁,所以哭。
这时候因为最是铺张浪费的时候,许凤台他们过来送聘礼,居然还被邀请到大食堂吃了午饭才回去。
看到赵家村大食堂正常的饭菜,大队长媳妇吃惊的问她弟妹:“你们就一直这么吃?”
赵母笑的红光满面地说:“那还有假?外面都亩产万斤了,到时候上面拍技术员下来指导我们种地,也种出亩产万斤的粮食,这点都算啥?”
说的十分豪气。
赵家村大食堂的其他人也都豪气地应和说:“就是,那报纸上都写了,我们都听书记说了,上面要派技术员下来!”
大队长媳妇本就是赵家村的姑奶奶,丈夫还是大村落的大队长,在娘家有地位的很,闻言皱眉说:“这都两三个月没见雨了,你们就一点不担心?”
“嗨!担心个啥子嘛!别的地方缺水,我们这些河边的人还能缺水?就这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光是吃菱角菜,都饿不死!”大食堂的男人大声说道。
说是这样说,可一直按照她公公的指示,已经吃了有三个月水煮莲藕,水煮萝卜,水煮野菜的大队长媳妇,内心还是忧虑不已。
如果她身在赵家村,习惯了赵家村铺张浪费的生活,她可能也觉得这样没什么,可她跳出来,每日看着她丈夫和公公为老头不下雨,今年干旱,收成可能不好发愁,她看着还和以往一样大吃大喝的娘家村子,就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了。
包括许凤台、许凤起他们都感受到了。
周边村子就跟眼瞎了似的,看不到今年天气的不对劲,还一点不做准备。
回去的时候,许凤起有些不解地问大队长媳妇:“二婶,就他们那个吃法,粮食能撑到今年秋收啊?”
虽然今天这一顿,他们吃的很饱,很满足,但同样他们也很心惊胆战。
就好像明明是在悬崖的边沿,可众人就是看到身边的万丈悬崖,在悬崖边上又跳又唱的蹦迪。
大队长媳妇满心的忧虑,她吃完饭,就将自己的担心跟她娘家的几个兄弟们说了,让他们去挖些莲藕,放在地窖里藏着,或者多洗些藕粉藏着。
其实周边几个大队,受临河大队影响,在开春后,就已经组织人手,去河滩挖藕了。
只是他们和江家村有同样的问题,吃的是大食堂,村里人干活并不积极,虽然是挖藕了,可效率还比不过许家村的五分之一。
大队长和大队书记他们见已经在挖,粮食在增加,还有啥好说的?
可要么怎么说,赵家觉得大队长媳妇是他们老赵家最精明的人呢?经过家里一阵商讨后,他们决定听大姑奶奶的话,去偷偷挖莲藕,然后偷偷洗藕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吧?
等他们晚上偷偷去河滩挖莲藕的时候,才发现,河滩上早就有人悄悄的在挖了,只是这年头的人,普遍都有夜盲症,大家离了有二三十米,闷不吭声的,相互照面都看不到对方是谁。
因为男女双方都年龄‘大’了,婚期就定的快,龙抬头那天,就是适合结婚的好日子。
在结婚前夕,许凤台隔三差五的就要一大早划船到赵家村,帮未来岳父家砍柴挑水,上工的时候再赶回来,赶紧上工。
也幸亏是农闲期间,他又是记工员,不然真没有这么多时间去干活,一直到惊蛰那天才结束。
因为惊蛰那天,天空终于响起了春雷,下了开春之后的第一场雨。
无数等待春播的村民,都从家里出来,欢呼着看着老天降下的雨。
有句老话叫‘惊蛰早,清明晚,春分播种’,还有句话叫‘惊蛰点瓜,遍地开花’,惊蛰,也就意味着春播开始了。
可惜这场小雨和冬季时下的那两场小雨一样,只堪堪打湿了地面,当天晚上就云收雨歇,没再下了。
许大队长是一点都没耽搁,带人领着粮种,将两种泡在池塘里育芽,怕晚上被人偷走,都要安排人晚上在池塘边守着。
这场惊蛰小雨虽然小,却也足够一些野菜发芽。
许明月曾经不懂,为什么他们这里山上飞的,水里游的,春季到处都是野菜、婆婆丁,漫山遍野的蕨菜头与春笋,夏季水里还有芡实藤、菱角菜、槐花,还紧邻大河,咋就会饿死那么多人的,尤其是她奶奶家,就剩了她两姐弟。
当许明月身处这个时代,才终于明白爷爷说的话,雨水节气不下雨,春天的野菜、春笋、蕨菜头,通通都没有。
你想挖野菜吃,不下雨它没有啊。
这些都是需要雨后才会疯狂的生长出来。
他们这边还算好的,临河,湿气重,虽然没下雨,地里也零星的长出些野菜,只是比往年少了很多,野菜也不大。
像石涧大队,或是更里面的山里的人,会干的更厉害,干都算还好,要是起了山火才麻烦。
也没人是傻子,说是吃公共大食堂,种出来的粮食归集体,可这些野菜啥的,大家也没傻到往大食堂送,都是挖了回家自己吃。
大队长看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不让她们挖,或者强硬的让她们挖了送到大食堂,就没人愿意挖了。
野菜也就这段时间能吃,再老一点就吃不了了。
许明月还想挖些野菜回来,给许凤台他们换换口味呢,结果,先是野菜长不出来,等下了小雨,终于长出来了,田野里,全都是出来挖野菜的小孩。
而且,你以为这时代的人,很多野菜不认识,就不吃?
在这些从小饿肚子长大的小孩们眼里,没什么野菜是不能吃的,什么灰灰菜、蒲公英、扫帚菜、刺儿菜,很多许明月根本不认识的菜,他们都一扫而空,带回家。
不过,许明月还是发现,有一种野菜,是他们不要的,就是枸杞菜。
当地的枸杞菜和后世一些养殖的枸杞菜还不同,当地是枸杞菜藤蔓上有长长的刺,不能直接用手捋叶子,只能用指甲一朵一朵的摘,摘上面鲜嫩的叶子和枸杞芽。
《红楼梦》里薛宝钗喜欢吃的一道菜,就是枸杞芽。
可当地人不认识新鲜的枸杞子,加上时不时看到有蛇穿行其中,果实鲜艳,便认为枸杞子是有毒的蛇果,是蛇吃的,千叮咛万嘱咐家中孩子,千万不要吃‘小辣椒’,所以满地的枸杞芽,居然没有一个人摘的。
这就便宜了许明月一个人。
晚上吃到枸杞芽鸡蛋汤的许凤莲她们,满足的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枸杞芽蛋花汤,鲜的舌头都快要掉了,“太好喝了吧?阿姐,这是啥野菜啊?咋没见过?”
许明月就告诉他们是枸杞芽。
“啥是枸杞芽?”昏黄的夜色下,看着已经做成菜的枸杞芽,完全尝不出来是啥野菜。
许明月就教他们:“枸杞菜不认识,枸杞子总听说过吧?”
不好意思,许凤莲她们还真没听过。
倒是许凤台过去在地主家见过,但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说:“小时候在地主家灶下烧火的时候好像见过,用来泡水喝和炖鸡汤。”
炖的鸡汤自然是没他份的,他却在灶下闻过那浓郁的香味,和零星的几点洒在鸡汤里的红色小干果。
许明月点头说:“对,那就是晒干的枸杞子,枸杞子有益精明目,滋肝补肾的作用,是一种很温和的滋补药。”她压低声音说:“我们这里满地都是,没人认识,我就采回来了!”
许凤莲震惊的眼睛都瞪大了:“真哒?”
他们都没有怀疑许明月的话,毕竟前姐夫是在城里纺织厂工作的工人,见过大世面的,他在城里知道了这种野菜,回来教她阿姐一点都不奇怪,春天谁家不挖野菜?
可她阿姐做出来的野菜汤,也太好喝了吧?
能不好喝吗?放了调料的啊!
可惜砂锅不能炒菜,不然她还能做枸杞芽炒鸡蛋,凉拌枸杞菜,清炒枸杞菜,枸杞芽猪肝汤也是很滋补的。
遗憾的是没有猪肝。
猪肝猪心肺这些肝脏,对于改善夜盲症也是很有效果的,现在只靠着吃胡萝卜,对于他们的夜盲症有些改善,但不多,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在夜里已经能模糊的看到一点东西了。
等到许凤莲知道什么是枸杞菜,那结的有毒的蛇果,就是枸杞子后,简直惊呆了:“那……那我们不是要发财了?”
在她看来,枸杞子这么好的东西,她们趁着别人不认识,全部摘回来,晒干卖掉,不是能挣很多钱?
许明月笑笑不说话,想想还是鼓励她说:“农村人不认识,城里人肯定认识,到时候我们悄悄带到邻市去卖!”
喜的许凤莲直点头!
不过枸杞菜并不是许凤莲的目标,在一场小雨之后,山上的笋终于长出来一些,蕨菜头也冒了出来,许凤莲带着许凤发去山上抢挖春笋和蕨菜头。
这些野菜都是可以晒干,做成笋干和蕨菜干的,可以存着吃。
她从小就在山上跑习惯了,知道哪里蕨菜头多,许凤发就去挖春笋,许明月也没闲着,趁着这场小小的春雨,把之前存的香菇和白蘑菇都拿了出来。
许凤莲看到这么多香菇和白蘑菇都惊呆了:“这么多?”
许明月很正经:“不然怎么叫蘑菇窝呢?”
许凤莲一直想知道阿姐发现的蘑菇窝在哪儿,山上都快被她找遍了,还是没找到。
但是他们这里的山大,是一座知名大山的尾部,再熟悉大山的人,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这片山。
很快就到了龙抬头那天,许明月想了想,还是将她的那件大红色羽绒服拿了出来。
这件大红色羽绒服,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主要也是许明月觉得这件羽绒服的款式,不适合这个年代的人穿。
首先她是长到脚踝的修身款,还配了条宽腰带,不系起来还好,羽绒服嘛,再修身它也是有些蓬松,可系上腰带,就很不合时宜。
其次就是领口的火红色狐狸毛领,穿在身上,真的会有人说是□□。
之前这件羽绒服,她没拿给许凤莲,也是因为许凤莲身高不够,根本穿不了,刷新出来的土黄色宽松羽绒服倒是合适,没机会拿出来。
她现在拿出来,是考虑到许凤台结婚,新娘子穿一件红色棉袄,也算适宜吧?
现在还没到最严重的十年,结婚穿军装固然是流行,可讲究的人家,还是会贴几对喜字和戴个红花,要是有身红色的衣服,更喜庆了。
她将狐狸毛领给拆了,腰线那一块设计的蕾丝也被她拆了,剩下的改短什么的,她也不会,就看未来嫂子的针线活怎么样了吧。
她没让许凤台拿到新娘家去,而是挂在了许凤台的房间里。
如果新娘子身高不够高,拿过去了她也穿不了,不如放在新房里,当做惊喜。
许凤发已经搬到堂屋后面的小房间去了,家里重新让木匠打了一个洗脸架和衣柜,放新娘子的东西,目前这个衣柜里,就只有这一件大红色羽绒服。
老太太自己坐在门槛上,认真的用剪刀剪着喜字窗花。
他们这里是吃了午饭再去接新娘回来的,所谓婚礼,黄昏的婚。
依然是许凤台带着堂兄弟们划三条小船去接亲,没有钱,就带了一些许明月给他的话梅糖。
这话梅糖还是她和小阿锦出去吃饭,饭店门口摆的话梅糖,许明月怕她蛀牙,平时对她控糖控的厉害,遇到这种可以免费吃的糖,她就抓了一小把,大约有七八个,塞在了许明月的衣兜里,许明月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塞的是什么,还是整理衣服的时候,一摸口袋里居然还有话梅糖,她也没告诉小阿锦,就这么存了差不多三十个,叫许凤台一起带过去了。
也不是没有更好的糖,只是不合适。
中间有为难新郎叫门的一段,许凤台没法子,就给堵门的人,每人发一颗糖。
许明月觉得这糖不算什么,可在农村,这一颗糖,可比一分钱值钱多了,连堵门的人都没想到,会得到新郎发的喜糖,惊喜连连,还想多要点。
可许凤台小气的很,发出去的糖他都心疼坏了,又怎么会愿意再发糖?
坐在新娘子房门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赵母,一看新姑爷居然发糖,也哭不下去了,生怕新姑爷老实过了头,真把糖发给那些外人吃了,忙叫小女儿来开门,众人这才笑嘻嘻的把门打开了,一群送亲的人,捧着许凤台送来的聘礼,有序的鱼贯而出,赵红莲的弟弟背着她出门。
在她出门的那一刻,耳边有人喊着:“快把筷子向后扔!”
从此不吃娘家饭!
等走出两米后,又一盆水泼了出来。
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直到他们走到河边,快上船了,远远的还能听到赵母的哭声,连带着趴在弟弟背上的赵红莲,眼泪就没停过。
她耳边像是玄幻一样的响着村里老人的声音:“姑娘姑娘你别哭,你嫁到婆家有肉吃,大锅里的饭,小锅里的肉,让你吃的嘴冒油!”
这当然都是假话!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清晰的认识到,她真的要离开她从小长大的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不太熟悉的陌生人生活了。
从此,她的娘家不再是她的家。
惶恐和害怕,一下子就淹没了她。
她坐在船上,看着随着小船远去,也离的原来越远的村子的倒影,脸上挂着泪。
她想回头看看,她对面坐着的送亲的人立马提醒她:“不能回头啊!”
过了片刻,紧张又木讷地坐在她身边许凤台,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塞到她手里。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手里黄色塑料袋包装的东西。
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