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酒楼的行会,每月初五例行集会,地点便设在曹门大街的遇仙楼。
遇仙楼的夏老板是行会的行老,一是因为夏掌柜经营酒楼数十年,从推着独轮车贩酒的小贩到曹门大街首屈一指的酒楼东家,积年累月,资历深厚;另一个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却不便说出口,夏老板是当宫中裕贵妃的生父,是当今国丈。
只是今日的集会,地点并不在遇仙楼,而是设在太府寺。
清风楼已经查封,王氏兄妹愿意以钱抵刑,自愿将清风楼委托官府竞拍。
太府寺掌管一国财货政令,以及库藏出纳、商税,平准、贸易等事。是以,今日的竞拍设在太府寺的正堂。
太府寺卿刘大人坐在案前,他拿起案几上的公文,漫不经心地看着。
厅中,遇仙楼东家夏尚喜站在中间滔滔不绝,说着不伦不类的官话,丢人现眼。
良久,刘寺卿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冷哼:如果没有你在宫中做娘娘的女儿,谁会听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早乱棍打出去了。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么其貌不扬的小老儿,竟然生出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想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赛貂蝉’,凭着美色,帮着夏老儿卖出不少酒。当年被皇帝看中,入宫不久便生了儿子,二十多年来,荣宠不衰。
这夏尚喜一家自此便犹如得了天助,从名不见经传的卖酒小贩到酒肆掌柜再到酒楼东家,酒楼是一家接一家的开,光曹门大街上,就有五家酒楼姓夏,还不算夏家在其他地方的产业。
还不是靠着女儿的色相?
听说那裕妃未出阁前便行事乖张,放荡无度,入了宫,只怕也使了不少狐媚子手段魅惑皇帝,不然,哪有夏家这泼天的富贵?
坊间传言,她的儿子舒王可能是两姓之子,跟当今圣上一点儿不像,是不是龙种,还难说得很!
刘寺卿又冷哼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想把刚刚的声音掩饰掉。
夏尚喜还是听到了,他终于停下长篇大论,坐下人皆舒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向主案,问道:“刘大人,您是不同意夏某所说?”
他说了什么,刘寺卿压根没听,不过,猜也猜到了,想要花最少的钱买下清风楼,如果可能,最好是不花钱的那种。
夏家的酒楼,不都是这么开起来的吗?
刘寺卿看向他,满脸堆笑,“夏行老说哪里话?以您的资财和阅历,清风楼您经营最合适不过。”
说完,尴尬地笑了,坐下的酒楼老板也跟着笑了。
笑声中,刘寺卿又替自己感到悲哀:十年寒窗苦读,也曾学诗书礼乐,也曾有文人风骨。现在,却要捧行脚老儿的臭脚。
悲天悯人者,实则自己最悲最可怜!
堂中坐着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酒楼老板,听刘寺卿这么一说,无不称是。
有些人本想参与竞拍,听到这笑声,也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意。
曹管事坐在左侧最下方,他没有笑,也没有俯首称是。
在这一片语笑喧哗中,他缓缓站了起来,拿出一封文书,向主案施礼道:“曹某想参与竞拍。”
满堂的笑声戛然而止,齐齐向他看来,有人眼尖,认出他是荣氏的人。
“这不是荣氏的管事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大家都是行商之人,知道荣氏的规矩,除了经营祖上留下的矿,不参与任何性质的经商。
曹管事又施一礼,“今日曹某来,不代表荣氏。”
“不代表荣氏,那你代表谁?”有人问道。
“请恕曹某不能直言,东家特意叮嘱过,时机未到,不能如实相告。”
“哟,都到了太府寺了,还在这儿卖弄玄虚呢?”
人群中,起哄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同情者有之。
夏尚喜走到曹管事面前,指着他的衣襟道,“你是要跟我竞拍吗?”
他重重说出了这句话,言语间的威胁意味明显。
曹管理施礼道:“官府已贴了告示,凡有意的商户都可参与,今日来的,应当都是参与竞买的。”
他看向厅中诸人,刚刚神色各异的众人,这会儿都收敛了笑容,不接他的话。
他们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参与竞买的。
清风楼位置极佳,曹门大街上人流又大,之所以落到今日局面,是王氏兄妹心术不正、不善经营。若能到他们手中,定然让它焕然一新,与当年谢娘子一样风光。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夏尚喜竟也有意如此。
有他在,他们不过是来陪跑罢了!
夏尚喜看了眼身边诸人,皮笑肉不笑,说道:“姓曹的,这里敢与我竞买的,只有你!”
刘寺卿见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刺头,惹得国丈不高兴,只得走下来打圆场,“曹管事,这是遇仙楼的东家夏老板,是京城酒楼商会的行老。”
谁知,曹管事就像没有听到一般,不卑不亢地说:“我看榜文上说,凡是正规经营,按时缴纳赋税的商户均可参与,曹某东家恰在此列。依竞买行规,我和夏行老匿名报价,价高者得。刘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刘寺卿讪笑,你说的是没错,可他要真这么操作,不仅文人风骨不保,头上的乌纱也难保。
这姓夏的,不仅有个当贵妃的女儿,还有个做奉直郎的混账儿子。
今日若清风楼没有低价进入夏尚喜的囊中,明日怕是他的仕途就走到头了。
刘寺卿将曹管事拉至一旁无人处,低声说道:“曹管事久不在京城,不知这夏老板的名头,他是当今国丈,裕贵妃的父亲。你不要不识相,跟他争,没有好下场的。说不定最后落个人财两空,得不偿失啊!”
他说着说着,只觉背后一道暗影笼来,回头一看,只觉得魂先去了一半儿。
韩元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正侧耳听他说话。
今日真是万事不顺,这位皇子,虽然身兼太府寺丞的职务,一年中有半年见不到人影,诸事都由他和少卿料理。
这是吹得哪阵风,传闻中的寺丞大人竟然亲自到岗了!
“寺、寺丞,您、您怎么来了?”他声音颤抖,有些结巴。
韩元驰扫过堂中诸人,笑道:“我是太府寺丞,不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