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兰将她扶起,丝毫不觉得费力,只觉得那人瘦得比一张纸还薄。
热粥小菜已经摆在桌案上,谢凝不过浅尝几口便停下筷子。
“给我看看你的伤。”她对松萝说道。
“一些小伤,不碍事。”松萝说着,将碗盘收拾好。
“让她们去做。”她对一旁的采兰说道,“取我的药箱来。”
药箱取来后,谢凝让松萝躺在矮榻上,掀开襦裙,只见左腿处的伤口触目惊心,新伤叠加旧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白骨。
她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粉末,用酒调和。
“我先帮你正骨,再缝合。喝下它,你不会那么痛。”
松萝仰头喝下,只觉入口有些辛辣,却并非难以下咽。
“这几日,辛苦你了!”谢凝说道,也坐在矮榻上。
“不辛苦,公子才辛苦!”公子是去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她能醒来,自己再辛苦又何妨!
“一个月内,不得走动,否则这条腿不保。”
“那家事怎么办?”松萝急道。
做饭洗扫,采买浆洗,处处都是活,她不做事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不过是一些洒扫的活计,雇些人力就是了。况且我也会做饭采买,会缝补浆洗,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
“怎么能让公子……”话未说完,伤处传来钝痛,关节已经复位。
原来是故意引意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借机正骨。
谢凝又拿出针刀,在火上炙烤,“会有一些痛,但不会很痛,你睡一会儿便好了。”
她的话没说完,松萝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眼睛闭上,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已黑,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伤患处的疼痛消失,传来阵阵清凉。
她摸摸自己的脸,白日的肿胀灼热已消,只剩下五指抽过的痕迹。
桌上灯光忽闪,照着四周的饭菜,米碗里的热气升起。
一抹白色身影坐在椅上,就着灯光看书。
这样稀疏平常的景象,莫名让她安心,她已许久没有这样安睡了。
公子昏迷的这些日子,她的一颗心悬着吊着,始终不能放下。
但只要公子在,不管在哪,不管做些什么,总能让她觉得安心。
“你醒了!”谢凝放下手中的书,回头说道:“不要动,坐在床上吃。”
“怎么能让公子做这些事?采萍、采兰呢?
“我问过她们,她们不愿意留在苍梧斋,已经让她们回太傅府了。”谢凝将饭菜端到炕桌上,“我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谁伺候谁。现在你不能动,这些事自然是我做。”
“松萝,我能保你这条腿不废,但是,它不能再像常人一样行走自如。”
松萝不解,“公子的意思是,我会瘸?”
“一月后,你可下地行走。但是,这条腿会比另一条腿矮半寸,你将是一个……跛子。”谢凝说话向来直截了当,这次却说得很慢,她在找一个准确且不伤人的词语表达清楚。
松萝听了,反而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以后走不了路了呢!只是矮半寸,有点跛而已。我穿着襦裙,别人看不出来。”
“以后不可久站或长时间行走,否则膝盖处的骨节磨损严重,你就再也不能行走。”
“哦,以后不走就是了。”松萝答道,一碗白米饭已经下肚,“这次我一定听话。”
谢凝将碗盘放在竹筐中,合门而出。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松萝掩面哭泣,眼泪溢过指缝流出。
她才刚满十四岁,还没有行及笄礼。
还没有成年,就已经是一个跛子了!
以后,她就是一个跛子了,再也不能像别的女娘那样畅快奔跑了,不能出城探春,不能看灯会。
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说:“看,那个跛子!走路多滑稽!”
黑暗里,少女努力压抑的哭声犹如一首悲凉的诗,萦绕着苍梧斋。
一早谢凝提着竹篮去买菜,刚出谢宅,便碰到福娘子。
“凝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她亲切地问道。
“我去买菜。”
“松萝呢?这几日都没见到她?”
“她病了,所以我去买。”谢凝答道。
“怪不得,总是见不到她。”福娘子的竹篮要比谢凝的大上许多,“走,我带你去,跟着我买菜,保证你能买到又新鲜又便宜的。”
她在前面引路,方向却并不是菜场。
“菜场的菜又贵又老,咱们不去当那冤大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福娘子说的好地方便是大相国寺的后门甬道。
“去相国寺,买菜?”谢凝问道。
相国寺是皇家寺院,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求子祈福,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却不曾听过在寺庙买菜。
“凝哥儿,你多年不回家,不知相国的万姓集。”两人刚拐入甬道,便看到路两旁的摊贩比肩接踵,“看到没?这儿不需赁金,差役也不常来,各家有需要置换的东西都可拿来卖,比大货行街的不知要便宜多少。我可淘过不少宝贝,改日我带好来好好逛逛。”
山门外,珍禽奇兽、时果蜜饯、珠翠头面、冠子绦线,无所不有。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真不愧“万姓集”三个字。
甬道的尽头便是菜市,那里同样人山人海,福娘子到了,将竹篮往地上一放,“凝哥儿,你站在这里等我!”
她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倏忽不见,出来时,抱着一大捆滴着水的白菜和水芹,往竹篮里放好,又钻入了人群,如此几番,竹篮已被装满。
她每样菜拿出一半,放到谢凝的竹篮,“冬日常吃的菜都买了,够你们吃上几日。”
“多谢福娘子。”谢凝取出碎银,交给福娘子。
“凝哥儿,这就见外了。自你回来,邻里间得了你多少好处,不过帮你买几把菜,还能要你的银钱?”福娘子把钱推回去。
“福娘子若不敢,小子以后可不敢再麻烦娘子了。”谢凝笑道,并没有收回银子。
福娘子看他坚持,不再回绝,随便捡了几个碎银,放入荷包。
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子捡着菜贩旁边的烂菜叶子,福娘子看到,随意说道:“都烂成这样了,你捡它做什么?谁还会要?”
男子手中动作不停,低声咕哝道:“你们不要,清风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