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西南,朔枫镇往东十一二里,有一红枫谷。
红枫谷三面环山,只有南面有一条小道,其余之处尽植红枫,漫山遍野。
正值深秋,红枫如画。
秋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枫树更如红色的火焰在燃烧,燃遍三山一谷,煞是好看。
许知秋便隐居于此。
车马停在山谷外,曹阳只带着杨青,沿着林间小道朝里走去。
鸡爪似的枫叶在风中左右摇曳,簌簌作响,却是不好说对曹阳的到来是在欢迎,还是在驱赶。
曲径通幽,直至一处篱笆院墙外。
院子里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正十分认真地清洗着一颗颗梨。其容貌清雅秀丽,如一朵山间的茉莉花,让人一见难忘。
枫林静谧。
此时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见是两个陌生男子,也不惧怕,还有些好奇,眨眼看着。
杨青走到院门外,笑容温和地问道:“请问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家父去年偶感风寒,不幸辞世,两位贵客请回吧。”女子容貌清雅,措辞也雅,显然是读过不少书的。
听闻许知秋因病亡故,杨青讶然,转过身来看向曹阳,惜叹道:“殿下,咱们来晚了。”
曹阳只是随意嗯了一声,看了眼那些数量太多,明显不是用来吃的梨,而后看向那清雅女子,说道:
“我等不远千里而来,皆是因为仰慕许先生之才。今虽不能把酒言欢,但也应当去坟前祭拜一二,不知是否方便。”
女子放下手中活计,又擦拭干净手上的水渍,起身一礼,说道:“自是可以,二位请随我来。”
而后引着曹阳与杨青走出篱笆小院,沿着院门外的一条小路向枫林深处走去。
行走途中。
杨青似随口发问道:“在下杨青,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女子许半夏,见过两位大人。”女子停下脚步,回身一礼。
杨青略显局促,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家殿下才是。”
许半夏抿嘴一笑,而后分别向曹阳和杨青行两种礼,道:“草民许半夏拜见殿下,见过杨先生。”
曹阳伸手虚抬,示意她免礼。
杨青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怕再说自己也不是杨先生后,还要劳烦她再行一次行礼,于是只好什么也不说,尴尬笑着拱手回了一礼。
许半夏转身继续引路。
路过用栅栏围住的十几棵梨树,里面有一肤色黝黑,约莫三十几岁的农夫正提着箩筐摘梨,忙忙碌碌,只是朝这边匆匆瞥了一眼,没空搭理曹阳几人。
许半夏见曹阳频频看向那边,因此主动介绍道:“那位是小女子的二叔,许知远。”
曹阳微笑着说道:“干农活倒也是一把好手。”
许半夏看着曹阳眨了眨眼,没再说话,莲步轻摇,领着二人来到梨树后边的一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小土堆,前面立着一块木制墓碑,上面写着:
——景和辛丑年秋九月之吉。
——家父许知秋之墓。
——女许半夏墓。
看着墓碑上的信息,曹阳不禁眉梢一挑,有些意外,又觉得不意外,因为这才符合许知秋的性格。
景和是周仁宗时的年号。
景和辛丑年就是景和七十一年,换算到现在,也就是景泰二十八年。
可逝于景泰,却用景和的年号,这是在怀念仁宗之治,但更是在表达对当朝陛下的不满。
杨青显然也是品出了其中虽隐晦却极其阴损的嘲讽意味,看向许半夏的目光不禁流露出担忧之色,并不时悄悄打量曹阳的表情,想看是否能帮帮她。
曹阳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道:“回去吧。”
许半夏微微一愣,却也不多说什么,带着曹阳二人往回走。
再次路过那处小梨园,曹阳却是停下了脚步,朝那肤色黝黑的农户说道:“里面的可是许先生。”
许知远操着些口音,神态、语气也颇显粗鲁地说道:“俺叫许知远,表哥他上个月病死了,你们认错人了嘞。”
曹阳咧嘴一笑,道:“久闻许先生大才,不料竟是遭了天妒,着实叫人惋惜。既如此,本王理当照拂其后人,今日便带其女许半夏离开,好为她寻一良家,也算是为许先生略尽绵薄之力。”
许知远一时没有回话。
许半夏捂嘴惊呼,险些失态发出声音。
杨青更是直接呆住,紧接着一脸焦急,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被曹阳扫了一眼后,不敢再说。
“俺哥临终前把半夏交给俺来抚养,而且已经找好人家了,这样不好吧。”
“本王觉得没什么不好的。此事除非许先生亲自来谈,否则本王便替他做主了。”
说罢,曹阳对杨青吩咐道:“去随许小姐简单收拾行囊,即刻起程回京。”
“是,殿下。”
杨青心中不愿见到这一幕,但这是曹阳的命令,因此他只得拱手领命,而后一脸无奈地看向许半夏,说道:“许小姐,请吧。”
许半夏嗔了他一眼,又看向站在梨树下许知远,道:“您再不说话,女儿可就只得随他们去了。”
“罢,罢,罢。”许知远连叹三声,看着曹阳,说道:“在下便是许知秋,殿下应是当朝魏王爷吧。”
曹阳执晚辈礼,说道:“晚辈曹阳,拜见许先生。”
“殿下既知我心意,又何必强人所难?”许知秋并没有回礼的意思。
他的这一行为可以说是在藐视皇家威严,罪过不小。
但曹阳并未与他计较这些,贤才隐士,有些脾气很正常。
曹阳反问道:“先生既知我来意,又为何忍心袖手旁观?”
许知秋黝黑的面庞上浮现一丝不快,沉声说道:“这是顺势而为!”
曹阳朝着杨青抬手轻挥,示意他离开。
杨青拱手领命,稍作犹豫后,走到许半夏身边,擒着她的手腕一起离开这里。
许半夏也并未挣扎,如盛开的茉莉花一般淡淡地笑着,随杨青离开了此处。
待二人走后,曹阳这才说道:“北齐兴兵十万欲寇凤鸣关,一旦得逞,我大周北境的万千生民必遭劫掠,否则北齐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国力,再兴战事。”
“许先生怎的能说这是顺势而为?”
梨树下,许知秋背着箩筐,又开始摘梨,动作随意,语气却是十分的笃定,说道:“若是凤鸣关被占,北齐必不会劫掠百姓。”
曹阳问道:“那他们只能是固守凤鸣关,万难再进半步。届时我大周聚兵反攻,他们即便占了凤鸣关,也一定会因粮草不济而败退。”
“如此一来,北齐此前所消耗的一切都将成了无用功,空耗国力,岂不是要叫天下人笑话?”
许知秋道:“不劫之于民,为何不能掠之于商贾、门阀?”
“这么多年来,云州境内早已是暗疮遍布,一千户百姓,也未必有一户商贾的粮食多。请问在这等情况下,换了殿下来统掌北齐,会向谁人落刀?”
曹阳沉默了。
许知秋所言,确实是云州境内的实情,连养牛、养鹅都收税,百姓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怕是一旦北齐破关,百姓们说不准还会夹道欢迎,欢歌载舞。
就像前几日在清风小筑门口,百姓们心中的怨气积累到已经敢围堵皇子府,敢当街喝骂朝廷官员,乃至动手。
但,凤鸣关绝不能丢。
因为自己不能输,输了,就是死。
曹阳道:“将生死安乐掌控在自己手里,永远比交给别人更放心。许先生既然如此忧心国事,何不一展所学,亲自为云州百姓觅得安宁?”
许知秋回头看了曹阳两眼,复又转过身去摘梨,道:“在下对治世安民早没了兴趣,否则也不会来这红枫谷隐居。请回吧。”
“若真没了兴趣,又怎会聊这许多?”
曹阳推开栅栏,踱步走到许知秋身前,拱手作揖,道:“曹阳诚心恳请先生出山,荡平北贼,保境安民,还望先生莫再推辞。”
“没兴趣,只会酿酒而已。”许知秋的态度依旧冷淡,且眼前的这棵梨树还未摘完,便背着箩筐朝另一棵梨树走去。
曹阳并未气馁,在心中快速分析了许知秋所在意的,而后再次来到他面前,拱手作揖,道:
“若先生愿出山相助,晚辈也定当竭尽所能,整肃吏治,为云州的百姓换得一份安宁。”
许知秋没能想到曹阳竟是如此谦逊,如此的礼贤下士,心中不免动容,只是却不怎么相信他有整肃云州的能力,问道:
“云州境内之所以积怨深重,皆是因孔家以及其它世家经年累月的盘剥所致。他们历朝历代都生根于此,上至督抚,下至更夫,可以说有九成都是他们的人,殿下又如何能动得了他们?”
这便是云州弊政的根源所在!
官官相护,个个都贪,只是苦了百姓。
苦了又苦。
这等弊政在仁宗之治时稍有收敛,但后来在曹德孟刚刚继位的那几年,又开始疯狂滋长。
不止是庆安孔家。
陇右白家,淮南崔家,平阳郑家,周朝四大名门望族都有参与,还有云州境内的十几个世家。
盘根错节,又岂是说动就能动的?
曹德孟治理了三十年,也只能是勉强压住,不生暴乱而已。
因此,也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只是皇子,只是魏王的曹阳能做成这等大事。
曹阳清楚其中的难处,但更清楚凤鸣关必须稳住,甚至是必须斩获奇功!
因为张成道与孔沐言摆明了是要生事,即便自己不想招惹他们,他们也会想尽各种办法去克扣运往凤鸣关的粮草。
那是在要自己的命!
曹阳目光直视许知秋,信念极强,掷地有声地说道:
“若论世家门阀,在这大周皇朝,谁人比得过我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