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杏坐在妆台前毫无形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袋刚刚往前倒了一点点，就被身后替她梳头的雪娟即刻摁回原位了。
这三日的相处，谢妩杏大概也摸清了雪娟和春柳两人。雪娟谨慎又细心，此前一直跟在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姑姑身边，极会打扮人，不但会梳好几十种不同的发髻，而且上妆也熟练极了。至于春柳，看着是个活泼坐不住的猴性子，实际手很巧也很有耐心，刺绣这些做的好极了。
“谢姑娘，您再忍忍，很快就梳好了，”雪娟又往梳子上沾了些甜甜的玫瑰花汁，无奈道：“今日是您的生辰宴，也是您头一回在北域州的女眷们面前亮相。如今外头人都盼着一瞧您呢，须的打扮的隆重些，不能让人小瞧了才是。”
谢妩杏伸伸坐的发麻的腿，天知道她已经被按在这个小圆凳上坐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里，谢妩杏心里已经把李宴翻来覆去又骂了几百遍。她知道李宴想借她生辰的机会引蛇出洞，本来只是一个妾的生辰宴而已，能有多大排场？都怪李宴撺掇着手底下的人到处乱传些半真半假的谣言，勾的那些太太小姐们纷纷想瞧瞧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一掷千金，直接带回行宫藏娇宝贝的不得了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轻叹一口气，谢妩杏从镜中看到雪娟一脸认真的神情。她知道雪娟是真心希望今晚宴席上的太太小姐们不会轻看了她的。只是雪娟的这份好意，注定是要落空的。那些太太小姐不过是来瞧个热闹，就和看猴儿一样。她今晚哪怕是满身穿金戴银，在那些人眼里依旧是个低贱的舞姬，玩意儿似的妾。这份看不起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和她长什么样，穿什么其实没什么关系。
“雪娟啊”谢妩杏又打了个哈欠。北域行宫实在是大，这三天，她白天在雪娟和春柳的带领下转了明面上能去的所有地方，又在深夜趁着暗卫换班偷偷溜出去探查白日没去的地方，三天加起来睡了还不到六个时辰，自然瞌睡的要命了，她在雪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下半趴在妆台上，拖着声音撒娇道：“还没有结束嘛~”
“本王的爱妾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
今日一早宫人们来回进进出出，加上前院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谢妩杏根本没注意到李宴进来了。当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谢妩杏被吓了一跳，雪娟更是，她正把谢妩杏的长发和假髻编在一起，两只手里都抓着谢妩杏的长发，一时想跪下请安，又看着手里不知道怎么办。
李宴摆摆手示意雪娟继续，径直走到了谢妩杏身边。
谢妩杏半眯着眼，为什么没精神，还不是因为你家祖先把这该死的行宫修的太大。只是她脸上依旧是温婉无比的浅笑，嘴里胡编道：“还不是因为殿下。您晚上都不陪妾身，妾身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今天是生辰宴，谢妩杏穿了件桃红的大袖衫，从李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修长后颈，云鬓雪肤，金镜中人花交映，当真姝色无双。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本王是那么禽兽的人吗？”李宴配合道。
不过这话落在雪娟耳朵里可就不是一回事了。她在行宫里待了这么久，有些事就算没经历过，也听那些年龄稍大的嬷嬷提到过。顿时整个耳朵都红了。伤还没好没想到太子殿下长得这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在床弟之间竟如此粗鲁，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李宴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被一个小宫女误会了，他其实说的是谢妩杏中毒后的伤。
“那等你身子大好了，本王每天都来陪着你可好？”
就跟你嘴上客气客气，可别当真了啊兄弟。谢妩杏装作为难的样子，“妾身听说殿下公事繁忙，总是忙到深夜才能歇息。要是您来陪了妾身，那公事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李宴随意道。
“我不要这个，简单点就好。”谢妩杏指着雪娟手里巴掌大的鎏金贴翠牡丹华胜，头上戴着的假髻已经很重了，再加上一堆华丽的簪钗，她真怕自己的脖子会被压断，顾完那边，谢妩杏又转到李宴这边，她转移话题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平日李宴这个时候不是忙着在前面接见官员，就是出门考察，今日怎么有空来她这里。
“顺路过来，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李宴抬手示意。很快，一个穿紫褙子配浅花罗褶裙的高挑女子踩着细碎的拈花碎步，婷婷袅袅的进屋了，身旁还跟着两个穿着北域王府衣裳的丫鬟。
“太子爷。”女子行礼道。
“这位是宵王爷的侧妃胡氏。你身边这两个宫女太小，今天来的那些太太小姐估计她们认不全，待会胡妃和你一起过去。”李宴转头又对胡妃道：“本宫这爱妾今晚可是交给你了，她年纪小，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劳烦你多多照拂了。”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胡妃笑道：“倒是太子爷和传闻中一般，对这位姑娘当真是，万千宠爱。”
谢妩杏透过镜子看他们一来一回的说话。胡妃自从进屋起便没朝她这里瞧一眼，更别说和她说一句话了。大抵是瞧不起她这个下九流舞姬出身的妾室。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看不起就看不起吧，自己能看得起自己就行。
前面还有人等着李宴，没多久李宴就被一个小太监匆匆叫走了。
如今离开宴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男眷们在花厅里谈事聊天，女眷们则被安排到了后花园里。等谢妩杏收拾停当和胡妃一同前往后花园时，人似乎都到齐了，穿着各色华服的女子们穿梭其间，阔袖翩翩，香风阵阵。
胡妃虽看不上舞姬出身的谢妩杏，但看在李宴托她照拂的份上，还是带着谢妩杏一一介绍了在场的各位太太、小姐。
太子，未来的君主。太子妾，也许有一日会成宫里尊贵的娘娘。不过日后的事谁说的准，现在的谢妩杏只是一个妾而已，那些世家不可能拉下脸来参加区区一个妾室的生辰宴，所以今日前来赴宴的女眷多来自些门第一般的人家。
在场的太太小姐人数众多，谢妩杏跟着胡妃转了一圈，只勉强能把几个身份略高些的人的名字和脸对上。不过一圈转下来倒不是全无收获，她倒是搞懂了一件事——在场的太太小姐里，就数胡妃地位最高。
简单转了一圈后，距离开宴还有很久呢，在场便有太太顺势提议看戏了。
胡妃才刚刚坐下，一旁的宫女立马递了戏折子给胡妃。只是胡妃也不接，低头喝着茶淡淡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应该由你选才是。”
“是，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妩杏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戏折子，封面木板上工工整整刻着福盛班三个大字，里面是刷了桐油的素绢，用红油写了各种剧目。谢妩杏不大爱听戏，又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点《百寿图》、《长寿星》这些未免有点太早，便抬手随便翻了两页，正要翻第三页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那声音拖得长长的，让人心生不悦，“谢姑娘怎么还没点好戏呐？”
顿了顿，那道声音又说：“哎呦，我都忘记了。谢姑娘平日都是在戏台上头的，这还是第一回坐在戏台下面点戏，想必有些不习惯吧？”
“也许谢姑娘只是看不懂这戏折，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大家都认识，又不是生人，有什么羞的。谢姑娘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我们就是，我们难道还会笑姑娘不是？”另一个声音道。
胡妃装作认真的观察那茶盏上的花纹，眼角余光扫过谢妩杏。她虽然答应了李宴照拂谢妩杏，但那也只限于带着她出场，为她介绍到场的太太小姐。其余的，她不想多事。
“那就先来出《女起解》吧，”谢妩杏啪的一声合上戏折子，也懒得再翻了。她听戏还是多年前被陆青枫硬拉着去的，知道的剧目也只有陆青枫常听的那几出。她偏头看了眼说话的妇人，没什么印象，大概身份一般的。不过身份贵重又如何，她是太子宠妾，恃宠而骄，在场又有几个人能贵重过太子的，“不知道姐姐是从哪里知道我平日不喜欢看戏的。”
趁着戏班子还在准备的功夫，谢妩杏又道：“妾身曾人听说过，这戏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可妾身却觉得戏台上怎么唱都无聊的很，左不过都是假的，哪里有台下真的精彩，两位姐姐说呢？”
长着一副软弱可欺的脸，不代表她真的就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谢姑娘说什么台上台下的，我怎么没听懂”那妇人装傻道。
这时有人掀起了‘出将’下面的门帘，穿蓝布箭衣系黄大带的崇公道步履蹒跚的拖着脚登场，随着中气十足的一声啊哈，那丑角手掌一抬，念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
比装傻么，谢妩杏偏着头，脸上的表情要多天真有多天真，“那看来是我弄错了。只是两位姐姐刚才在下面一唱一和的，我还以为是两位姐姐为了我的生辰提前排练好的一出呢。要我说啊，两位姐姐刚刚这一出，可比台上这精彩多了。”
那妇人大抵没想到谢妩杏一个贱妾还敢怼她，一时脸都气的发青。只是这在行宫之中，她对付家里那些妾室姨娘的手段又不能使出来，只能憋着。
其余人见出头鸟被打，也纷纷安分下来，一时间大家都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听戏嗑瓜子，倒很和谐的样子。
一出《女起解》唱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梳大头，穿红对襟罪衣裙的苏三双手扣于鱼枷上，正唱“怕的是此去有死无生”时，却听得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宫女进来通报道：“明珠郡主来了。”
胡妃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忙放下茶杯低声问：“明珠郡主？她不是和她父亲一起在北域大营吗，什么时候突然回玉泉关了？”
“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郡主的车轿刚刚已过了垂花门，应该就快到这儿了。”宫女答。
谢妩杏能感到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对北域州这些世家太太小姐不是很了解，更不清楚两人口中这位明珠郡主何许人也，便有点疑惑的望向胡妃。
“快叫他们先停下，”胡妃立即起身吩咐道，谢妩杏听见她低声抱怨道：“今天也不知道吹的什么风，竟把这位小祖宗给吹来了。”
说着，胡妃又看向谢妩杏，谢妩杏分明从胡妃眼中看到了一丝同情。
胡妃在谢妩杏耳边道：“这位明珠郡主本姓张，名霓裳。今年虽然才刚刚十五，但她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永安公主，父亲是掌管北域十万大军的大都督张仁德。永安公主和张都督膝下就这一个女儿，从一出生就宝贝的不得了，唉，这丫头打小在北域州就是横着走的，看今天这来势汹汹的样子，估计她少不了要折腾你了。”
堂堂郡主和一个舞姬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妩杏还没想出来，只见后花园的屏风后一位身穿石榴裙，青色镶金罗衫，戴满珠翠金银首饰的女子就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谢妩杏瞟了一眼，光是那件罗衫，在领缘、对襟处镶有三道花边，第一道是印金的牡丹花，第二第三道是填了金泥的百花翟纹花边。何等的华贵逼人，其华灼灼，若是不知情的，恐怕以为今日是这位明珠郡主的生辰呢。
“见过明珠郡主。”一众女眷以胡妃为首，恭恭敬敬屈身向明珠郡主问好。
刚穿过屏风，明珠郡主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了胡妃身旁的谢妩杏身上。
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她迈步走到主位上，笑也不叫众人起身，只道：“怎么都开始了。难道，是本郡主来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