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杏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本来想装傻，但从李宴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她一时拿不准李宴是在诈她，还是真的发现她在偷听了。
于是她捡了一条最无关紧要的试探道：“妾身隐隐听见另外几位大人称呼您为殿下大人，您难道是太子？”
如今皇帝陛下膝下只有四子。除了嫡长子李宴和二皇子也就是北域王李宵外，三皇子尚未及冠，至于四皇子，连十岁都不到，自然不难猜出李宴的身份。
“就只听到了这些？”
李宴漫不经心的笑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带着几分随性慵懒，那茶盏又从他手上放回到桌上。
“剩下的妾身其实没听太懂，”妩杏想了下，他们方才没聊什么称得上是秘密的内容。何况现在她和李宴中了同心引，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都奈何不了谁。这样想，听了就听了呗，他又不能把她怎样。所以她甚至揶揄道：“妾身只知道自己好像被卷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里面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残阳如血沉没在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里。
“既然都听到了，那我也不用多解释了。”
李宴突然又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这大概只是错觉。一个卑贱的舞姬而已，他们的过去怎么可能有过交集。他别过眼去。
“有人想借你来杀我。为了你的安全，这段时间我会安排你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先在那里待着……直到安全为止。”李宴淡淡道。
想杀他的人太多，冯后、三弟、冯丞相……
他身边防备周全，难以下手，但这个柔弱的舞姬就不同了……一旦被人发觉他们俩中了同心引，性命相系，那些想杀他的人定会从妩杏这里下手。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将她藏在某个安全处，重兵看守着，那些人找不到妩杏，就没法从妩杏这边下手。
说的好听，但这不就是变相软禁么。
妩杏嘴角抽动了两下，她可不愿被这样关起来。
先不说一旦李宴这边发觉“醉胭脂”真正的药效后必对她起疑，她要是听了李宴的安排被以保护之名软禁起来，到那个时候可就真是插翅难逃了。
李宴担心她死了连累他，她更害怕李宴阴沟翻船死掉呢！
虽说她这个人兜比脸干净，还倒欠陆青枫一屁股烂债，但天下第一杀手这条命还是很值钱的，放在江湖悬赏榜绝对能排到前五，也就比李宴差那么一点点。
同心引和醉胭脂都是江湖上的东西。李宴身边这些人明显没和江湖中人打过交道，不清楚江湖上的手段……而且，她不喜欢把自己的性命和安危都赌在另一个人身上，相比依靠李宴，她更愿意自己亲手解决问题。
“多谢殿下费心，”她沉默了片刻，轻轻说，然后慢慢起身走到李宴身边，“殿下的办法自然是好的。不过，妾身这里倒是有另外一个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听听。”
他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妩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殿下与其软禁妾身，不如装作未发现下毒之事，将妾身收做侍女带在身边。妾身自愿做殿下的诱饵，引诱那人再次下手妾身的这个想法，殿下以为如何？”
同心引的事情拖得时间越久越容易暴露，也就越危险。与其大海捞针似的去找一个不知真实身份的下毒人，不如就将计就计，主动用妩杏引他再次下手，然后当场抓获。这个法子虽然激进冒险，但妩杏望向李宴，他不是那种保守的人，应该会同意的。
李宴没有回答她，只是用手敲了敲桌面，外头似乎有人领命出去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薄纸放在桌上，妩杏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卖身契，也不知道李宴什么时候弄来的。
妩杏这个身份是假，那卖身契自然也是伪造的。满春院的王大娘子是个很会坐地起价的人，她当时是十两银子被卖到满春院的，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花了多少银子，想来不会低于一百两——买了这张废纸。
唉，这好端端的一百两银子就买一张废纸，要是直接给她多好。
似乎是察觉到妩杏的分心，修长的手指轻敲那张薄薄的纸。
“谢姑娘，”妩杏这个名字明显是个花名，李宴扫过契书姓名那处的谢氏两个字，微微皱眉，“你的本名是什么？”
妩杏愣了一下，也拿不准他问这个是想做什么，就很诚实的答道：“不记得了。”
谢家在她六岁生辰前夜被灭门。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事，除了漫天白雪和鲜血交织，新一天的朝阳仍然地平线那边探出头，红衣剑客笑着对她说：“就凭你，要杀了我？哈哈，小丫头，你自己先活下去再说这话吧！”
此外的，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李宴有点诧异。
“妾身很小就离家了，”妩杏平静道：“只勉强还记得自己姓谢，其余的时间久了，便都记不清了。”
李宴沉默了一瞬，继续问：“那生辰呢？”
十二月三十一，是她的生辰，亦是谢家被灭门后的第一个早上，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日子。妩杏垂眸掩饰了眼底的一丝情绪，笑道：“这个妾身倒是记得的，就在三日后，四月二十，正是杏花盛开的日子。”
李宴往她那瞟了一眼。
倒是和她很搭。生在杏花盛放时节，妩媚，又如春日盛开的杏花般明亮清透，只是他不是很喜欢妩杏这个名字。妩杏，读音听着和无心相似，总觉得有点不妥。不过一个舞姬的事情，他也懒得管太多。
“殿下，您问这个做什么？”谢妩杏好奇道。
“脱贱籍，入良籍的材料。”李宴坦然道。
一个贱籍女子不合适留在行宫他身边。这个时候转籍，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她原先是贱籍舞姬出身，但是换个良籍至少名义上好听点。
“还有昨晚的事，”李宴淡淡说：“既然发生了，我也不会当作没发生过。你既知道了我的身份，应该明白本宫不可能娶你为妻。”
谢妩杏深深的点点头。她垂着头，又站在阴影里，李宴根本没看到她一脸的赞许之意。拜托，她也不想要他娶。那么艰苦一路杀到今天，她没有嫁人的想法，何况她肩上的责任，也绝不允许她搞什么情情爱爱的。
李宴余光瞟见她小小一团缩在殿宇的阴影里，乖巧点头的样子，轻轻抿了抿唇。
“不过，我会给你妾的名分留在我身边。之前我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你是头一个——所以，其他人大抵会认为你是我的宠妾。”
谢妩杏一脸难以置信的望向李宴。
她注意到李宴说的是，其他人认为她是太子的宠妾。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这个宠妾有名无实，假的。
半晌后，她轻轻说：“为什么是宠妾？妾身身份卑微，要留在您身边的话，丫鬟，或者宫女应该更合适。”
太子的宠妾，哪怕是假扮的。
换了其他舞姬大概能高兴到当场晕倒。太子乃是一国储君，若不出意外，总有入主大内的一天。到时候，就算一个舞姬出身的妾室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成为宫里的娘娘，那等荣华富贵，一般人家的正妻都是比不上的。当然会高兴死了。
只不过，宠妾也好，贱妾也罢，妾者，都不过玩物而已。就好像养在池子里美丽的锦鲤，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当个宝，看腻了不再喜欢了便转手赠与他人。甚至，直接拖出去叫人打死了都没人会管。命如草芥，还不如一个贱籍的舞姬——要是舞姬被弄出人命了，院里的娘子还会带上几个打手前去讨个说法呢。
“不要妄自菲薄。行宫里的宫女都是宫里的嬷嬷一个个挑选调教出来的，不但要相貌端庄，还要矜持不苟。你这张脸，看着就不是做宫女的。”李宴喉间溢出几声低低的笑声，随意道。
此前是没染过过荤，一旦开了这个头，只觉食髓知味。单瞧着谢妩杏是副弱不禁风模样，但她身上每一寸都是他用指尖亲自丈量过的，自然再清楚不过了，该瘦的地方瘦，当真是天生的尤物。行宫里宫女春季的宫装是嫩柳般的青绿， 她刚刚提到宫女，他突然就想看看她被古板的宫女宫装裹着的模样。青绿衬人肤白，纤腰细若柳枝，想必便更显得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叫下面的人比着她的身材多做一套宫装的事。
“何况，本宫与一个舞姬春宵一度后，一掷千金为其赎身的事，现在已在王府传开了。到了明日，恐怕整个玉泉关都要知晓了。”李宴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今晚会有人来接你到行宫，在这之前，你先在这里好好歇着吧，谢姑娘。”
李宴是故意传开昨晚的事的。他不发话，就北域王李宵对他唯命是从的那个态度，北域王府里的下人怎么敢乱嚼舌根，不要命了吗！
再说了，相比太子昨晚要了一个舞姬，分明今天早上差点遇刺才是更严重的事，王府上下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定是李宴命人封了口。那下药之人见这次不成，事情又没有败露，肯定还计划着下次。李宴恐怕早就打算利用她引蛇出洞了
谢妩杏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没忍住开口问道：“殿下一开始就打算拿妾身当诱饵？”
“本宫的爱妾聪慧。”李宴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他头也没回，只留下了这句话。
他一开始就计划用谢妩杏做诱饵。谢妩杏自己提出做诱饵自然是最好的，如果她只是个胆小的舞姬，那就软禁她再放出消息引诱那人再次下手。
一开始，他就没有给她选择。
——
夜晚风寒，李宴刚刚走出院门，便有小太监上前为他披上大氅。楚文敛手里提了个写着北域王府四个大字的灯笼，显然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殿下，宵王爷正在书房等您过去，”楚文敛拱手行礼，恭敬道：“还有，方才行宫的人回话了，说凌霄殿已打扫完毕，随时可以住进去了。 ”
“知道了，”李宴淡淡道：“那个谢姑娘的身份可查清楚了？”
楚文敛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李宴只偏头瞟了一眼，“不必拿给我看，你挑重点的说就是。”
“大体上没什么问题，父母双亡，流亡到北域州，后来又被牙婆卖到满春院里，十个贱籍女子里，少说有六个就是这样的身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楚文敛道：“不过属下却觉得有些不安。派去调查的探子也说似乎查的有点太顺了，就像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们相信这个一般。”
“那就继续往下查。”李宴伸手拢了拢大氅，“苏五媚的事也是一样，人活在世上，总会留下痕迹。若是假的，也总会露出马脚。”
“谢姑娘这边倒好说，只是苏五媚那边”楚文敛顿了顿，“她一向独来独往，神秘的很。这已经派出去十几个探子了，除了江湖上流传的弑师的事，还是查不到任何详细的信息。”
李宴突然笑了笑，“独来独往？”
“文敛，这点你也许想错了。她弑师后出道江湖至今也有四五年了，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探子查不到她，不是因为她独来独往，也许恰好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帮她扫去了痕迹——这个人可能是一个人，也有可能是一个组织。接下来，你顺着这个思路去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