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思绪从久远的记忆中抽离, 池潇缓缓吸进一口气,目光落回明灿脸上。
她几乎与他贴着站,浅淡的酒气在他们之间弥散。她脸上有着错愕的神情, 但似乎达不到震惊的程度。
明灿转了转被他钳制的手臂, 嘴硬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喜不喜欢我。
说不清具体是怎么回想起来的。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细节让人忍不住加以深思,比如他提出为了应付舍友,要假装追求她,比如他背着她的琴的画面,让人觉得似曾相识,还有他手机的锁屏密码, 正好是她的生日……
直到刚才, 他接受大冒险惩罚,转过头来直视她的眼睛, 说喜欢她。
那一瞬间,明灿终于确认了这段记忆的真实存在。
似乎是高一下学期的初春,万物尚未复苏, 天气还挺冷的。
放学后, 她被池潇叫走。他背着一个白色小提琴盒,带她到人少的地方, 突如其来地向她告白了。
明灿拒绝了他。
过去四年, 陡然回忆这段往事,像透过覆满了灰的玻璃窗往里望,画面非常模糊。
她只依稀记得, 拒绝他之后, 那个高挑挺拔的少年脊梁弯了下来, 像凛冬里僵直的枯木, 终于被风吹折。
一眼望去就高傲贵重的人,忽然间失去了所有傲骨。
正因为想起了那个画面,明灿今天玩酒桌游戏的时候,莫名不愿意说真心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整个人非常矛盾,一面认为她还是原来那个她,谁也不爱,一面又不愿意把无情说出口,像过去那样,化作扎人的利剑。
她脑子乱成一团,什么也理不清,手上挣扎的动作加剧,想要摆脱桎梏,离他远点。
池潇终于放开她:“对不起。”
明灿立即退开一步,像是十分介意他越界的举动,眼睛垂下来盯着旁边的圆桌,嘴唇抿成缝,悒悒不乐的样子。
大雪在窗外不知倦怠地飘舞,极尽苍白,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刺骨冷意。
无论多么蓬勃热烈的心脏,面对这样的景致,也会迅速冷却。
池潇开始反思刚才为什么会冲动问出那样的问题。
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尤其是最近两天,他觉得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而且现在的她,似乎和他记忆中那个全身都是刺的模样,产生了一点微小的变化。
人的欲望就像雨季山洪,堤坝上只要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洪水就会控制不住将它撕裂扩大,然后决堤而出。
很可惜,池潇所见到的那道裂缝,似乎只是他幻想出来的。
现在的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所有不该有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维持如今这个已经让他很满足的生活,维持他和明灿之间脆弱的平衡,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冲动不会有好结果,别再重蹈覆辙。
“你说的有道理。”池潇轻轻颔首,“确实没必要知道。”
他那点一文不名的心意。
顿了顿,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都过去了。”
明灿仍旧盯着侧边的圆桌,仿佛和他处在不同频道,兀自道了句歉:“对不起。”
池潇愣住:“什么?”
明灿:“我不该喝酒,就算只喝了几杯,也容易上头,会管不住嘴巴。”
池潇回想了下她刚才都说了什么,扯唇:“还行。”
她说的话其实并不难听,是他没有控制住,把局面拖入尴尬境地。
池潇说完这两个字,没有再多表示,径自上楼去了。
明灿望见他的背影,修长高大,深色卫衣轻易地匿进阴影中,不知为何,又让她感受到了四年前见过的那种颓唐。
明灿抬手拍了拍脸颊,一口喝掉杯子里半凉的水,感觉头脑还是不清醒,她又走进厨房,站在流理台边,打算给自己弄点解酒的饮料。
从冰箱里翻出一个柠檬,明灿决定做柠檬水。
她将柠檬洗净切成好几片,由于刀工太烂,每一片都切得坑坑洼洼,果肉乱飞。
丢了两片到水杯里,明灿拿筷子搅了搅,举起杯子喝一口。
嘶——
巨酸!!!
池潇背着包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抓着杯子脸皱成一团,在流理台后边直跳脚。
明灿缓过来,赶紧往杯子里添水,抬眸望见池潇肩上挂着个黑色的包,脚步散漫地穿过客厅,她诧异地问:“这么晚了,你要出门吗?”
“嗯。”池潇语气很淡地说,“保险起见,今晚我换个地方住。”
顿了顿,他又说:“淼淼就劳烦你照顾一下。”
劳烦?
突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她是淼淼的妈妈,照顾他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话音落下,池潇抬步走向玄关。
身后传来轻软的脚步声,一直跟着他。
池潇在玄关穿上外套,换了鞋。
走到门边,手扶上门把。
想起她就站在他身后,外面极寒天气,门一打开冷风就会灌进来。
池潇手上动作顿住,开门之前,回头对明灿说:“你进去吧。”
明灿站在玄关柜旁边,左手拿着个玻璃杯,池潇回头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正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嘶——
她美丽的脸蛋被酸出了苦相,整个人触电似的哆嗦了下,另一只手扶住玄关柜,借力稳住身形。
池潇望着她,唇角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耐过了那阵酸劲儿,明灿轻吐一口气,看着池潇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门边的男人身形一顿,眸光微微发怔,似是没听清。
沉默片刻,池潇才回答:“明天早上。”
话音方歇,他又催明灿进去,直到她走开了,他才打开门,踏进凛冽风雪中。
明灿抱着玻璃杯站在餐厅,望着别墅大门开启又关上。
她欠虐似的又喝了口酸得要死的柠檬汁,心里想着:
虽说撒了谎之后最好的圆谎方式就是让谎言成真,才不会被人发现端倪,可是他深夜才走,早上就回,这么短的时间,圆谎和没圆谎有差别吗?
明灿终于不再和手里的柠檬汁较劲,放下杯子走上楼。
去主卧看了眼淼淼,他睡得正香,一脸无忧无虑。
回到次卧,门窗紧闭的空间温度很高,空气闷得人心胸发堵。
明灿钻进浴室,洗完澡出来,整个人还是不畅快,心脏在胸腔咚咚直蹦,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回忆和画面在飞旋。
想找人倾诉。
一个闷得快要炸了。
明灿很少有这么强烈的倾诉欲,她头发都来不及吹,包在干发帽里,刚洗过澡软软热热的身体摔到床上,抱着手机给芮以晴打了通微信电话。
深夜十点半,芮以晴还没睡,秒接电话。
“喜大普奔,大忙人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芮以晴在话筒那头阴阳怪气,“放假多少了天才想起来找我?你一个这样,小芙更狠,一放假就和男朋友去东北度假了,你看到她发的朋友圈了吧?”
“看到了。”听见小芙名字,明灿忽然有些心虚,“以晴,我有一个八卦要告诉你。”
“什么八卦?”
“一个……挺厉害的八卦。”明灿越说声音越小,“高中那会儿就该告诉你了,你别怪我瞒着……”
……
“什么!”芮以晴疯了,“池潇高一的时候和你告白过?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
明灿:“我之前忘记了,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
“这都能忘?”芮以晴重复一遍,“这都能忘!那可是池潇学长啊!”
明灿:“池潇学长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芮以晴忽然沉默了。
也是。
明灿不是普通人,她高中三年一心扑在读书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爱情这种她最不在意,甚至有点排斥的东西。
明灿曾有过非常幸福的童年,父母恩爱,家庭美满,然而,她所珍视的一切,最后都被她那个渣爹给毁了。明灿十岁出头的时候,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母亲得知了丈夫在外的风月,她深爱的男人原来竟是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
重病、抑郁,加上丈夫的冷漠,明灿的母亲最终没挨过女儿十二岁生日便撒手人寰。经历过这样的事,明灿自然排斥异性,很难给他们好脸色。
高中那会儿,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男生排着队和明灿告白,池潇或许是出色的,但是他的出色明灿并不放在眼里,他长得再帅成绩再好又有什么用,最终也逃不过淹没在人从众中被她忘记的命运。
“行吧。”芮以晴渐渐平静下来,“这确实是你的作风。”
明灿:“而且……那时候,小芙不是很喜欢池潇吗?所以我才不敢和你们说这件事。”
不仅小芙,她们班上仰慕池潇的女生还有好几个。被这样一个有众多女生爱慕的男生喜欢,对明灿而言,真的挺碍事的。
一个男生的感情,远远没有她和女孩子们的友谊更重要。
正因如此,明灿更不愿意回想这段记忆,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它抛出了脑海,尘封在极远处。
芮以晴叹了口气,又好奇地问明灿:“那你当时是怎么和他说的?”
明灿说:“我又不喜欢他,当然狠狠拒绝了。”
时间过去太久,明灿真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什么。
她拒绝别人的追求一向不留情面,嘴巴也挺毒,对池潇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猜……大概率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别再来打扰我’之类的。”明灿说。
芮以晴“嘶”了声:“你好凶。”
明灿翻白眼:“实话实说罢了。而且,我要不凶点,这些人再来烦我怎么办?”
“行行行。”芮以晴有些无奈,忽然间,她意识到什么,语气蓦地促狭起来,“所以,火山山,你今天打电话给我就是想和我聊池潇以前喜欢过你这件事?”
明灿温吞地回:“对啊。”
芮以晴:“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明灿:“五六年了。”
芮以晴语气兴奋起来:“五六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和我打电话聊起一个男生!老实交代,你们最近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了?要不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早就忘记的告白?”
“我……”明灿被她问住,“最近确实,因为一点事情,和他有交往。”
芮以晴:“你喜欢上他了?”
“才没有!”明灿斩钉截铁,“我不喜欢。”
芮以晴笑起来,有一阵没说话。
明灿被她笑得浑身不得劲:“你干嘛呀。”
芮以晴:“能让你想起以前的告白……他是不是又对你告白了?”
明灿一激灵:“没有。”
芮以晴:“那你觉得他还喜欢你吗?”
明灿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她声音里仿佛带着万千思绪,芮以晴从前哪见过明灿这个样子,简直有趣极了:“那,如果他又和你告白,你会怎么办?”
……
明灿好久没回答。
话筒里只剩电流滋滋的声音,安静到芮以晴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明灿吗?
芮以晴:“你刚才说,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和你告白,你现在又不拒绝,你想当渣女啊?”
明灿哪能接受这样的指控?
她猛地在床上翻身而起:“你不懂。我现在……需要他完成一些工作,不能把关系搞得太僵。”
这番说辞,明灿吐出口的一瞬间,就感觉到站不住脚。
曾经的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担忧,生怕把池潇惹不高兴了,他就不好好承担养娃的责任。
可是她现在了解他了。池潇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只要是答应过的事情,他就一定会认真完成,而且他进入父亲角色很快,在他眼里,淼淼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需要明灿提出要求,就能自发地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所以。
现在的明灿,根本不用怕和他关系搞僵了之后他推卸责任。
池潇不会这么做。
“我不知道了……”明灿倒到床上,滚来滚去碎碎念,“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芮以晴无语,“你今天是不是喝了点?”
“嗯。”明灿叹气,“我好愁啊。”
芮以晴:“可以理解。”
别看明灿平常多么聪明机智,她的大脑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考虑和男孩子有关的事情,不宕机才怪。
两个人又聊了几分钟。
挂断电话,明灿转身趴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机,忍不住戳开某人的微信头像。
脑海中响起芮以晴最后对她说的那句——
你也不算渣女。
你只是,对他产生了拒绝之外的其他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