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中午一点。
淼淼有睡午觉的习惯,明灿陪他在卧室听有声故事,直到他睡着了,她才轻手轻脚离开, 去琴房背上琴, 赶往音乐会排练地点。
池潇开车进小区的时候, 恰好看到明灿在路边打车离开。少女穿白色羽绒服黑色长裤,脚踩雪地靴, 冬季厚重的穿搭也掩不住曼妙身姿,头发梳成漂亮的蝎尾辫, 肩背琴盒, 整个人显得青春、灵动、娇艳, 是北国风景中难以忽略的一抹亮色。
两人将将错过,像是算好了时间,不必与他碰面。
家里门锁密码是淼淼的农历生日加公历生日, 池潇开门进去,望见偌大的房子,装修豪华,窗明几净, 客厅小半空间围出一个玩具屋, 阳台上栽了许多耐寒的常绿植物,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浓郁而又温馨的生活气息。
淼淼在房间睡觉, 池潇也待在淼淼房间, 坐在淼淼的儿童书房里敲代码。
即使家里除了他们父子之外没有其他人了,池潇也不会在外面乱走乱用东西, 他习惯了克制守礼, 无人之地亦要慎其独也。
约莫半小时后, 淼淼醒了,望见爸爸,他腾地一下跳下了床,光着脚丫子扑到池潇怀里,舔舔唇:“爸爸下午好~你可以给我吃点甜的东西吗?我做梦梦到了,嘿嘿~”
池潇:……
现在的小朋友未免太鬼机灵了。
池潇起身去厨房,三下五除二,还真给淼淼弄了一碗甜甜的水果沙拉吃。不需要任何做饭技巧,只要会切水果就能完成,淼淼尝了口,惊叹:“爸爸变身了!这个酸酸甜甜的沙拉太好吃了!”
池潇:“……”
不用谢,超市买的。
午后时光漫长,淼淼在家里待得有点闷,央着池潇带他出门,去小区里的小公园玩。
小公园就在楼下,里头有许多儿童游乐设施,池潇也觉得小朋友应该多运动,便带着他下楼玩了一会儿。
万万没想到,玩了不到十分钟,淼淼荡秋千的时候想给其他小朋友秀个高难度动作,结果动作没秀成,摔了个狗啃泥,整个小公园里的小朋友都被吓哭了。
池潇的心也提到嗓子眼,方才一直不错眼地盯着淼淼玩,偏偏低头看手机的片刻,这孩子就摔了。
“哇呜……爸爸哥……哥哥呜呜……”淼淼边哭边从地上爬起来,还记得改一下称呼,不能在外面乱喊爸爸。
他穿得厚实像个球,秋千下边又是松软草地,没摔伤,就是全身都弄脏了。
池潇把淼淼抱起来带回家,不甚熟练地安慰:“淼淼乖,别哭了,摔倒没关系的。”
带娃实在太教人提心吊胆,他高考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淼淼点头,抱住爸爸肩膀,一个脏脏的混着泥巴和眼泪的手掌,用力印在了池潇的羽绒外套上。
回到家,池潇把淼淼剥个精光,全身检查一遍,确认没受伤,再带他进浴室洗澡。
淼淼坐在浴缸里,小孩子的情绪千变万化,他这会儿已经不哭了,龇着牙和池潇说他想泡澡,玩小鸭子。
温水一点一点漫上来,父子俩约好今天摔倒的事情瞒着妈妈,谁说出去谁就是小狗。
淼淼的皮肤很白,像池潇也像明灿,还没到抽条拔节的年纪,他胳膊腿都肉嘟嘟的,拍水的时候像一节节藕在水里翻滚。
直到今天,池潇对于“这个漂亮娃娃就是他儿子”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些实感。
因为明灿的存在,他一开始就很愿意接受这件离奇的事,但是让他身体里二十岁出头的灵魂萌生出父亲心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池潇搬了个凳子坐在浴缸外边陪淼淼玩水。
水上浮着三只彩色小鸭子,淼淼说这是爸爸妈妈和他,他用泡沫给小鸭子做了三顶帽子,觉得贼好笑,让池潇拿手机来给鸭子拍照。
“先拍一张三鸭全家福。”淼淼指挥道,“再给爸爸鸭和妈妈鸭拍一张结婚照!”
池潇忍俊不禁,顺着淼淼的童言稚语,他忍不住向他打听起未来的事:“爸爸妈妈有真的结婚照吗?”
“有呀,超大的。”淼淼说,“挂在爸爸家里,我每次去爸爸那儿都能看到!”
池潇轻笑着,提起的唇角忽然僵了下,问:“爸爸家里?爸爸和妈妈不住一起吗?”
淼淼:“不住一起啊。”
……
池潇怔然,沉在泡澡水里的手虚握了握,仿佛握到一团冰凉刺骨。
他沉默许久,才用极低的声线问:“我和你妈妈……在未来离婚了?”
“没有离婚啊。”淼淼说完,察觉到爸爸情绪不太对劲,他声音也低下来,“爸爸妈妈只是不住在一起。”
池潇接着又问出了他们三人在未来的相处模式,知道了淼淼是半个月跟着爸爸,半个月跟着妈妈,而爸爸妈妈如无必要,根本不会见面。
这个状态确实不是离婚,而是婚后分居,各过各的。
原来她在和他结婚,生下他的孩子之后,还是不喜欢他,不想要他出现在她生活里。
池潇将手伸出水面,轻轻抖掉水珠,自嘲地扯了下唇角。
淼淼没有心思拍小鸭子了。
他很喜欢爸爸妈妈现在的相处方式,很轻松自然,像朋友一样,他有点怕爸爸妈妈从某天开始忽然变成十几年后那个样子了,他不喜欢那样。
淼淼胳膊腿在水底下顾涌,扁扁嘴说:“我今天想去接妈妈回家。”
趁爸爸妈妈现在关系还正常,他想多看看他们两个当朋友的样子。
池潇没说话。
淼淼:“我自己怎么接她呢?我又不会开车。”
池潇叹气:“我带你去接。我先问问她。”
其实他今天来之前就想过,傍晚要不要去接明灿回来,只是一直没来得及问。
帮淼淼冲好澡穿好衣服,池潇才拿出手机给明灿发了条消息:【晚点去接你?】
淼淼扑过去按语音键,大声说:“我也去我也去!妈妈我好想你呀~”
过了十多分钟,明灿练琴休息间隙才看到这两条消息。
听见淼淼软萌的语音,明灿身子酥了半边,也用语音回:“好呀~妈妈等你来接~”
说完才想起来这是池潇的微信。
她立刻撤回。
可惜晚了。
明灿软软嗲嗲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像加多了蜂蜜的甜水碗,一口下肚,脊梁酥麻,甜得像全身通了电。
池潇紧了紧下颌,看到明灿撤回语音后又发来一个地址和一条新消息:【我还有一个小时结束,你们到时候停在路边等我就行,别下车】
池潇:【ok】
临出门时,淼淼之前弄脏的衣服刚好洗完烘干,池潇把它们收进柜子,给淼淼搭了套酷酷的全黑套装,带着他出门接妈妈去。
半个小时后,黑色轿车停在某音乐厅外面的马路边,路旁栽了一排高大干枯的悬铃木,稀稀拉拉的行人在树下快步穿行,入目一片萧索。
后座左座安装了崭新的安全座椅,淼淼原本拘在上面,这会儿费劲地解放了自己,爬到前面的副驾位置上,扒着窗户往外看。
日暮时分,空气仿佛都染上珊瑚红的色泽,远天边烈火烧云,轰轰烈烈。
等了约莫十分钟,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各个背上都背着乐器盒,从音乐厅方向涌出。
淼淼定睛搜寻了会儿,不出片刻便找到明灿,她身材高挑、气质出众,明丽白皙的面庞在灰压压人群中分外招眼。
“爸爸快看,妈妈在那里!”淼淼指着窗户,让驾驶座上的少年低头望去。
池潇解开安全带,小半个身子探过来。如火如荼的夕阳中,身穿白色短款羽绒服的少女朝这边缓步走来,蝎尾辫略微松散,碎发笼着雪肤,整个人沐浴在金红夕色里,眉眼含笑,正一边走路,一边和身旁的男生说话。
“咦。”淼淼凑近窗户,眨巴眨巴眼睛,“奕骁叔叔也在。”
四人并行,有说有笑。明灿在中间,左边有两个背琴的女生,右边的男生两手空空,正是陈奕骁。
池潇自然也看见他了,眸色变得深暗,眉心微攒。
“你认识他?”池潇问淼淼,“你妈妈身边那个男的?”
淼淼点头:“奕骁叔叔是妈妈的朋友。”
池潇冷笑了下:“朋友?他们在未来关系不错?”
“……”淼淼尝试使用超能力听出爸爸的心声,但是这一次,超能力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坏掉了,他脑子里除了一长串「哔——」的机械音,其他什么也听不见。
淼淼顿时有些六神无主:“应该还可以?”
池潇:“你在妈妈家住的时候,有见过这个人来家里吗?”
淼淼从未看见爸爸露出这样的表情,冰冷、阴沉,眸底暗淡得像无垠深海,他有点害怕,缩了缩脖子:“我不记得了。”
池潇:“真不记得了?”
是假的。淼淼只是不敢说,但是他年纪太小了,对表情管理一窍不通,“我在撒谎”四个字几乎写在脸上,池潇凝着他,洞若观火。
“你直说吧。”池潇轻吐了一口气,大手搭在淼淼脑袋上,“我不会生气的。”
淼淼垂着脑袋回想,慢吞吞地说:“奕骁叔叔有来过家里,和我们吃了几次饭。”
话音落下,他仰起眼睛偷瞄爸爸。
还说不会生气!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挂了冰的刀子,冷冽又锋利,下颌绷成直凛凛一条线,脸色像覆了层霜,淼淼光看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想在冲锋衣外面再裹一件羽绒服。
“爸爸……”
“没事。”池潇摸他脑袋的动作依然很轻,只是有些僵硬滞涩,让人感觉不到温度,“回后座上去,你妈妈过来了。”
淼淼赶紧爬回后座,把自己绑在安全座椅上。
终于有时间问问系统:“33叔叔,超能力这一次真的坏掉了,爸爸说了好几句话,我却什么也翻译不出来!”
系统:「没有坏掉。你是不是听见一长串“哔——”的声音?」
淼淼:“对的。”
系统:「那是我屏蔽了你爸爸的心声。因为他在爆粗口,少儿不宜。」
淼淼:???
车窗外,明灿与朋友同行至路边,望见不远处熟悉的轿车,她佯称打的车到了,和朋友们告别,踏着一地珊瑚色夕晖,朝车子这边走来。
池潇方才一直侧眸望着她,这时抽回目光,唇角拉平,沉默地系上安全带。
在未来,她和他婚后分居,她身边有亲近的异性朋友,连淼淼都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亲切地称呼他“奕骁叔叔”。
池潇从淼淼那儿问不出细节,也不方便对一个五岁小孩一直盘问,但是,仅仅只言片语便能洞中肯綮,在未来那个时间线里,丈夫于明灿而言就是个虚无的挂件,有名无实,她在没有他的地方过得精彩、放肆,更有甚者,还在他头上栽了点绿。
再看如今。
明灿面对他时,礼貌得体的表象之下,总是含着或戒备、或审视、或算计的复杂神情,但是一窗之隔的车厢外,她和那位学生会主席并肩走来,说说笑笑,神色放松又自然,远远看去都叫人如沐春风。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明灿走到车门边。光滑黑亮的车身映照残阳,不远处,陈奕骁停在一棵枯树下,目送明灿离开。他身边缓步走来一人,对他打了声招呼:“嗨,奕骁……哎,那辆车怎么有点眼熟。”
来人是楚知雨,她和陈奕骁是一个高中毕业的,认识挺多年了。
陈奕骁:“眼熟吗?那是明灿打的车。”
“噢,我可能看错了。”楚知雨收回目光,笑着揶揄他,“你又不是管弦乐团的,天天跟着我们排练做什么?”
陈奕骁:“音乐会的场地、宣传、票务,哪个我没帮忙?现在来围观你们排练都不行?”
“行行行。”楚知雨点头如捣蒜,懒懒道,“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对人家有意思要表现得明显点。不说你们B大,就我们A大这边,乐团里好几个男生才见了明灿几面,都说想要追她呢。”
陈奕骁:“哦,那追去吧。”
楚知雨:“……”
陈奕骁望着驶离的黑色轿车,金丝眼镜下的目光平静、深远。
追求明灿的人有如过江之鲫,无一例外,全部被无情地拍死在了沙滩上。说实话,陈奕骁直到现在也弄不懂明灿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绝不会喜欢冲动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愣头青。
明灿不是不允许别人喜欢她,她身边的异性朋友大部分都对她有点好感,只要不表现出太强的侵略性,不要脑子一热就冲上去告白追求,她就能相安无事地与你做朋友。
因此陈奕骁的策略就是温水煮青蛙,绝不冒尖露头,至于要煮到什么时候,估计只有天知道。
……
明灿坐上车,随手带上车门。本以为隔绝了室外的寒凉,上了车就能暖活身体,没想到车门甫一合上,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被车厢里莫名的寒意冻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这么冷?”明灿搂了搂身上外套,不太满意地对驾驶座上的人说,“温度调高点,别把淼淼冻坏了。”
池潇:“嗯。”
转头,明灿看见车里安了个安全座椅,是她亲自挑选的,总共买了四个不同牌子的,一个用在这辆轿车,另外三个用在新买的suv,新车还没提,所以池潇暂且开着旧车载他俩。
“真不错。”明灿仔细检查了安全座椅外形、材料和结实度,看到淼淼坐在里面窝得牢牢的,她笑起来,“这下你睡觉舒服了。”
淼淼眼睛滴溜溜地在爸爸妈妈之间转了转,感觉他们现在气氛还正常,他在心里默默地吁了一口气。
明灿系好安全带,身子倾向暖气出风口,张开两只葱白纤细的手,用掌心感受持续不断吹来的暖风。
风力很足,温度也不低,就是不知为何,车里依旧凉沁沁的。
明灿边暖手,边语调随意地问池潇:“你们今天下午干什么了?有弄东西给淼淼吃么?”
池潇:“没干什么。他吃了半碗水果沙拉。”
明灿:“冰的呀?冰的东西少给他吃。”
池潇:“行。”
他语气短促又冷淡,像从喉咙口敷衍地迸出几个字。明灿终于抬眸瞥向他,只见冷肃如雕像的侧颜,单手握着方向盘,白净的手背指骨明晰,青筋蜿蜒,隐隐在跳动,整个人好似带着股不耐烦。
明灿转头看淼淼,下巴指了指池潇,用口型无声问:他怎么了?
淼淼看不懂妈妈口型,好在超能力听出了她的心声:「你爸在拽什么?才让他带了半天娃就受不了了,给我甩脸子?」
淼淼赶紧摇头,对口型:不是不是。
明灿:那他怎么了?
淼淼:不知道哇。
下午泡完澡,爸爸的心情就不太对了,刚才看到奕骁叔叔之后他心情显然更差,淼淼不太理解大人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只能凭感觉认为,爸爸可能不喜欢奕骁叔叔这个人。
明灿这时没有想太多,池潇这人贯是一副没人情味的样子,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吧。
明灿懒懒靠到靠背上,有事说事:“昨天带淼淼上了击剑班试课,还挺有趣的,我买了二十节课,就在小学里头,之后每周带他去一次。”
池潇:“嗯。”
淼淼上什么兴趣班,在哪儿上,上几节课,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尘埃落定了再来通知他。
明灿继续说:“现在是冬天,家长群里很多家长都带小朋友去滑雪。我之前漏了这一项,今天才给淼淼报了个一日的儿童滑雪体验班,就在大后天。滑雪比较麻烦,要带装备,去郊区雪场,危险性也比较高,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陪淼淼上课。另外,在雪场待一天太短了,我寻思着多留一天让他滑着玩,就订了两天一夜的酒店,可惜订得太晚,酒店爆满,我也不敢让家里人帮忙,就只订到一间房,我和淼淼住,还要麻烦学长你在其他酒店自己订一间了。”
明灿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给池潇安排好了工作,却没有安排他的住宿,俨然是个无良资本家。
池潇:“哪个雪场?”
明灿回答:“云山雪场,这两年刚开的,人不多。老雪场比较出名,我怕碰到认识的家长,就挑了个新的。”
池潇目视前方,淡淡道:“把你订的房间退了,我去订一幢别墅。”
“度假村上面的小别墅吗?”明灿讶然,“那个早就被订完了……”
默了默,她意识到什么:“这雪场你家开的啊?”
池潇:“嗯。”
明灿:“行吧,你找人订房的时候小心点,别被家里人看出什么了。”
“不会。”池潇说,“这雪场我自己投资的。”
不需要通过家里人。
“哦。”明灿点了点头,通过内后视镜瞥了池潇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刚才和她对话的时候,连个眼神都没有飘过来一瞬,语气冰冷不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无规律敲击着,怎么看怎么不耐烦。
明灿终于忍不住,脊背顶直了些,蹙眉问他:“谁惹你了吗?”
池潇回得很快:“没有。”
“那你脸那么臭干什么?”
“……”
旁边安全座椅上,淼淼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怕自己听太多激烈的心声会晕过去,赶紧把超能力关掉,觉得这还不保险,他又抬起两只手结结实实堵住耳朵,整个人陷到安全座椅深处,嘴里默念着“不听不听,淼淼念经”。
车子驶上高架,窗外开阔的景致仿佛将车内空间挤压得更逼仄。池潇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太阳穴突突地跳,没忍住问了句:“陈奕骁是管弦乐团的吗?”
“不是啊。他今天来帮忙的。”明灿反问他,“陈奕骁怎么了吗?”
池潇:“没。”
见他张嘴只蹦一个字明灿就来气,冷笑:“你和他有仇?”
深黑轿车在高架上飞驰,窗外愈发幽暗的夜景追风逐电似的向后流逝。
心绪难以解释,即便解释清楚现在也解释不清楚未来,只能硬受着,不会有纾解的方法。
池潇仍旧目视前方,扯了下唇角:“是。”
明灿:……
胡扯。他和陈奕骁能有什么仇?总不至于是因为她,她和陈奕骁一天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这会儿在车上和他说得多。
明灿手握着车门扶手,胸脯起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敷衍之后气急败坏的情绪,一浪浪地拍打上心间。
车厢内的空气几乎凝滞成了实体,驾驶座上的人形千年大冰块一脸散漫地望着前方,明灿也不再盯着他,转头眺望车窗外,试图理清楚自己心头的无名火究竟什么来头。
她的脾气虽然比较爆,但是如果她生气了,那一定是生的有理有据的气,很少像现在这样,她自己都摸不着头脑。
她现在为什么烦躁?
因为看池潇不爽,被他那股冷冰冰的拽劲儿惹到了。
可是池潇不是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细想一下,还真不是。
明灿回忆最近这段时间与池潇相处的画面——尤其是和他摊牌之后,他们有了更多交往——他脸还是那张脸,瞧着冷淡疏离,但是脾性确实和她从前想的不一样,他在她面前总是很谦和、有耐心,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无有不应,从无二话。
短短几天,明灿就习惯了他臣服于她的领导,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应该像那天用西语答复她“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学”时的样子,对她心悦臣服,但是他今天变了,流露出冷漠的、不耐烦的样子,不是明灿期待的样子,明灿立刻就受不了了。
天呐。
明灿像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带着跑的人。
她以前也和许多其他朋友相处过,并不会这样啊?
高架畅通,行驶了几分钟便驶下匝道,连续的右拐之后到达小区,经由内部路,缓缓抵达住宅楼下。
淼淼窝在安全座椅上,维持着双手堵耳朵的动作,就这么睡着了。
车停稳,驾驶座上的人连“到了”都不说,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
明灿的暴脾气绝不甘于人后,她利落地跳下车,绕到另一边,两人在淼淼座位一侧的车门前相遇,势同水火。
“我算是被你拿捏了。”明灿扯唇,“我严重怀疑你在PUA我。”
池潇:“……?”
明灿:“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池潇:“没。”
“没有吗?”明灿仰起脸,细密如蝶翼的眼睫上翘,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他,“你如果对我的安排有意见,大可以提出你的建议。你要是不提意见就别怪我包揽一切,我确实喜欢指手画脚,但也不是完全没得谈,如果不是你之前表现得好像什么都可以听我的,我也不会这么强势……”
一长串话,莫名其妙,池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眉心微微攒起。
明灿捕捉到他表情变化:“你皱眉什么意思?”
池潇:“没。”
又是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单字,多说一个字他难道会少活一年?
明灿咬牙切齿:“学长,我也不是刚认识你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维持你的高冷人设。你要不要数一数刚才我说了几个字你说了几个字?你是不会说话吗?如果会说话的话,那你现在就是不想和我说话咯?”
又是一串不带喘气的连珠炮弹。
池潇深呼吸,想皱眉却不得不尽力忍住,望着身前的少女机关枪似的不断输出,那双殷红嘴唇张张合合,让他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那时他大约七岁,还是八岁?在邻居家里躲清闲的时候,意外遇到一个打扮得精致漂亮,脸庞更是美丽无比,宛如洋娃娃一般的小女孩,正是儿时的明灿。她逮着他就是一顿输出,为什么一个人窝在这里?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她?如果不是哑巴的话那就是故意不说话?不喜欢和她说话咯?
池潇从小喜静,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他真希望她别说了,能不能安静一点,吵得他头疼极了,但是他无奈的心声她听不见,她不仅要继续说,她还要对他正在做的事情指手画脚,他必须听她的,他必须变成开朗的孩子,他必须和她一起出去玩,不然的话……
没有不然,池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听从了她的话,陪她一起玩,和她成为了朋友。她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非常神奇的,让人不知不觉想要顺从她,臣服于她的力量。
画面一晃来到十几年后。
池潇思绪回笼,身前明艳动人的少女仍在喋喋不休,问他是不是对她给淼淼报的兴趣班有意见,如果有意见的话那就现在立刻马上提出来,过时不候……
池潇不得不承认,他今天心情很差,耐心也已经告罄,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看着她那张嘴张张合合,心底涌现出极为强烈地要拿什么东西堵住她双唇的冲动。
“唔……”
话音被堵回口中,明灿仰着头,睫毛狠狠战栗了下,难以置信地抬眸望着他。
他突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温热干燥的掌心,毫无阻隔地触碰她双唇,略微粗糙的指腹捏在她脸上,微微陷进软肉里。
明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极高处,几乎要跃出喉咙,清透的眸中碎光乱颤,写满了错愕、愤怒,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
刚才那一瞬间,面前的少年欺身过来,带着难以忽视的侵略性,让她倏忽间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他要俯下来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