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灿发完誓, 喘口气的时间,回想一下,自己都觉得这个誓未免太毒了。
搁从前, 她会觉得发誓是最敷衍的证明手段,多少誓言转瞬就成空,一点也不牢靠。但是现在,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脱离科学、非常离奇的事件,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 只能以玄学对抗玄学了。
酒水怎么还不上?
明灿说得浑身发热, 口干舌燥,她用手扇了扇风,不着痕迹地打量桌对面的人。
自从她掏出鉴定报告,池潇的表情就不复先前稳定了, 又听她疾言厉色发毒誓, 他那双浅淡的眼眸, 像是迎来了风暴, 这是明灿第一次在池潇脸上看到类似震惊的情绪。
池潇很清楚明灿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强干、理智、清醒, 只要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会把她和异想天开、信口雌黄这样的词语联系上。
刚才明灿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池潇不是没有动摇,只是她说的一切实在太离谱了,严重违背了他的世界观,让他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相信。
直到现在。
池潇低头翻看桌上的文件,右边那份亲子鉴定里, 被检验人化名“cx”, 应该就是他。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
明灿何至于编这么大一个谎骗他?甚至弄出鉴定报告来?她能从这个谎言中获得什么?一个司机?她想找谁当司机不行?为什么要找他?
池潇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对明灿的揣测逻辑漏洞非常大, 反而是她描述的那个异想天开的故事,更贴合她这段时间的所有行为,也更让人信服一点。
一个一戳就破的弥天大谎,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除非它根本就不是谎言。
所以。
站在合乎逻辑的角度,这个脱离科学的穿越情节,才是事情真相吗?
池潇缓缓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回溯明灿刚才对他说的话。
她说淼淼和他长得很像。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个孩子的模样。他有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深刻的内双眼皮,就像……把明灿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糅合在一起一样。
除此之外,淼淼的眉弓、鼻梁、嘴唇、下颌,以及连成一体的线条轮廓,好像真的能看到他小时候的影子,不说一模一样,五六分像绝对有。
又想起那天篮球赛上,他抱着淼淼,不止一个队友把淼淼认成他的亲弟弟,说他们长得像。
当局者迷,旁观者往往看得更清晰。
……
明灿靠着椅背,两条腿交叠,嫣红的唇轻轻抿着,带着很多的焦躁和一丝丝薄怒。
是,她说的那些话是非常离谱,会震碎人的三观。
但是她可是明灿诶,从小到大都是学神,品学兼优、德才兼备,这样的她,在池潇眼里就没有一点信誉吗?她说的话就一点都不值得他相信吗?
明灿可以理解池潇的心情,但这不影响她生气不爽。
和她有个孩子,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还有,他是木头吗?没长嘴吗?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句话!
终于,在明灿心里的郁结将要凝成实质爆发之前,对面的人形大冰块终于舍得开金口了——
“我和你,未来有个孩子?”池潇复述了遍明灿刚才说过的话,嗓音微哑,“他从十几年后的未来,穿越到了现在?”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个荒谬至极的玩笑。
明灿:“没错。这就是事实,比真金还不怕火炼的事实。”
池潇抬眸望着她,眸底映出少女明艳的面庞。
他脑海忽然空白了,一种分外不真实的感觉,如无声的海潮,席卷上来。
明灿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许久。
她正想说点什么,舌头突然转了个弯。
“不是。”明灿眼皮跳了下,“你笑什么?”
池潇单手支着额,闻言把手放下来,否认:“没笑。”
“没有吗?”明灿眯眼,“那是我眼花了?”
池潇:“嗯。”
他身体原本倾向桌子,这会儿忽然向后仰去,靠到椅背上,英俊的五官迎着天花板洒落的灯芒,从半明半暗,变得清澈明晰。
明灿仍旧紧紧盯着他。
不过片刻。
就见这位哥忽然低下头,似是忍耐到极限,他抬手掩了掩唇角,竟然当着她的面,直接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明灿看见他肩膀微微抖动,笑出低低的气音,她睁大眼,“我和你谈的事情很好笑吗?”
难以置信。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欠揍的人?
“不好笑。”池潇拿开手,声音带了点哑,唇角的弧度很快平息。他扯了扯上衣领口,身子重新倾过来,离明灿近些,低声说,“情绪有点失控,你让我缓缓。”
明灿狐疑地审视着他。
她手伸进包里,摸出一个密封袋,推到池潇面前:“我知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你很难彻底相信我。所以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淼淼的基因样本,你拿去找你信任的机构做鉴定。不用担心我伪造样本,如果你没有亲生孩子,我可弄不出能和你查出父子关系的样本。”
亲生孩子。
他今年才20岁,恋爱都没谈过,就有亲生孩子了?
而且这个孩子。
还是和明灿生的。
池潇点头,将那个装有几根带毛囊头发的密封袋收进口袋:“我会去做鉴定的。”
这时,安静的走道上传来脚步声。
他们点的酒水终于到了。
侍应生将一杯椰林飘香鸡尾酒放在明灿面前,又将另一杯加冰的苏打水放到池潇面前。
侍应生离开后,两人几乎同时拿起玻璃杯。
池潇单手抓着杯子,微微侧身仰头喝。
明灿则是双手捧着杯子,咬住吸管大口大口地吸。
椰林飘香度数不高,尝起来就像果汁酸酸甜甜,明灿喉咙干渴极了,一口气喝掉小半杯,总算舒爽些。
放下杯子,她瞥了眼对面那人。
好家伙。
几秒没见,杯子就空了。
池潇招手让侍应生再上一杯。
对于他今天的反应,总体而言,明灿还是满意的。
面对如此匪夷所思、宛如晴天霹雳的事情,他没有暴走,没有抱怨,更没有报警,只是质疑了一下她,情绪可以说相当稳定了。
而且,从他现在的状态看,应该有七八成相信她说的话了吧?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考虑到,他今后的生活可能会被这个孩子完全打乱。
明灿今天来找他,最大的目的就是说服他分担她的带娃工作,于是她换上一副极温和的面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学长,我知道这个孩子对你而言很陌生,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也一样,每天都非常崩溃,不明白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花了很久才适应……”
其实并没有,明灿天生就喜欢小孩,捡到淼淼之后只茫然了几天就接受了,虽然偶尔也会崩溃一下,但那并不是常态。
之所以这么对池潇说,是为了强调她可以共情他,他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应该惺惺相惜,通力合作才对。
“淼淼纸面上的身份我已经安排好了,是我姑姑的养子。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我只告诉了我姑姑,她是可以信任的。可惜她在申城工作,没法帮我照顾淼淼。”
明灿顿了顿,语气愈发认真,
“学长,咱们都在北城,学校也只有一墙之隔,等你鉴定结果出来之后,确认了淼淼就是你儿子,我希望你能帮我分担一点照顾他的工作。”
池潇没有立刻答复,像是陷在另一个思绪里,答非所问:“淼淼既然是我和你的孩子,那么在那个时空,我们俩结婚了?”
明灿愣了愣,没想他会突然问这个:“也许吧。”
关于未来的事情她了解的也不多,没法多说什么。
“不过那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明灿强调,“和现在没什么关系,我们现在要做的,仅仅是承担好家长的责任。”
可以想见,池潇猜到未来的他有可能和她这么个聪明又漂亮的女生结婚,应该非常惊喜吧?可是明灿不希望他往那方面展望,她对恋爱无感,一点也没有要和他提前发生点什么的想法。
况且谁也不知道,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会不会走向淼淼所处的那个未来。
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未知数,未来的她不一定会嫁给池潇,所以,不要预支另一时空的男女关系,那和现在的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明灿:“学长,我刚才说的一起带娃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刚才突然岔开话题,该不会想要逃避责任吧?
明灿忍不住给自己打预防针,揣测最坏的结果。
说实话。
直到现在,池潇还没有彻底回神,整个人依旧云里雾里的,各种思绪杂糅,头昏脑涨,心跳失序,手心发烫,还总控制不住面部肌肉想笑。
他望着明灿,深吸一口气,即使根本没想明白,依然答应她:“好。”
听到这一个字,一瞬间,明灿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倏然解放。
她长长吁了口气,心里止不住想——
今天来找池潇摊牌,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这人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更靠谱一点,情绪稳定得不像个凡人。
明灿:“具体怎么分工,等你鉴定报告出来,我们再细谈。”
池潇:“嗯。”
这时,侍应生又送来一杯冰苏打水。
明灿微微弓身,咬住吸管小口喝酒,眼睛向上仰,清清楚楚地看着对面那人吨吨吨的,又一口气把一整杯苏打水干掉了。
看起来。
他的情绪,好像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静嘛。
池潇放下玻璃杯,舌尖探出唇缝,轻轻舔掉唇角的湿润。
与此同时,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正对上。
明灿心里莫名涌上一阵尴尬。他们现在一个是孩子爸,一个是孩子妈,关系别提多诡异。明灿刚才和他摊牌的那股劲儿已经软下来,后知后觉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没想到,池潇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破沉默:“学妹。”
“啊……怎么了?”
“我现在可以喝酒了吗?”他问。
明灿眼皮一跳,牙关不自觉合上,把吸管咬成一条缝。
她喝的就是酒,他却因为她电话里突发奇想的要求,一直克制着不沾酒精吗?
干嘛那么言听计从?显得她很独裁似的。
明灿觉得现在这个状况,他确实应该喝点酒宣泄一下情绪。
“行吧,你……”
不知想到什么,明灿话音倏地一顿,改口,“等一下。”
她低头翻包:“有个东西要给你,你看完了再喝不迟。”
池潇:“什么?”
“一个……生日礼物。”明灿嗓音含糊,“淼淼送给你的。”
傍晚回家拿文件的时候,明灿提醒淼淼今天就是他爸生日,淼淼非常懊恼,跑到他的小书房里翻出了一个带有机关的硬纸板,上面画着彩色的三层蛋糕,是他准备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
可惜他做到一半就把爸爸生日给忘了,硬纸板上面画的蛋糕还没有上完色。
于是,明灿留在家里和淼淼一起画完了那个蛋糕,所以才出门迟了些。
来的路上她就计划好,如果今天和池潇谈得顺利,她就把这个礼物送出去,如果谈崩了,那只能辜负淼淼的劳动了。
很快,明灿从包里掏出那个方方正正的硬纸板,上面用水彩笔画了个五颜六色的漂亮蛋糕。
她硬着头皮把纸板蛋糕推到桌子中间,指尖轻轻拉动纸板后面的机关,光秃秃的蛋糕上面瞬间冒出几根彩色蜡烛。
蜡烛顶部已经画好了燃烧的小火苗。
明灿清了清嗓:“咳咳,准备好,要唱生日歌了。”
她是绝不会在这里唱给池潇听的,好在有人愿意唱,已经提前录好音了。
明灿打开手机,点击播放一段录音。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稚嫩的童声从手机里传出,带着天真浪漫的笑意,回荡在安静的酒廊中。
明灿像个木桩似的坐着,或许觉得这个场合一动不动太尴尬了,她勉强抬起手,跟着歌曲节拍轻轻鼓掌。
酒桌上有一盏真实的小蜡烛,温柔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池潇脸上。
他长而直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下,呼吸变得非常轻,颜色浅淡的眼睛里写满了诧异。
烛火柔和了少年锋利的轮廓,他抿着唇,素来稳重淡漠的人,少有地流露出了茫然与青涩。
歌曲很短,不到二十秒就结束了。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明灿伸手碰了碰桌上那个纸板蛋糕,提醒池潇:“该许愿了。”
她做事素来有头有尾,寿星得许了愿吹了蜡烛,她才能顺理成章地把变出来的蜡烛再变没。
池潇:……
他不记得上一次过生日许愿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长大后每次生日都和朋友们一起过,男生不搞仪式,大部分时候连蛋糕都没有。
在明灿无声的催促下,池潇短暂闭了下眼睛。
脑海中还真有愿望一闪而过——
希望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