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结束, 手机顺进口袋之前,池潇低头又确认了遍联系人的名字。
是明灿没错。
声音也是她的声音。
可是她说的内容,他怎么就听不太明白呢?
会所的走廊很宽, 羊毛地毯软厚, 雕金柱,云石灯,金碧辉煌, 来来往往皆是膏粱子弟, 气质奢靡,池潇并不喜欢这种场合,奈何每年生日都是这么过的, 朋友订场地他付钱,大家饮酒玩闹,他在旁边安安静静当个陪衬。
回到包房。
包房分成四个区, ktv、桌球、棋牌、餐室,在场十来个男生,大部分都是和池潇相熟的同学,外加两个弟弟, 堂弟池曜和表弟江晓安。
这会儿棋牌桌旁边围了四个人打掼蛋,另有两个人在桌球室里头比划, 其余人都歪歪斜斜地坐在ktv沙发上,边听歌边喝酒聊天。
池潇回到原来的位置,面前的矮桌上,他离开前刚喝空的玻璃杯不知被谁满上,看颜色是黑桃A香槟, 没掺水。
池潇默不作声地把杯子挪远些。
ktv大屏播放着西语摇滚乐, 池曜坐在池潇身旁, 怀里抱着个抱枕,脑袋和江晓安凑在一块,两个人一起盯着手机看。
池曜指尖划拉着屏幕,似在给江晓安展示照片:“漂亮吧?”
“漂亮。”江晓安狂点头,“不愧是我嫂子。”
话落,这孩子余光瞥见池潇打电话回来了,一脸兴奋地招呼他:“表哥,快来看曜哥的老婆,可漂亮了,还会拉小提琴呢!”
池曜:……
等他反应过来,再想捂住江晓安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妈的,好想把这傻子掐死啊!
池潇原本不感兴趣,听到那个女生会拉小提琴,他目光往下一荡,定格在池曜手机屏幕,几乎是下意识的,眉心微微蹙了下。
池曜手机上是B大寒假音乐会的宣传海报。
海报制作人很清楚大家爱看什么,在海报最显眼的位置放上了乐团里颜值最高的几个男生女生的单人演奏照片,其中明灿的照片在C位,她穿一身黑色吊带长裙,肤白若雪,腰肢盈盈一握,左手持琴,右手执弓,昳丽的面庞倾斜向琴面,半垂着眼沉浸在演奏中,美得夺人心魄。
池曜今天喝了不少酒,酒气上头,见池潇已经看见,他忽然懒得遮掩了,干脆地把手机摊放在桌子上。
江晓安完全没感受到空气中的异样,还在乐颠颠地指给池潇看:“表哥,就是中间那个,最漂亮的,是曜哥老婆。”
池潇:“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江晓安:“我没开玩笑啊……”
“哥。”池曜俯身向桌面,一只手拎酒杯,晃荡了下杯子里所剩不多的晶莹酒液,“你最近都没怎么回家,还不知道吧?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联姻对象,就是照片里这位……”
“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明灿。”
池潇闻言,眸色暗了暗。
KTV大屏迷乱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描摹出深刻、凌厉的骨相。
这个消息,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池潇的反应淡薄,恬不为怪的样子:“你才几岁就谈联姻?八字都没一撇。”
池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哥,你和知雨姐八字没一撇,不代表我也是。”
池潇:“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池曜转眸看他,表情吊儿郎当的,语气却含了几分正经,“你不喜欢知雨姐,我可是很喜欢明灿的。”
说这句话时,池曜倚靠着沙发,微微掀起眼帘盯着他哥看。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的,他哥一定会让给他。
池潇就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从不会开口索要什么东西。面对任性的弟弟,他已经习惯了退让,甚至是无止境地退让。
这一次,听见池曜突然的坦白,池潇脸上的漠然渐渐褪去,流露出一丝烦躁:“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池曜按了下手机息屏键,屏幕上美丽的少女消失,他慢悠悠回答道:“这不是,看你刚才一直盯着我喜欢的人,怕你和我抢嘛。”
池潇扯唇:“她是什么东西吗?需要被人抢来抢去?”
似是没见过池潇带着情绪和他说话,记忆中的哥哥永远都是平静淡漠的,池曜愣了愣,带着醉意说:“所以,是不能让给我的意思咯?”
“你们在说什么啊?”江晓安听懵了,问池潇,“表哥,这姑娘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没关系。”池潇冷冷说。
桌面上,酒杯里的液体闪烁着迷离光点,池潇不自觉俯身去捞杯子,蓦地想起不久前某人在电话里叮嘱他的事儿,刚伸出的手又收回。
旁边有人切歌,换了首深沉慢摇,连带着整个ktv的光线都暗淡下来。
七八个男生坐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唯有池潇看起来清醒点,脸色被灯光照得很冷,眼帘微掀,毫无感情色彩地瞭着虚空。
有人过来敬他酒,勾肩搭背说生日快乐。
池曜也凑过来,没事人似的和池潇碰杯。
池潇换了个杯子装饮料:“头疼,不喝酒了。”
众人大骂他败兴,一番推搡吵闹之后,见他脸色莫名很臭,渐渐也就不再来烦他。
池曜抓着杯子站起来,游走在人群间说说笑笑,比池潇更像今天的寿星。
池潇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远渡重洋定居美国,池潇一年会去看她几次,但是她没多久就有了新男友,池潇在美国的时候并不方便和妈妈住在一起,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叔叔家,和池曜作伴。
池曜从小就是个小太阳,活泼、淘气、爱笑,被宠得无法无天,任性妄为。池潇和他相处久了,下意识地就会像他身边其他人那样顺着他、惯着他,认为弟弟生来就该被所有人爱着,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就算池曜总爱抢哥哥的玩具玩,以池家的富裕,永远也不会沦落到相同的玩具只有一样,需要兄弟争抢的地步。
所以,池潇从不觉得把东西让给弟弟有什么要紧。
那些东西多得是,他也并不怎么喜欢。
而弟弟,是他儿时最重要的玩伴。
……
时间在纷乱的酒气和乐声中一分一秒过去。
网约车停在云霄公馆门前,明灿下了车,抬眼望见这幢隐于荒凉夜色中的奢华建筑。
一个多小时前,她回了一趟家拿文件,顺便提醒淼淼今天是他爸的生日,她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淼淼很想跟她一起来,但是时间太晚了,地点还是会所,明灿自然不能带着他。
不过,她帮淼淼捎了个东西给池潇。
不确定他会不会喜欢,所以,她决定最后再拿出来。
夹紧腋下的单肩包,明灿走进公馆大门,对迎宾的侍应生说,她约了三楼酒廊的位置。
这儿的酒廊规格还挺高,类似五星级酒店的行政酒廊。
明灿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点。
挑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明灿掏出手机给池潇打了通电话。
几分钟后。
酒廊自动玻璃门打开,身穿黑色工装夹克的少年信步走进,暖暗的灯芒落下来,映出他修长峻拔的身影,引得吧台附近的女孩纷纷侧目。
明灿抬眼看着他走近,心里油然生出一丝紧张感。
池潇顶着张亘古不变的冰块脸,在对上明灿视线的一瞬,神情有所缓和,但是看起来依然冷得要命,唇线抿得笔直,眼尾锋利,行进间,周身几乎能带起寒风。
“学长晚上好。”明灿冲他眨了一下眼,莫名觉得他今晚不太对劲,高冷值直线上升的样子。
“晚上好。”
池潇在明灿对面坐下。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但脸色看起来简直滴酒未沾,皮肤白净如霜,琥珀色的眼睛淡薄剔透,眉宇深刻宛如雕塑,整个人显得分外冷峻,似乎……
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温黄的小火苗轻轻摇曳着,在池潇落座后,似乎有要熄灭的迹象。
明灿把酒水单递给池潇:“喝点什么吗?”
池潇:“苏打水就行。”
明灿叫来适应生,点了一杯椰林飘香,一杯苏打水。
侍应生走后,明灿直视池潇的眼睛,问:“学长,你今天过生日,心情不好吗?”
池潇:“没有。”
明灿:“确定?”
池潇:“嗯。”
他想,或许是来见她之前去盥洗室洗了把脸的缘故,所以显得脸色白生生,不太好看?
他从包房走到这里,已经觉得整个人活过来许多了。
“那好。”明灿深吸一口气,决定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真的有一件非常重要,而且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要告诉你。不论我等会儿说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没有骗你,说的是真话。”
池潇眨了一下眼,睫羽末端似乎染上了一点烛火微光。
他说:“嗯。你说。”
明灿手在桌下攥成拳,咬了咬牙关,极为艰涩地开口道:“我和你有一个孩子。”
池潇:……
仿佛有不知名的气流在空气中窜动,烛火乱颤起来。
池潇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确认这玩意儿功能还正常。
明灿接着说:“你也觉得我一个人养淼淼很奇怪吧?我真的没办法,因为他的身份特非常特殊,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其实淼淼就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是从十三年后穿越回来的。你也见过他很多次了,你仔细想想他的长相,是不是和我,和你,都很像?”
池潇:……
桌上的烛火又稳定下来,火苗缓慢地燃烧,看起来像是静止画面。
池潇摸耳朵的手挪到了颈后,修长的五指虚罩着脖颈。
看起来像在思考。
明灿给了他一点时间,让他回忆淼淼的长相,然后慢慢地和他记忆里自己小时候的长相比对。
明灿:“是不是很像?眼睛鼻子嘴都像,尤其是面中这块。”
池潇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淡声:“嗯。”
明灿见池潇的情绪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不思议,她简直要被他强大的自控力折服了,听到这种离奇的事竟然没有发疯,也没有怀疑人生,还能保持如此的镇定?太强了,明灿觉得他真是天选孩子爹,她两只手不自觉抬上桌面,瓷白的面庞被烛火映得泛红,身体微微前倾,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我现在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告诉你,其实我捡到淼淼之后,本来想一个人带,不打扰你,但是我低估了带孩子的麻烦程度,真的不是我势单力薄能搞定的。于是我带着淼淼和你接触了下,我觉得你人还可以,哦不,你是个大好人,超级大好人,所以我希望你能承担这个责任,而且,这本来也是你的责任不是吗?你是孩子的爸爸,你有义务照顾他的。”
说到这里,明灿又怕说得太严重吓跑池潇,忙不迭补充了下:“我已经养了淼淼两个多月了,他的吃住我可以负责,不需要你太费心。但是养小朋友不是养宠物,小朋友需要学习,需要学本事,需要培养兴趣,我计划在寒假给他报几个兴趣班,这件事情需要你和我一起完成,其实也不难,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开车,我们非常需要一个家庭司机!”
其实明灿想和池潇分摊的事情不止这么点,他凭什么就不照顾淼淼的吃住了?还有淼淼的数学成绩,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捉急?
但是这些事情都要慢慢来,不好一下子吓到这个刚入职的工作搭档。
……
听完明灿说了一串又一串话,池潇罩在后颈的手终于缓缓放下来,薄唇意味不明地抿了抿,唇角似乎有弧度,又似乎没有。
直到这时,明灿终于从他过分镇定的神情中察觉到一丝古怪。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你没有任何意见吗?”
池潇轻轻吐了一口气,望着明灿,一字一顿道:“明灿,其实你和我直说就行。”
明灿:“直说什么?”
“你需要司机。”池潇凝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你和我直说,我会答应。没必要编这么个……”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明灿刚才奇思妙想般的一大串话。
……
空气陷入死寂。
须臾。
桌面上,小小的烛火像兜头浇上了一盆热油,突然往四面八方蓬勃生长、剧烈震颤,犹如火山喷爆发。
明灿瞪着池潇,整个人气得快要炸开!
他刚才之所以那么平静。
竟然、竟然是因为完全不信她说的话!
一直捂着脖子,也是在拼命忍耐,看她像小丑一样表演吗?!
如果不是因为桌上有明火,不远处还坐着不少人,明灿真的要掀桌而起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油盐不进的人?他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他是科学与理性的化身吗?信一下她说的话难道会死?!
明灿用力地深呼吸,平复心情。
她不能发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给她还未入职的好搭档留下她情绪稳定好相处的优良印象。
“好,好……”明灿艰难地朝池潇展露了一个笑容。
刚才是她太心急了,还没有放出证据就自以为他被她说服了。
所幸她是有备而来,不怕他的。
明灿低头,从包里取出两份文件,一左一右平整地摆放在池潇面前。
亲子鉴定报告。
看到这两份有机构盖章的文件,池潇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异样。
明灿:“那天在医院急诊科,我薅了点你的头发,拿去和淼淼的DNA样本做了鉴定。”
“左边是我和淼淼的亲子鉴定报告,右边是你和他的。”明灿看着池潇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不是相信科学吗?科学认定我和你就是淼淼的生物学父母。”
“我明灿对天发誓,这两份报告如有作假,我这次期末考,哦不,我以后每一场考试都是全系垫底,做什么都失败,吃什么都拉肚子,永无翻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