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搜刮之法花样百多。例如‘支移‘折变’,即再农赋之上再加成。”
金德继续说道:“通常百姓要将赋税缴给当地县,县再上缴州府。
但县里为了省花费便让百姓直接把税缴给州府,甚至冀州等多路强迫百姓将赋税缴到军队屯驻的边境地带。
且还不让百姓自行运输,要收‘折变钱’,即是运费。
折变多少,全然为官府说了算。一折再折,大大超过税赋本身数倍到数十倍。
‘折变’最为惊悚的是本来一匹绢钱折合三百钱,后来不断折合,折上加折,最高至一百五十倍数,即二万二千五百钱!”
“折变之外,还有‘和来’。
所谓‘和来’,愿意为公平买卖,从百姓手中买入粮食草料等物,价格与和和气气百姓商量,随行就市。
最初也确实如此,后来屡屡强买强卖,凌迫百姓最甚时甚至来买价格不到市价一成!”
“盐课沉重,一斤盐卖到一百二十文!且官盐多含有恶硝,食之腹泻,逼迫各地百姓乃至吏员官员纷纷食用私盐。
盐课高则私盐贩子层出不穷,贩卖私盐利润之丰厚甚至可令私盐贩子雇佣武夫,持有军器,寻常巡哨也不敢惹。
唐末席卷中原转战千里的黄巢与王仙芝俱是私盐贩子。”
秦寻想起吴路生,这厮长得高大且凶狠善战,他自己轻描淡写说自己是个私盐贩子,怕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了。
金德似乎明白秦寻胸中所想,补充说道:“有宋以来,民变不断。
以往朝代在开国之初少有民变,而本朝自开国之初便有四川王小波等人起事,之后聚集数千人的民变不下百多次。”
金德重重地用手中卷起来的账本拍打手心,啪地一声脆响,恨恨地说道:“官府如此威逼,百姓岂能不反?”
书画院内默然侍立的内宦都吓了一跳。
能够被选来服侍秦寻太子的都是李昂手下机灵人,他们早就听说过秦寻太子威名赫赫,今天看到金德在秦寻面前直言不讳,一来感叹秦寻太子有气度,二来感叹他的属下真敢进言。
内宦们都知道当今圣人操弄威权,臣下只能逢迎,季如意、王黼、白时良等宰相莫不如是,而秦寻太子与属下对谈让他们耳目一新。
金德继续说道:“盘剥过甚则民变四起,民变四起则扩军。
一来招募青壮入伍管束,二来好有兵丁弹压民变。
只是这军队日益膨胀,军费有增无减,只有更残酷盘剥。
之后便是越盘剥民变越多,循环往复!金某以为须得与民休养生息,否则民变一起,弹压所费何止盘剥得来之十倍百倍?”
秦寻点头称是。
金德又道:“朝廷每年军费巨大,而军备日益废弛。
如王子所见,江南江北驻泊禁军吃空饷十之九八,该因太平日久,且军将多贪婪无度。
都门禁军早已废弛。
都门左近有二十万禁军,每年花费上千万贯,而其中至少八成为各级军将所侵吞。
底层军卒或被军将驱使占役,领着少许钱粮艰难度日;或干脆不见名下钱粮!”
秦寻听得摇头,拿起桌上一份奏章问道:“萧风说要整顿禁军吃空饷问题,奏章你收到否?”
金德拱手道:“已收到。
马都指挥使想要裁汰、拣选都门禁军,一年可省下八百万贯,足够编选出来一支五万人可供野战争胜的精锐强军。
某以为子充兄所言太过轻易。
都门禁军积弊多年,屡屡有人想要下手整顿,哪个能成事?便是王荆公也无能为力。
历代文官哪个想下手,哪个便没有好下场。”
秦寻反问道:“以你之见,都门禁军该当如何?”
金德断然说道:“彻底洗刷!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秦寻心中有了主意,微笑说道:“你且继续说下去。”
金德又说道:“冗官冗员亦是同理,若非放手洗刷,绝无可能节流可能!只要裁军裁员,大宋财政积弊便可焕然一新!当务之急是筹措到这个月的钱粮安定人心。”
秦寻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挥挥手,侍立的内宦们忙不迭地逃出去。
秦寻太子可是血海厮杀出来的新贵,谁不长眼留在这里旁听,不怕掉了脑袋?
等待内侍们都出去,秦寻才与金德细细商量着新的谋划,金德听后点头说道:“太子所谋甚远!”
秦寻拿定主意,便将这所有心腹手下招来,就在这翰林书画院中将内宦赶出去,只以亲卫营护卫,秘密商议出来一个行事大略,之后便是如何落实了。
散会之后,萧风马子充出门之后抬头望天,长长叹到:“天降如此奇人!天爷啊,你终究还眷顾这大宋,眷顾这亿万黎民百姓!”
秦寻的手下们早就习惯雷厉风行,分头各自办事。
金德回去便发函发告示,召集临安府中商家聚会三司使,请他们商议降税减负与通商大事。
太子请商家议事的做法找通过说话人传遍临安府,各商户的东家早对太子有所期待,只是当他们自己被邀请时候,多数还是对官府不信任,不敢亲来,只是遣管事与会。
金德自然能理解商家在大宋官府压迫下的忧虑, 只是热情招呼商家的管事们,提议将税法恢复到王安石变法之前的“过税,每千钱算二十;住税,每千钱算三十”。
此议一出,人人欢腾,自然欢呼而通过。
之后金德又抛出多个“保护通商”措施,其中就有政事堂签署的“安靖地方”答子,通过保护商路通畅保护商人安全顺畅物流。
政事堂的剖子昨日便刊发在《临安日日报》上,诸位管事也看过。
金德请江南与江北商家代表发言。
这些商家纷纷表示太子言之有信,江南江北商路通常,沿途治安太平,旅店、渡口等均无人坑蒙拐骗强买强卖,江南江北过税与住税均恢复到建国之初。
有这些商家现身说法,临安城内城外的商家管事便多信了两三分。
之后再由这些江南江北商户代表发言带动气氛,金德又抛出“军商共同得利”的军人基金股份,欢迎当地商人入股。
来者都是临安城内城外商家的管事而已,不敢决定就此入股,但都纷纷表示可以回去禀告东家。
金德顺带简要介绍了“军人基金”在江南、江北、匈奴领土的通商经验,如何保护商家,如何与商家共同获利。
这些新模式对于管事们颇有诱惑力。
须知他们当地商家背后多数为朝廷中权贵,多数为禁军将领,这些人操弄手中权力占役驱使军人为其劳作。
行业涉及到码头、榨油坊、车马行、船行、酿酒造醋、挑夫走卒、泥瓦工匠,甚至还曾有将主宋守约觉得夏天蝉鸣烦人而令禁军抓蝉,总之几乎没有安心当兵的。
都门禁军的军商共利与密探机构的“军商共利”大不一样。
密探机构与商人相互扶持,互惠互利,且一直鼓励光复地区其他参加参与公平贸易,好互惠共赢;
而都门禁军包揽把持临安城内城外能赚钱的多数生意,压迫军卒为其奔走,就是为其操持营生的商家主事,多数也是在军中挂着小使臣身份。
有都门禁军背景的商家主事回去之后各自禀告家主,几乎所有的家主对此嗤之以鼻。
其中军将潘淼挥手赶苍蝇也似的开口说道:“哼,哪里来的海外野人?以为他的法子在南北蛮荒之地能行,在天子脚下也能行得通?
都门禁军把持城内城外营生百多年,岂能与你等分享?”
潘淼乃是开国名将潘美之后代。
潘美因为接应不力害死杨业杨令公,被放在戏台上骂了千年。
到了潘淼这一代,更是胆小不敢骑马,只懂运营生发,虽然身为军将,却从未有过骑射经历,更是痴肥到寻常马儿驮不起的地步。
潘淼苛待军卒,只驱使他们为自己及其他军将奔走营运,却克扣他们名下的钱粮衣料,便是工钱都给得极少。
他因此赚钱赚得家财万贯,身材肥硕。
枯瘦憔悴的军卒们背后咒骂道:“潘胖子一身肥肉都是从俺们身上刮下的油!”f
骂归骂,且只能背后诅咒,还得给他潘胖子干活。
潘胖子徒然长着弥勒佛像,自认为是一个活菩萨,可是心肠狠毒,习惯用军法虐打手下占役军卒,一年到头虐死几个不稀奇。
因为潘胖子有约束军卒残酷手段,有欺行霸市的狠劲儿,其他禁军将门世家放心将家中浮财交给他去生发。
潘胖子也俨然成为都门禁军将门世家中的活财神。
同行相轻,潘胖子想起这个新任三司副使金德有“财神”之名便不以为然:江南蛮子,哪里懂得真正的生发之道?
本来潘胖子想着三司副使是文官,管不到他们禁军将门上头来,可是这金德要召集商家开会,要共同生发,他潘胖子做惯了霸道生意,哪里肯听这个连功名也无的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