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景国的前一晚,孟聘怀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找了裴云。
女孩穿着景国的宫装,独倚长椅,火光映照之下,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娇柔婉转之际,美艳不可方物。
孟聘怀并不为之倾倒,他神色从容地看着裴云,抛给她一个精致的礼盒。裴云稳稳地接住了它,打量一二后含笑对孟聘怀说:“谢谢太子殿下。”
孟聘怀挑挑了眉,昂首对着裴云怀里的盒子说:“怎么?不看看?”女孩这才轻轻地打开了盒子,她平静地看着盒子里尚未开刃的匕首,歪了歪头又看向了孟聘怀。他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仿佛随时都在算计着什么。“喜欢吗?”裴云并未回答他。
很久过后,月亮正好好地挂在夜空中,孟聘怀踏月而去。他走时只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裴云顿时觉得浑身发冷。
“皇帝的项上人头我会亲自去验收的,你…可别下不去手。”
韶元元年,宁朝的新帝登基了。数日间热闹非凡,街道上满是祝贺、赞美这位贤明君王的上位。不过物极必反,有赞美的地方总是有反驳的声音。
“哎,您可听说了吧?这陛下如今二十三四上下的年纪,却是一个妃子也没有的。”
“那可不是?此前还在东宫那会,宋尚书不知道往陛下那塞了多少美人,却是一个都不曾留下的。”
“按你们这么说,那陛下难道是…”
梢江的岸边上,三个身着官服的青年男子正议论这位新帝议论的欢,却不知道身后悄悄地走来一个人。
最右侧的青年说着说着却感觉到了一阵杀气,匆匆回头之后才发现身后立着位窈窕端庄的姑娘。她穿着简约,不施粉黛,柔顺的长发只用一根发带系在身后,她淡淡地扫了三人一眼便轻步离开了。女子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甚至连自己这小官都不如,但他却脸一热,连忙又转了回去。
旁边两人笑的正欢,却是一点都没发现本来是三人里最幽默的那人却像失了魂一般,嘴里一直默默念着:“天女下凡…”
皇宫内,沈从今正在认真地翻阅史书。“谋泄者事无功,计不决者名不成。”沈从今生的俊美无比,面庞线条分明,眼神深邃,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即使只是轻轻地翻着书籍,却也让面前的宋菱忍不住地脸红心跳。
沈从今又翻阅了几页后,缓缓地抬眸看向宋菱。他今日着一袭青丝长衫,腰佩一枚翠绿玉带,竟没有丝毫帝王那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高傲与霸气,反而像从前一样温润如玉。他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样,红润的嘴唇张开又闭上,半天只吐出两个字来。
“抱歉。”
宋菱细眉轻轻一挑,旋即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陛下,臣女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您宫中一位妃嫔都没有,坊间传言可是说…“宋菱没把话说完,虽然沈从今的脾性是相当好的,但她也没那个胆子在皇帝面前说不好听的话。她只得苦口婆心地劝道:“您迟早得选妃充实后宫,从前您尚在东宫,又一心牵挂公主殿下,不愿娶妻纳妾。可今时不同往日啊!况且…”
宋菱正想火上添醋时,裴云面无表情地和太监陈全走了进来,陈全正要开口时,裴云就看见宋菱正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满地望着她。行,又坏她事了。她笑着对陈全说了句话,便自己扭头走了。
沈从今看见裴云后顿时一喜,哪里管的上什么宋菱,连忙便要去追裴云。“陈全!送送宋小姐啊!”
宋菱脸色难看极了,她一直都不懂,自己的家世虽也不能称作是绝佳,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工部尚书嫡女。而那个人,明明就是靠运气好,得了太后娘娘青睐才被收作义女养着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而已嘛!况且…刚刚她没说出口。宋菱冷笑一声,向着身侧恭敬的太监缓缓开口:“陈公公,您说公主殿下在景国当了四年质子,该没受欺负吧?”
陈全哪里听不懂宋菱的弦外之音,只是他为人忠厚,很早就跟随沈从今了,自然也懂得自己的陛下是如何想的。他轻轻地停顿下前进的步伐。“宋小姐,当心祸从口出。奴才就送到这了,珍重。”
裴云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撑着栏杆趴着欣赏雪景。沈从今就立在一旁,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与爱慕。
裴云轻轻抬眸看向他,少女的容貌绝美,如同白玉般无瑕,充满着清冷高贵的气质。四年不曾相见,不知思念之深。沈从今假装淡定地轻轻咳嗽了两声,笑着问眼前人:“桐儿这都回来半旬了,怎么今日才想起来进宫看望我这个哥哥了?哥哥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在景…”沈从今从来不会摆皇家的架子,他对裴云的语气从来都是那么平易近人。裴云忽地想到自己在景国打听到的一切,于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打断了沈从今的话。
“沈从今,我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沈从今并不惊讶于少女敢如此大胆地喊他的大名,但是也好奇这向来什么也不争不抢的少女相别四年后一见面便想要的,为何物。他笑眯眯地问她:“想要什么?”
裴云轻轻地站了起来与沈从今相对而立,沈从今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年少时的羞涩。她一袭素白长衫,净的有些扎眼。她想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眼里浮现一丝决绝。她只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沈从今却直到死的那天也没有忘记。
“想要什么?”
“你。”
那日后,沈从今便着手准备两人的婚事。毕竟是帝后大婚,闹得沸沸扬扬。三日内,凡是大宁的子民都得知了这件事。
如今的圣上,要娶自己的义妹为后。朝中不满的声音纵然此起彼伏,但沈从今一概没有接受。但此时,慈宁宫的那位坐不住了。
慈宁宫内,那女人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礼服,珠宝首饰闪耀着独特的光彩,尽显其雍容华贵。她气质高雅,可尽管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开口却是狠戾的话语。“哀家不允许。”
沈从今是出了名的孝子,但从他上位前了解了一些前朝往事后,也不免对这位手段狠辣的太后心生一些芥蒂。“母后,她早就死了,您毁了她,还要让她的女儿悲戚一生吗?”
李沉雁突然变了脸色,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迕逆自己,忽地站起来叫骂道:“谁允许你提那个贱人了!”
两人在宫里僵持了整整一下午,李沉雁见自己也没法逆转沈从今要娶裴云的意思,只好松口了。但她脸上仍是讥讽的笑意,她知道裴云在景国当质子时都干了什么。“好啊,既然从儿已经决定了,那哀家便许你迎娶沈、雨、桐。”
裴云是在当天傍晚收到太后的“家书”的,信上明晃晃写着———请长宁长公主沈雨桐进宫叙旧。裴云只看了一眼便将信烧了,一旁的侍女生气地说道:“这也太过分了!那女人明明派了不少人去景国监视你,她明明…明明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居然还写着这个名字,这不是挑衅你吗?”
裴云起身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说:“齐雨霁,今日你就不必跟着我了。”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好母后”想干什么了。
齐雨霁是她初到景国时救下的婢女,于是忠心耿耿地跟了她四年。“小姐!李太后身边养了一堆死侍,你…你就是跟着皇上身边学了一身功夫也不敢一个人去呀!”
齐雨霁口中的皇上并不是沈从今,自然也不可能是先皇。只是她提到时,裴云神色顿时一变,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想到了那个人,那个总是喜欢捉弄她,喜欢在夜里教她杀人的人。那是景国的太子…不,在她离景返宁的第二天他就上位了。裴云轻轻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看着齐雨霁说:“孟聘怀那么厉害的人教出来的徒弟你都不放心?”
天色更深了,裴云也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她找出一个藏了很久的大箱子对着齐雨霁吩咐道:“今夜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便带着这些走吧。你想在宁国云游四海也好,想回景国也行,但是一定不要…不要再为我卖命了,有些事过不去,便也就算了。”
她又找出一个信封,郑重地对齐雨霁说:“如果你想回去…帮我把这个交给孟聘怀。这是我答应他了的。”
最终,在黄昏将落前,裴云赶到了慈宁宫。李沉雁早就在正殿门前候着她了,身后站着十个面慈目善的侍卫。李沉雁一见她,便笑着迎上来。她笑着摸摸裴云的头,像是很宠溺般地抱了抱她。“桐儿,都怪母后不好,你皇兄这几日才刚刚登基,母后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这才把你返宁的事情抛之脑后了,今日我们母女二人好生叙叙旧好吗?”
裴云轻轻地推了推李沉雁,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自己敬仰了十多年的李沉雁,她还是心软了。“您不必试探我了。”
李沉雁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好孩子。”她松开环抱着裴云的手,向后退了三步。“沈雨桐,这是哀家为你起的名字。你可知为何?”
裴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听见李沉雁淡淡地开口。
“梧桐是美好与悲愁的双重象征,我从李书然手中接过你时,也心软过。我自然是恨她入骨,但你也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那年,李沉雁高居皇后之位,她设计让自己嫡姐的相公裴将军死在了塞北。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书然终于进宫求见了。
李沉雁坐在高高的亭台上,神色淡然地看着下面跪着的李书然。“姐姐,你果真是个没有了男人就一无是处的女人。”
李书然并不生气,她仍直直地跪在下方。李沉雁也不知道她这骨气到底哪来的,自己与她争了二十多年,虽然看似自己赢了,可李书然也一点也不像是输了。她想着姐姐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终于还是让李书然起来了。
李沉雁扶着扶手,缓缓地走了下来。她身着一件华丽的紫色长裙,裙摆摇曳生姿,优雅而雍容。她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李书然穿着纯白的衣裙,气质如兰,淡雅而又高贵。李沉雁的目光下移,看见她高耸的肚子。“你就为了这么个东西,向本宫下跪?”
李书然神色从容,她走向前将李沉雁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皇后娘娘所求的,不过也就是臣妇一条贱命。臣妇并不在意,唯独我和陵川的孩子…她尚未出生,您不该连她也一起算计。”
李沉雁也并不知道自己对这位嫡姐的感情是怎样的,明明是那么嫉妒她,却在听见李书然尊敬而疏远的语气时生气了。她答应了李书然的条件,以李书然一命,换她肚子里那个小孩一命。
那日,李书然抱着刚出生的女孩,看着床上大出血的李书然,竟然落下了泪。李书然温柔地看着李沉雁和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开口了。“我就知道,阿雁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我吧?”说着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阿雁。”说着她就要闭上动人的双眼。
李沉雁忽地开口:“名字呢?李书然!你还没给她取名字呢!你不许睡!”李书然已然睁不开双眼了,李沉雁只听到她重复念着一个字。
云。
李沉雁看着容貌与李书然如出一辙的裴云,紧紧地攥紧了手。“我也想过让你过幸福美满的一生,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恨李书然。”甚至,可能是喜欢着她。“但是,你偏偏和她生的那么相似!为什么呢裴云?为什么你不能做沈雨桐?那是我替你选好的最好的一条路!”
今天也是个雪天,雪下的比裴云出生那天更大。“我的父亲爱上了她的母亲,我的丈夫爱上了她,我的儿子却又爱上了她的女儿。李书然!你叫我如何不去恨?”可是你偏偏又对我那么好。李书然,你叫我如何去恨?
李沉雁摆了摆手,十个侍卫瞬间闪到了她的面前,完美地圈住了裴云。“你后来变得越来越像她,时刻提醒着我,我就是不想让她好过。你既然也知道了这些事,自然也不会原谅我,刚好我也是。”李沉雁缓缓转身,向着殿里走去。“我不会让你嫁给沈从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等到李沉雁的身影消失,十个侍卫立马收起了笑容,拔出剑冷冷地看着裴云。裴云自然也不是空手来的,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来一把精致却又锋利的匕首。那是孟聘怀临走前非要塞给她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为首的侍卫看着那匕首,又想到李沉雁专门嘱咐过他们的话,便紧张起来。他朝着裴云说:“今日有幸得见隐刃真容,还望阁下赐教!”
裴云将宽大的外袍与斗篷仍在一旁,听见这个名号,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孟聘怀这家伙还真是大肆宣扬她啊。她握紧匕首,看着眼前十个表情各不相同的死侍轻轻地开了口“请。”
沈从今是在天色已经很晚时才得知太后今日宣了裴云进宫的,他连外袍都没有穿,便抵着风雪向慈宁宫跑去。踹开宫门的第一眼,正好看见裴云与最后一个侍卫齐齐倒下。他几乎是嘶吼着叫出了裴云在宁朝的名字。“沈、雨、桐!”
他抱起来浑身是血的裴云,将她脸上的血迹轻轻地擦去。他起身便想往太医院跑,裴云却拉住了他。他疑惑地看着怀里娇小的少女,没有问她是如何以一敌十的,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和太后的人大开杀戒,更没有问她为什么那日突然就要嫁给自己。他问她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桐儿,你疼不疼?”
裴云被他逗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她轻轻打了一下沈从今。“疼死了啊。”
沈从今生气地说:“那还不让我带你去太医院?”
裴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地上一片血流成河,她瞥见了倒下时被甩出去的匕首,笑了。“沈从今,我不想活了。不要把我葬在宫里,你寻个好地随便埋了我就行。”
沈从今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抱着她的手猛然缩紧。“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
裴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就算自己再厉害,一次打十个高手也不太行啊。她在最后一刻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匕首,居然想起来了孟聘怀。裴云想,自己可能是要死了真的不清醒了吧,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想那个疯子。
沈从今飞奔在宫里,却感觉自己怀里的人气息渐渐地弱了,他再不想承认也该知道,他的桐儿活不成了。
他抱着裴云去了上林苑,这里和御花园不一样,满院子都是被雪覆盖的青苍。他想起来四年前裴云去景国的前一晚,他们就在此处分别。那时候沈从今对她说:“等你回来了,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欺辱。”他好像没做到。他抱着裴云在一棵最高大的树下坐了下来,裴云感觉自己越来越冷,越来越渴望热度。她往沈从今的怀里拱了拱,她已经意识不太清晰了。
“哥哥。我不是沈雨桐。”
“哥哥知道。”
“我这四年来很恨宁国。”
“哥哥知道。”
“我想嫁给你是有目的的。”
“哥哥也知道。”
沈从今忽地笑了,他摸了摸裴云柔软细腻的脸颊,依依不舍的松开了手。“桐儿说完了,那哥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喜欢过哥哥吗?”裴云听到后轻轻地笑出了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应该吧。”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了,裴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她最后认真地看着沈从今,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我的匕首掉了,你去帮我捡回来,好吗?”
沈从今知道她这是想支开自己了,却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在这。但最后还是松口了,他起身向慈宁宫跑去,向着身后大声喊道:“不许乱动!”
沈从今离开后,裴云只能看见一片的黑暗。她想,自己死在这也行,上林苑是宫里比较清净的地方了。在黑暗中,裴云马上就要闭上双眼,却有一个人拉了她一把。裴云最后一次睁眼时,看见了熟悉无比的墨色玉佩。感受到身旁那人温热的体温,旋即她便带着笑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沈从今来去一趟其实很快,可他回来时却只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而他的桐儿已经不见了。沈从今大约猜到了她被接应的人带走了,便又一个人靠着大树坐了下来。“桐儿,你好像忘记了什么呢。”说罢他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回去了,他的手上还紧紧地握着裴云的匕首。
“你还没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还有,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的婚礼定在明天。
怕你要跑,让所有人瞒着没告诉你。
这几日,修史的张院士头疼极了,按理说这婚也没成,可皇帝非要他在史书上写下长公主殿下的名字。哎,皇帝都开口了,那便这样吧。
韶元元年,皇后沈氏薨。
夜色如墨,孟聘怀抱着裴云的尸体回了她在民间安置的宅子。当大门被踹开的那一刻,齐雨霁吓得魂都要掉了。她正准备一个轻功翻出去,却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一个身材高大的俊朗男人怀里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女子的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但她的身体却已经失去了生机。
孟聘怀的步伐仍旧那么稳健,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的身躯,仿佛生怕她会突然消失。夜风轻轻吹过,吹拂着裴云的发丝,它们在风中肆意飞舞,宛如她曾经的生命力。
孟聘怀低头轻吻着女子的额头,仿佛要将她最后的温暖留在自己的唇边。
齐雨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自家姑娘居然真的没撑到天亮,而自己的皇帝,却将她带了回来。
看见齐雨霁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行礼的时候,孟聘怀抱着裴云直接进了房间,他吩咐齐雨霁:“去收拾好她的东西吧。”
“我们回景国,她是我的。”
裴云去世的一年后,孟聘怀率兵灭了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