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褚玉仔细回忆着书里的内容。
养兔经里提到过, 给孕兔摸胎时切要沉稳,手上动作也得轻些,不能乱使劲, 以免损害胎兔。
她虽熟读过, 可实践却是头一回, 难免紧张。
在心底默念过几遍后, 她开始缓移起手。
温鹤岭往后倚着椅背,似想避开。哪怕平时再怎么冷着脸,眼下他也难掩慌色。
“摸什么胎?”他紧拧起眉,“你……你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书上。”桑褚玉看他的眼神有几分不快, “你别动。”
“你方才已用妖识探过一回。”温鹤岭提醒道。
“嗯。”桑褚玉说,“用妖识仅能大致感受到妖火的存在,还不知胎兔成了何等模样。若不探清, 总归不放心。”
书上说用这法子,能大致探出腹中容物的外形。
且越往后, 越为明显。
现下他腹中气团虽还没分散,但应该也能摸出大致情况。
“什么书?”温鹤岭又问。
桑褚玉如实道:“养兔经。”
果真如此。
温鹤岭紧闭起眼,竭力忍下斥言。
她便没把他当成人过。
偏偏她认定的事,又难以与她说清。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跟她解释, 兔妖与真正的兔子到底不同, 那手就又搭了上来。
她便像对待一只真正的兔子般,微拢起手, 尝试着借此探到胎兔的存在。
哪怕隔有衣衫,他也没法忽略她的触碰。
应是怕弄伤胎兔, 她没使多大的劲儿, 拢起手轻捏一阵, 偶尔又摩挲而过, 调整着位置。
饶是抿紧了唇,温鹤岭也难压住越发急促的呼吸。
他想避开。
但被困在此处,何处都去不得。
又想推开她。
缚在身后的手却根本挣脱不了,只能徒劳地磨过冰冷的抑灵链,擦出阵阵钝痛。
“褚玉,褚玉……”他连唤她两声,终于将平日里冷淡寡言的样子丢弃个干净,露出些许仓皇急态,“你先停——嗯……停下。”
桑褚玉顿住,抬眸。
“可是有何处不适?”她问。
温鹤岭竭力平复着短促的呼吸。
原本高立的兔耳此时乱耷在脑侧,耳朵内侧的淡粉已涨出些许血色。白玉似的面容也透着薄红,洇湿的眼眸已有些失焦。
勉强缓过神后,他道:“你看的是养兔经。那覆着皮毛的动物与化作人形的半妖到底不同,这般摸胎,又能摸出什么?”
桑褚玉思忖一阵,颔首:“原是这般,倒是有理。”
皮毛为动物的一部分,衣衫却为外物。
思及此,她忽然扯下他腰间带钩,直接将手贴上腹部。
她这举动叫人猝不及防,温鹤岭眼眸微睁。
“你——”这陡起的一声很快消失在压抑的低哼里。
“温仙友,”桑褚玉的掌心切实贴在起伏流畅的轮廓线条上,“这样好似也探不出来。”
温鹤岭稍仰起颈,随即又不受控地躬伏了身。
他的脸是一点儿也瞧不见了,仅能看见耷拉下来的一对兔耳在不住轻抖着。
倘若细瞧,便会发觉那覆在耳朵上的绒毛似也炸起。
桑褚玉微蹙起眉。
还是没摸到胎兔。
是因时间太早了么?
那白茸茸的耳朵就垂在眼前,思索间,她顺手捏了把。
温鹤岭浑身颤栗更甚,断断续续道:“你先,出去。”
抓耳朵的手一顿,桑褚玉道:“怎的?”
“腹痛。”温鹤岭低垂着脑袋,哑着声说,“要静养。”
桑褚玉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看成了一只个头大点儿的兔子,对他自是有了些耐心,颔首应好。
她收拾好食盒,一并带了出去。
-
直等桑褚玉跃下地窖,巫召野才反应过来她是去看温鹤岭了。
他下意识往前跟了步,但随即想到她不愿叫旁人看见,又生生顿住。
那股不自在引起的热意仍流淌在四肢百骸,夏日灼阳一般烧着他。
脸烫脖颈烫。
耳朵也烫。
上回耳朵这般泛烫,还是十多年前刚来无上派时,他险将衡云子的药园石屋炸毁了,被他笑眯眯揪着耳朵扔了出去。
那次他的耳朵差点就被拽掉了——并非夸张,耳垂下面甚已裂开一条小伤痕。
当日右耳也是又烧又烫,揉了辣椒一般的疼。
但同样是泛着滚烫的热意,又有不同。
他说不清。
总归一个是被火烧被辣椒碾,另一个则是站在冬日里暖烘烘的太阳底下,虽晒得人昏沉沉,但也舍不得走开。
不知缓了多久,巫召野的心跳终于逐渐平和,却又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
还没细想,他便察觉到旁边那具“傀儡”一直在看着他。
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大师兄身上。
温鹤岭学的是温家规矩,总盯着人看已然有失礼节。
巫召野回看他一眼。
他还不知道桑褚玉制的傀儡到了什么地步,索性将他当作人来看待。
由是他提醒:“你这样不太妥当,大师兄不会总盯着人看。”
“嗯。”裴雪尽仍旧毫不掩饰地望着他,“还有何处要提点?”
巫召野稍眯起眼。
话说得这般不客气,倒是跟温鹤岭一样讨厌。
他向来不爱收敛脾性,忽从腰间拔出枫木剑,径直朝裴雪尽劈砍而去。
虽是木剑,可剑风快而凌厉。
裴雪尽微蹙起眉,抬手掐诀。
一道淡色灵盾在身前展开,堪堪挡下那道剑风,却被劈出条裂缝。
“此处倒是不像。”巫召野洒脱收剑,眉眼挑笑,“大师兄人不怎么样,修为却要高上几分。”
裴雪尽不露声色地看着他,将他的脾性一一剖解开,从中细细寻着漏洞。
最后——在他听见地窖口传来轻微声响的瞬间,他忽也露出些许淡笑,用仅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冷静道:“是么?不过依褚玉之意,我无需这般撒泼放刁。”
这是在说他不讲理了?
巫召野笑意微敛。
又一剑落下——几乎在裴雪尽说完这话的同时。
只是这回裴雪尽没避开,也没掐诀作挡。
巫召野霎时间察觉不对,急于收剑,但不远处的木板门已经打开。
桑褚玉踩着地窖下的斜梯,视线落在那横斜在半空的木剑上。
“你做什么?”她微拧起眉道。
“无事。”裴雪尽却是率先开口,已恢复方才的冷淡神情,“召野师弟意欲与我切磋。”
这黑心肠的混账!
巫召野倏然睨向他,剑身在半空滞了瞬,最后收回鞘中。
此人不论用词还是语气,都与温鹤岭别无二致。
但方才展露的算计,又的确为真。
他看向桑褚玉,恐她误会,只道:“我——”
“下回记得出去打。”桑褚玉打断他。她走出窖室,仔细扣好木板门,头也没抬道,“弄坏了东西不好修。”
裴雪尽应好。
巫召野半晌才回神。
竟差点忘了。
她的思绪一贯散漫跳脱得很。
他不想给她寻些麻烦,索性忍下不言。
只觑一眼裴雪尽,“嘁”了声,便抱剑入怀。
这不大不小的矛盾一下揭过,他却没忘记这傀儡方才的算计。
他不由得想起些志怪传闻。
有些铸器师制作傀儡,用灵术操控。但时日一久,傀儡竟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
便是没有铸器师操控和授意,傀儡也能自行说话、行动。
想到这儿,他看裴雪尽的眼神也凝重几分。
不行。
得提防着此物。
等寻着机会了,还是要与她提一提此事。
随着桑褚玉走近,他忽闻见一股苦涩草味。
巫召野移过视线,看向桑褚玉手里的食盒。
那盒子没盖紧,露出一两根嫩绿草叶,还有一截木筷。
?
看了半晌,他才不确定地问:“你给大师兄送吃的去了?”
本来是句调侃式的问询,不想桑褚玉竟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干脆把这木头做的食盒也丢给他吃?”巫召野盯着那根冒出来的草,“如此草有了,树有了,家也有了,明日他就能在你这儿扎下根。”
“再说便把你栽土里种着。”桑褚玉语气平静,“让你从脑袋顶上长出根来。”
巫召野忍不住朗笑出声。
他又问:“怎的给大师兄弄些草吃。”
“是草药。”
巫召野微顿:“他受伤了?”
桑褚玉迟疑片刻:“不,只是需要调养。”
……
温鹤岭身子向来康健,如今怎还需要调养了?
在桑褚玉转身去打理那食盒的前一瞬,巫召野又扫了眼那截草。
等她弄完,他问:“现下是要将这傀儡送去大师兄的洞府吗?”
“嗯。”桑褚玉从芥子囊里取出三张瞬移符,“就去他洞府后面的竹林里,那叫青鸦的童子常在洞府里四处乱逛,唯独怕去竹林。往那儿走不会撞着他,也不怕遇见别人。”
话落,她顿了顿。
坏了。
竟已轻车熟路了。
巫召野知她做事向来谨慎,倒没多想。
三人一齐催动了瞬移符,先后落在温鹤岭洞府旁的野竹林里。
正是雪天,这竹林里尤为幽暗冷寂。
隔着簌簌落下的碎雪,桑褚玉环视四周,确定无人了才与巫召野道:“你师父在到处找温仙友,想让大祭司帮他恢复记忆。我向温仙友打听过,应是用了施针解蛊的法子。不过现下最要紧的,是先让他跟衡云子见上一面,以免你师父四处乱找。”
巫召野垂眸细思。
肯定不能就让这傀儡在无上派四处走动,门派里有好几百人,见着的人一多,被发现的风险也会增加。
他想了想道:“那我先去找师父,再想办法把他带到这儿来。”
“如此再好不过,胡乱扯个由子,总归他不会多想。”
两人正说着,一旁始终没出声的裴雪尽道:“不用找了。”
桑褚玉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去。
只见洞府外的窄路上,远远走来两人。
一人着白袍箭袖,手里拎了根细竹枝随意把玩。步伐轻快,跟乱飞的鸟雀般,根本不循着路走,眼神也往四处飘。
另一人身披玄黑薄氅,步子要稳重许多,目不斜视。
正是衡云子与巫盏。
“竟找上门来了。”巫召野想也没想,便将裴雪尽往前一推,“时机正好,也不用到处去找了,你就假装恰巧撞上他俩。用不着担心,我俩在暗处盯着你。”
话落,他又一把拉住桑褚玉,转身便拽着她躲到了野竹林旁边的围墙后面。
躲在这墙内角落里,恰能借着墙上的砖洞观察外面的动静。
他动作实在太快,桑褚玉和裴雪尽都还没回过神。
等被他拉到围墙里头了,她才道:“我躲还有道理,你跟着躲什么?”
“我……”巫召野僵了瞬,却很快面色坦然道,“怕你一个人待着闷。”
不等桑褚玉呛他,外头就远远传来衡云子的声音:“衔季?在这竹林里头做什么,一日不见,原是起了在竹林里做野人的打算么?”
桑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