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遇事不决问景明,朝堂君臣的“苏景明依赖症”
“诸位,何为治世之能臣?”
“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经天纬地,成竹在胸。”
“你看人家苏景明,在满朝毁誉之声中,以假死计自救,而后又在这次生子不举之事中,使得汝南郡王心甘情愿去厚嫁之风,此等风采,当世能有几人……”
御史台台院内。
何郯吐沫横飞,与一众台谏官和吏员们,细讲着苏良如何步步为营,完成谋划。
这又是一位彻底被苏良的智计所折服的士大夫官员,在他前面已经有了文彦博、欧阳修、张方平、唐介、包拯等数人。
何郯的声音非常大。
每句话都传到了不远处坐在屋内正看邸报的苏良耳中。
苏良挠着后脑勺,一脸无奈。
这两个月,自己的风头实在太盛,朝堂甚至传出了“遇事不决问景明”的话语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良想着是与群臣携手共进,而非是让他们踩在自己的肩膀上前行。
更不想让官家和群臣都患了“苏景明依赖症”。
……
八月初八。
汝南郡王府,长乐郡主出嫁日。
这一日,可谓是万众期待,汴京城的百姓们都想看一看汝南郡王府是如何以“薄礼”嫁女的。
郡主出嫁,是为降。
该有的排面还是不能少的。
一大早,汝南郡王府前便张灯结彩。
门前更是挂满了彩绸。
不过,布置的规模也就是比普通富人家强一些的标准,足够喜庆,算不上奢靡。
午后。
郡王嫁女的仪仗、行幕、步障、檐子(轿子)等皆到位。
参与仪仗的禁军士兵有三十多人,皆是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禁军上四军中的天武官。
与以前相比,这也算不得大阵仗。
要知,往常宗室嫁女,出动的禁军士兵至少有二三百人,而檐子多达数百顶,能占两条长街。
当时,赵宗实与高滔滔成亲时,更是调动了一千多名天武官。
近黄昏。
汝南郡王府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府内的丫鬟婆子们手里拿着一只斗。
在门前开始抛洒谷子、黄豆、铜钱、果物等,引得无数小孩子争抢。
薄礼,并不意味着冷冷清清。
渐渐的。
百姓们也都拥挤了过来,因为迎亲队伍马上就要来了。
迎亲队伍到来后,先送聘礼,而后汝南郡王府便要带着嫁妆送女儿去吴家。
这时,百姓们便能看出嫁妆到底有多少。
大约一刻钟后,迎亲队伍来了。
新郎官吴家小郎君身骑一匹高头大马,气宇轩昂,丰姿潇洒,飘飘有出尘之态。
仅看面相,便知是一位难得的好郎君。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最前面的一方红色牌匾,上写着八个字:全宋第一仁良夫家。
此乃吴家当下最高的荣耀。
队伍后面,陆续有八辆满载满装的马车驶来。
便是聘礼。
放在往昔,娶郡王之女,聘礼至少也要二十辆马车。
随即,马车缓缓驶入汝南郡王府。
……
周围的围观者们忍不住讨论起来。
“聘礼八辆马车,我猜嫁妆至少也要二十辆,毕竟是郡王爷嫁女,二十辆,也不算厚嫁了!”
“二十辆?我觉得至少要三十辆,听汝南郡王府的人说,郡王爷足足准备了六十多辆马车的嫁妆呢,就算减半,也要三十辆吧!”
“对,我也觉得至少三十辆,全汴京城都看着此事呢,太寒酸了也不行。”
“我觉得至少五十辆,皇家的面子可都在这嫁妆上面呢,汝南郡王可是极为爱面子!”
……
约半个时辰后。
万众期待的场景终于到来。
随着新郎官接新娘入轿,后面的嫁妆马车陆续跟了出来。
当下,百姓之所以将嫁妆以马车计量。
乃是因大多数嫁妆都是大件物品。
比如:红木家具、绢丝布匹、锦被衣物等。
而一些贵重的东西,往往会记录在礼单上,然后在成亲时念出,以证明娘家的实力,提高新娘的地位。
不过,这次汝南郡王的嫁妆礼单显然不会有什么贵重物品。
这是郡王府与吴家早就商量好的。
那四饼建溪小龙团,绝对不会写于礼单上,至于去处,就不得而知了。
而百姓能看到的,仅仅是嫁妆马车的数量。
“快看,出来了,出来了,一辆,两辆,三辆……”
“八辆?”
“嗯?怎么没有了,就只有八辆吗?”
八辆嫁妆。
这个数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一般情况下,嫁妆至少也要是聘礼的二倍。
而今却是一样多。
百姓们都有些懵,没想到郡王府嫁女才八辆马车的嫁妆。
这相当于定下一个规矩。
以后哪个百姓家的嫁妆若超过八辆,那就是对汝南郡王府有些大不敬了。
“八辆,没想到竟然只有八辆,以后谁再敢言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那就是逾越。”有人兴奋地说道。
“哈哈,吾家有三女,接下来不愁嫁了,不愁嫁了!”
……
汝南郡王府这个示范做得非常好。
宗室先行,士大夫官员们自然会纷纷效仿,而后民间也会渐渐改俗。
私下里。
嫁妆聘礼给多少都无所谓。
但若明面上肆意引导厚嫁之风,那就是与朝廷过不去了。
百姓的礼制,怎能超越皇家?
待福康公主出嫁之日。
若依然薄嫁,那这个嫁妆的规矩便能彻底定下来。
再有钱有势的人家嫁女,只要不傻,就不会超越当朝长公主的嫁妆礼制。
……
当日晚。
苏良和何郯受到邀请,也去喝了一杯喜酒。
吴家的安排很有特点,不豪奢,但也完全不寒酸。
外加人气儿颇足,使得赵允让甚是满意。
……
八月十二日,阳光灿烂。
汴河之上,千船竞发,尽显大宋繁盛之象。
这两日,苏良心情甚佳。
当下,全宋变法已趋于稳定。
虽然一些法策存在小缺陷,但影响并不大。
西北的狄青得到“以备战法备战”的通知后,专门给范仲淹和苏良写了信。
狄青甚是激动。
西北男儿全凭军功建功立业,当年面对西夏,三战全输,众将士全都憋着一股劲,准备一雪前耻呢!
……
午后,苏良刚小憩完毕。
便听到屋外传来殿中侍御史范镇的声音。
“景明,不好了,不好了,唐中丞与文相在政事堂吵起来了!”
随即,范镇大步走进屋内。
苏良笑着道:“我朝的官员哪日不吵架?垂拱殿上不也是经常吵架吗?又不是打起来了!”
苏良不以为意。
大宋的朝堂特色便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上天去。
“这次不同。唐中丞发现文相与张贵妃私下交往过密,互送重礼,弹劾文相阴结贵妃,欲为己谋私,不宜再为首相。”
“而后,唐中丞得知官家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后,便前往政事堂与文相争辩起来,二人的情绪都非常激动,已呈水火不容之势,最后在范相、吴相的劝解下,唐中丞才离去。”
“但他回到御史台,立马又去写奏疏弹劾了,我看这架势,恐怕是不将文相弹劾到罢相,是不会罢休了!”
苏良问道:“文相是如何辩解的?”
“文相承认双方确实互送礼物,不过乃是因张贵妃父亲曾是他家门客,双方有旧,故而有些来往。唐中丞并不满意这个解释,称文相作为首相不知避嫌,失了朝廷礼制……”
苏良认真地想了想。
“此事可大可小,全凭官家定夺就是,我们无须参与。”
张贵妃若是无子,此事还没什么。
关键是张贵妃有一皇子。
若张贵妃和文彦博都是为了各自借势,那影响就不好了。
文彦博不一定有这个心思,或许只是因有旧而往来。
但这些事,根本说不明白。
御史台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两府的相公。
唐介弹劾,乃是履行本职,并无任何过错。
近几个月来。
唐介等台谏官对首相文彦博是不太满意的。
文彦博刚升首相时,做事干脆果断,政事处理的也相当严谨,引得一篇赞声。
但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事务繁多,难免就变得圆滑了一些。
且有范仲淹、富弼这类老成持重的臣子在一旁,就更显得文彦博这个首相有些不称职了。
苏良是能够理解文彦博的。
作为首相,要考虑多方利弊,甚至要照顾很多人的情绪,被人误解是常事。
当朝,首相本就是一个高危职业。
官家即位以来,已经换了十余个首相,皆是褒贬不一。
无人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范镇听到苏良的话语,不由得一愣,一脸认真地问道:“你都难以解决?”
苏良不由得乐了。
“范兄,我……我又不是无所不能的,此事还涉及后宫,我能如何做?”
“并且,我与唐中丞和文相的私交都不错,在无法确认文相是否阴结贵妃前,我只能避嫌,一句话都不说。”苏良无奈地摊了摊手。
范镇一脸无奈,道:“唉,唐中丞是个牛脾气,希望此事别闹太大吧!”
……
翌日。
唐介再次上奏弹劾文彦博,并将张贵妃也连带了进来。
他称,张贵妃也欲结交文彦博。
恐二人已然结势,若不重惩,日后必出大乱。
赵祯大怒,称唐介胡说八道,气得将他的奏疏扔到地上,然后将唐介赶了出去。
而后,唐介接着弹劾。
台谏官,都是这种倔脾气,认死理。
紧接着。
监察御史吕诲、左正言赵汴也参与了进去,二人皆为唐介帮腔。
然后,张方平、吴育等人则是为文彦博说话。
本来是两个人的矛盾,一下子上升到了两拨人的矛盾。
当然,还有人规劝唐介,认为此事并不大,无须盯着不放。
但唐介以直声动天下,坚持认为文彦博已不适合首相之职,理应换相。
更有趣的是欧阳修,他上奏举荐范仲淹为首相。
一时间,朝堂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垂拱殿内。
赵祯望着眼前的一摞摞奏疏,甚是气愤。
气唐介不通人情,气文彦博不知避嫌,气张美人在私下送礼,更气群臣火上浇油。
将他逼到了两难的境界。
当下,赵祯是不可能将文彦博罢相的。
因为张方平、吴育和宋庠三人都不具备担当首相的号召力。
而范仲淹要忙于变法司的事务,若让他再总领中书,身体必然吃不消。
至于夏竦,更是不可能。
他在台谏心中的风评太差,若拜夏竦为相,朝堂将会更乱。
至于唐介。
赵祯也不可能对其惩罚,因为唐介乃是在履台谏之职,并无过错。
赵祯想了想后,朝着一旁的内侍说道:“宣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
遇事不决找苏良。
赵祯也患上了苏景明依赖症。
……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大殿内。
赵祯没好气地说道:“台谏弹劾文相,闹得朝堂不宁,你倒是自在,连道奏疏都懒得写!”
苏良笑着拱手道:“臣以为,这样也挺好的。”
听到此话。
赵祯拿起案头的奏疏就要朝着苏良砸来。
苏良忙道:“官家,伱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待赵祯将奏疏放到案头后。
苏良才接着说道:“人无完人,更何况是当朝首相,百官都盯着文相呢,他犯下一点点错,便会有人弹劾,请官家罢相。”
“臣以为,即使官家罢免了文相,换一位首相,接下来还会出现这些问题,要找毛病,总能找到。比如私德有失、家人有过、亲戚借势、民间风评不佳等!”
赵祯认可地点了点头。
首相就是朝堂官员的靶子。
本朝担任首相者,没有不被弹劾的,形形色色的问题皆有,但都不大。
“朕明白这个道理,但现在如何解决此事呢?朝堂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赵祯皱眉道。
“置之不理。”
苏良吐出四个字。
“官家无须在此事上费太多功夫,让大家接着争论即可,待吵累了,没词了,此事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最后官家再调解一番就行。”
“官家,您太在乎朝堂和谐了,总想判罚出一个结果。婆媳吵架,哪有对错!朝堂吵架本就是官员日常,且吵架也并非坏事呀!”
“这场架吵完,文相得到了台谏的鞭策,必将更加注意私德,然后会努力稳固相位。我们台谏也接着找茬,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居安思危,不断矫正自己。”
“你要是欲分个对错,或罢相或外放唐中丞,那就得不偿失了!”
听到苏良这番“吵架非坏事”的理论。
赵祯觉得是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曾经那份“和稀泥”的本领,用在此事上正合适。
“有道理,有道理,那朕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让他们接着吵吧!”赵祯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