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山。田青青的飞升地。
半山腰的树林中,有一座精致的神女祠。
正值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莺飞草长,林中清幽,树影婆娑。远远望去,那神女祠总共只有一间小殿,门口种了几株田青青最喜欢的槭树,清风过处,青绿色的叶子随风摇曳,清雅中带着一丝灵动。枝丫稀疏处漏下一束日光,恰好打在殿后院中,那里并排列着两座墓,是田青青和她父亲田员外的。
田青青在外面绕了一圈,很是喜欢,见殿门虚掩,便推门而入。殿中纤尘不染,油灯烛火长明,线香还未燃尽,显是时时有人扫洒祭拜。
奇怪的是,殿中所供奉的并不是常见的泥塑或木雕像,而是一幅画。
那是幅画工精湛、装裱精致的卷轴画,画得是一女子立于阳光所铸的天梯之上,在疯长的林木之中,被清风卷起的新枝嫩叶环绕,从透明无依的魂魄,渐渐凝成一个灵体的过程。荆钗为饰,芝兰为佩;眉清目秀,眼角含笑;青衣飘飘,身形袅袅。远处,三只鸾鸟盘旋在天梯尽头;近处,林间未散的晨雾在她足下氤氲。好一幅神女飞升图。
这画中女子,正是田青青。
田青青虽不擅丹青,也知修祠作画之人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处处都深得她心,定对她十分了解。虽不知是谁,但她心中十分感念。
但奇怪的是,按照杞山郡土地公的话,此处应当香火鼎盛才对,但这神女祠虽收拾的十分齐整,就供奉而言却说得上是冷清了。
田青青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前来,便往田家村去。
飞升前,田青青是栗城排得上号的富户田员外的独女,为避兵乱躲到乡下庄子中。田家村距离栗山有六七十里地,当初她为救人来回奔波最终身殒,而今她施展术法瞬息可至,心中不免感慨。
看到现如今田家庄的模样,田青青算是知道为什么栗山上的神女祠如此冷清了。她不是没想过凡间十几年光阴过去,庄子或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却万万没想到,这变化令人如此……难以接受。
田青青看着门庭若市的田家庄,目瞪口呆。
门庭若市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门庭若市:今日似乎是什么赶集的日子,田家庄门口一条长街挤满了交易的农人,赤膊的男人担着农货,农妇大声招揽客人,货郎穿梭其中叫卖,其间小孩趁着父母忙碌,嬉笑着追逐打闹,一派熟悉的人间烟火。
飞升这半个多月,田青青逐步习惯了清冷的修行生活,对凡间的情感逐步淡漠。不想今日骤然闯入,已为客身,有些近乡情怯。
田青青是灵体,等闲凡人并不能看见她。在曾经的家门口逡巡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足勇气进入了翻新后的神女祠。
祠中人群熙熙攘攘,正厅已被改造成一座大殿,供奉着神女泥塑像,慈眉善目,体态丰腴,双手分持法器,仔细一看,高举过顶的右手拿的是柄镰刀,左边如拐杖一般拄着的是柄锄头……满头珠翠加上鲜绿色罗裙配大红色披帛……这造像看得田青青眼前一黑。
大殿四周的墙上绘有壁画,还配有文字,记录了田青青的一生。撇去出生时所谓天降祥瑞,喜好农事、乐善好施、于兵乱中智救村民、乃至最后为救一个少年身殒,所载内容基本属实。只是民间艺术,难免有些夸张成分,田青青看着有些脸热。
从正殿中出来,东西两侧偏殿则分别供奉着田员外的牌位和一个田青青不认识的将领。院中曾种来纳凉的榕树愈发根繁叶茂,郁郁葱葱撒下一大片荫凉,枝丫上挂满了祈愿的红带和木牌。
她在父亲的牌位前上了三炷香。如今她位列仙班,田员外一介凡人受了她的香火,投胎转生的这一世定当顺风顺水。
另一边的偏殿中供奉的看起来是个武将,泥塑高大威猛,怒目圆睁,甲胄加身,手持一柄大刀,威风凛凛。田青青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是谁,只听得敬香的人称呼他为“丰正公”。
田青青倚着殿门等了一会儿,果见那神像动了,灵体自泥塑中脱离出来,气哼哼地两三步走到田青青面前,敷衍地抱拳:“想必这位就是主殿神女了!”
田青青一开始不知道这“丰正公”如何得知乡民对自己的祈愿,还坚持不懈地维系了自己这么久的鼎盛香火。如今看到这分布格局,心中才明白过来,原来乡民图省事儿,将土神都集于此处,方便祭拜。
然而,偏殿香火自然不比正殿主奉,他却要耗费灵力替正主办差,正主还不闻不问十多年,田青青带入一下,也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丰正公。”田青青郑重地行了个礼,赔笑道,“这么久才来,实是小仙的过错,还望丰正公大人大量,能给个机会让小仙赎罪。”
那丰正公见她毕恭毕敬,面色有所缓和,冷哼一声:“赎罪倒是不必,还望神女能将此间俗务揽去,莫再累及他人。”
田青青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小仙受一方香火,定是要守一方平安的。小仙可与此处神位和院中许愿树结契,便可聆听此间诉求,出手相助。”
“哼,神女想得倒美。施些小恩小惠,却享着主殿的香火!”
“那丰正公待如何?”
“神女搬出正殿,此间主奉改为本仙。”
“如何能改?”
“神女现身自毁声誉,由本仙出面将神女击败,此方乡众自然从此改奉本仙。”
田青青面色冷了下来。占据此间香火供奉尽管不是她本意,却是事实,丰正公心生不满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若叫她自毁声誉危及此间乡民,打碎此方信徒的希冀,却是另一回事了。
“丰正公此言差矣,供奉谁本就是乡民自己的意愿,如此设计欺瞒于他们,君子不为。”田青青沉吟了一下,“不若小仙定期渡一半灵力给丰正公,以补丰正公的灵力亏空……”
谁知那丰正公一听,勃然大怒:“你这小女娃娃好大的口气,本仙在此地二十余载,何需拾你的牙慧!”他手中大刀往地上一杵:“冠冕堂皇,说到底你不过是舍不得此间香火罢了!”
一个声音在丰正公耳边回荡:
“她区区一个女娃,又从未修炼过,无端受此地香火,却累你奔波。”
“你纵横沙场,军功无数,好容易位列仙班,如今却要屈居于这黄毛丫头之下,靠她施舍度日……”
“你才是这一方主神,如何能叫身无寸功的小女娃夺去神位……”
“无人供奉,无人信仰的地仙……如此经年累月,你还有什么前程,不过耗尽寿元,再堕轮回……”
“不若趁着她根基未稳……”
“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