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空气中还留有料峭气息。
井水冰凉彻骨，浸满双手，寒意一寸一寸往上爬。
宁婼拧干帕巾，对折后敷到成郢额上。
服了药、敷到第二盆水，床上半昏半睡的人面颊上的红潮终于渐渐退去，宁婼弯曲手指，指背蹭了蹭成郢侧颊，没有之前那么烫了。
宁婼直起半弯着的身子正要离开，手腕上却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垂了眸子看去，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隐隐约约的青筋勾勒着线条美。
宁婼将手往外抽了抽，没抽开，于是另一只手覆上那温热，想将成郢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
人虽是昏迷不醒的，力气却出奇大，像铁钳子一般将宁婼牢牢钳制住不肯松开，宁婼好不容易将一根手指掰开，上一根又扣了上去。
宁婼看着成郢，似乎他手上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仍安安静静昏睡着，对此不知没有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双眉紧紧蹙起了，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得挣脱的境地。
被他牵扯着一直得曲着身子，实在是有些难受，宁婼索性在床沿坐下。
温热得要升至滚烫的触感中萌生丝丝缕缕的疼痛与酸麻，宁婼将手半抬起来甩了两下，果然，甩不掉。
宁婼左手向头上摸去，只摸到了一支质地冰凉莹润的玉簪，略加以思索，指腹一用力就将它带了下来，连着一绺青丝垂泄而下，发梢擦过成郢的手背。
手里握着玉簪后半截，尖端对着成郢的腕处，来来回回比划着。
最后随意敲定一处，尖端抵着皮肉，肌肤凹陷进去半寸，陷进去的那一处微微有些泛红，接着是发白，她凝神盯了好一会儿。
“阿珃…阿珃…”细碎的声音从成郢唇间溢出。
眷恋、迷茫、苦痛、委屈、难过、愧疚。
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良久，“真是醒着睡着都不让人安生。”房里静谧，宁婼这一声更显得清楚也寂寥。
宁婼将玉簪随意插回发髻中。
经这一遭，困意开始一点一点袭来，最后泛滥，宁婼手半握成拳掩在唇边打了个呵欠，眼里有水雾随之漫上来，模糊了成郢的轮廓。
宁婼心下纠结半刻，最后移了身子坐到了床榻边的虎皮兽足脚踏上，半睁着眼将右手往自己这边扯了扯，平放在床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到手臂上。
叫她受这种委屈的，成郢还是第一个。
宁婼闭上了眼睛将想掐他拧他一把的念头压回心海。
很静，只有和缓绵长的呼吸声。
…
烛火跃动，明明灭灭，疾风穿山越湖拍打着窗牖。
窗外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夜空时时亮如白昼。
不知哪儿的缝隙灌进来风，吹灭了烛台上的光亮。
呜咽嘶鸣的风声中大雨瓢泼而来，在院中潇潇而过，天地混为一体。
铜炉逸出的清怡白香雾先前有如仙境水云，现在却宛如妖魔鬼怪吐出的绿烟迷瘴。
眼皮颤动，宁婼眉头像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她始终不曾睁眼像是能平息这一阵不安，可胸口越来越剧烈的起伏揭示了她的失败。
那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在脑海中再次重现，潮水般汹涌澎湃翻天覆地，是要将她吞没的势头。
恐惧是由心底滋生出的，怎么也遏制不住。
宁婼于一片漆黑中猛然睁开了眼，瞳孔骤缩，脸色霎时一片灰白。
额上已细细密密布满了冷汗。
宁婼倏地坐正，挺直着背脊定定望着周围的漆黑，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一下比一下沉重。
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周遭隐隐有红血丝渗出来。
疼痛好像能使她清醒一点，虽然微乎其微，却也聊胜于无。
雷声轰隆，雨水倾盆，风如野兽孤鬼狂叫。
又是一道雷劈下，仿若撕碎了暗夜，天光大亮。尝到唇上腥甜的铁锈味，宁婼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生冷。
置于永夜的冰窖之中。
不得解脱。
“我以为这天地间没有我们郡主惧怕的物事。”
很轻的声音，但轻而易举就穿透了风雷雨，就那样风雨无阻落到了宁婼耳中。掺着笑、戏谑、讶异……以及安抚。
宁婼一愣，呆呆将头转向声源处。
温热的柔软抚去了颊上流落到一半的冰冷。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又是一滴滚烫落下，滴答在了成郢的虎口，一滴又一滴，越来越急。
像被烫到，成郢指尖下意识地蜷缩，手却仍停留在原地。
雷声很近，像就在这座城、甚至是这栋屋子上头盘旋。
闪电一下接着一下，冷冷地照亮，又毫不留情地熄灭。
他的眼睛在眼前亮起，又暗下。
一直在那儿，只是一直在那儿。
成郢松开紧握着宁婼手腕的手，手里握着的瞬间由实体变为虚空，指节不自觉往手心折了折。
没有关顾身体上不能拉扯到的伤，手肘撑着床面，成郢支起上半身，指腹与指背交替着轻柔地擦干净了宁婼的泪迹。
最后拇指轻抚过宁婼眼睑，蹭过她的睫羽带走湿润，她垂目，长睫又羽毛似的轻扫过指尖。
“我去点灯。”
成郢坐起，痛意腐骨蚀心，他强力遏住没在面上外露，坐起的动作牵连着额头上的帕巾滑落，正好盖住了脸，宁婼就着闪电的光亮瞧见，心有一瞬的松落。
成郢把帕巾取了下来随意放到一旁，双脚放上脚踏，他偏头问：“要同我一起过去吗？”
“不要去。”
以为她是不去，成郢站了起来，才踏上地板一步就感受到了有什么力牵扯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宁婼攥住了他的衣角。
闪电再亮起的一瞬，成郢对上了宁婼的眼睛，她说：“不要去。”
“不要点灯。”
话语行间仍有奋力压抑着的颤。
成郢虽感疑惑，却没问，只是在脚踏上同宁婼并肩而坐。
闪电的亮光描摹着他们的身影。
成郢被宁婼攥着的衣角还没有松，她用力到指节泛白，似骨节碎裂了也没所谓。
这份惧怕是潮水，是一片涨退不定的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将她吞噬。
手上一热，是成郢的手包裹住了她的，他像她方才那样，一根一根耐心掰着宁婼的手指。
她没依，指头硬如邦石，用了十足的狠劲攥着，像在发泄着什么，岿然不动。
她很恐惧，她在试图作斗争，可她很恐惧。
“允意，我在呢。”
宁婼骤然卸了力道，红润重新占据了指头。
成郢四处看了看，寻不到他想找的东西，最后扯了袖子，一下一下仔细拭去了宁婼额上沁出的冷汗。
宁婼的手在成郢掌心里躺着，乌云压境没有点灯，闪电没来的时候其实可以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但成郢就一直盯着那个方位，仿佛能看见。
·
骤雨初霁，朝阳从云间挣脱出来，东边群山之上朝霞万里。
青石板与院中石凳石桌上的水缩成一小滩一小滩，等待着干涸蒸发。
小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院里绿树的枝桠上，短喙啄食了青叶子上留存的雨珠。
靳淮才走过冬水苑的拱门，便见到青雪从小厨房出来，漆木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正信步往侧房去。
侧房并没有人住，靳淮叫住了青雪。
青雪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被他捕捉得清楚，她弯腿一礼：“靳少爷。”
青雪感受到靳淮的视线已经移动到托盘的汤药上，她直起身子却低着头：“靳少爷可有什么急事，郡主这会儿还没起。”
果然下一息便听靳淮问：“郡主晨间的药不是早已停掉了吗？”
青雪还没回答，侧房就传来了开门的动静。从这个视角这样望去，绿树与踏跺相接之处露出了一截粉白裙摆。
宁婼未绾发髻簪珠翠，一张脸也未施粉黛，粉白衣裳更将她衬托得柔和温婉，宛若一株未开的菡萏。
裙摆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而荡漾生姿，像欲要绽放的菡萏花瓣。
她走过来，拍了拍青雪的肩示意她将药端进去，“盯着他喝了。”
青雪应是，曲腿一礼往侧房走。
靳淮盯着青雪的背影，直至她将门关上也没有挪开视线。
宁婼叫他：“这么早来找我，所为何事？”
“杨太师昨夜遇刺，神策司全城戒严搜捕，郡主可有听到消息？”靳淮收回视线扭头回来，心下有疑惑。
宁婼点头：“动静这般大，不听到也难，查到怎么样了，凶手找到了吗？”
靳淮摇头：“还在找，现在出城进城都在严加盘查。”
靳淮注意到宁婼眼底下有极淡的乌青，以及……她下唇唇瓣上的两枚伤痕，“昨晚没睡好吗，脸色有点差。”
“嗯啊，因为杨云林没死，我睡不着。”宁婼随口应道，露出一抹类似于惋惜与苦恼的表情。
靳淮果然眉心微拧：“杀他做什么？”
“想杀就杀了。”
“他是朝廷命官，贸然杀他后果不堪设想，况且杨云林与王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多此一举？”
刺杀是死士的任务，任务若完不成，他们也不必回来。
退一万步，就算回来了，也不可能出现在冬水苑侧房住着。
“可是已经动手了呀，如果不抓紧时机把他杀了，他反杀了可怎么办？”宁婼眼瞳幽幽，闪烁着说不可言说的恶意与璀璨的笑。
宁婼也不急，静静等着靳淮。
“这副局面，再派人去刺杀显然不可能。”靳淮眉目舒展，带着些许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宁婼略微思考，喜笑颜开道：“毒杀吧，让他死得慢点、痛苦一点。”
面前的姑娘眼角眉梢唇际都是笑意，艳若芙蕖，说的话却是丝毫没有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