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前几日总算停了,但化雪的日子更加清寒。
成郢倚在门口等着宁婼。
几缕寒风夹带梅花清香掠来,成郢抬眼望去,一树绿梅摇曳好似青玉白雪,一枚枚落花簌簌而下,在风中打着旋儿纷纷飘到台阶上。
门应声打开,成郢看过来,正好与踏出房门的宁婼四目相对:“四公子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搬梯子去了。”
“搬梯子?”
“不是要看风景吗?我想看月亮,我喜欢在高处看。”
成郢视线下挪,瞧见了宁婼手上提着的两壶酒,他站直了身子:“人生地不熟,四公子可不知道梯子在哪里。”
“真是如此吗?”宁婼打量他。
成郢泰然自若点头,眉心微动,无限笑意漫散开来,若生晕的明珠光彩流离。
这幅容颜实在是悦目娱心,足以使宁婼忽略成郢那张说起话来让她想撕烂的嘴。
“那我们怎么上去啊四公子?”宁婼下到最后一阶台阶,回头看向门口的成郢。
成郢静静凝视台下的人,温和月泽拢于她面上,胜那梅花好几分。
“多有得罪了郡主。”
成郢三两下到了宁婼跟前,垂眼瞧她。
宁婼挑眉。
成郢搂住宁婼的腰肢,感受到她身体僵了一瞬,宁婼下意识昂头看他,片霎怔愣之后很快掩去了眼中的错愕。
成郢被她这变化模样逗得哑笑。
宁婼往他脚背狠狠踩了一脚下去。
成郢吃痛闷哼一声。
不给宁婼反应的时间,成郢双足一顿便是腾空而起,带着宁婼轻盈如飞,轻飘飘落于屋顶,稳稳立着,倒是宁婼——
突如其来的悬空让她措手不及,惊呼一声不自觉便是紧紧攥住了成郢腰背的衣服,眼睛闭上等着脚踏上了实地才缓缓睁开。
成郢稳住了她前俯后仰的身子,他目光停注在她身上,清俊唇角噙着清浅的笑,开口的语调蕴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更外露的是他的取笑:“郡主这般胆小啊。”
宁婼闻言立时松开了攥着他衣服的手,不甘示弱:“谁让你不提前同我说!”
两瓶酒壶随宁婼的动作磕碰得叮咚作响。
成郢伸着手臂虚虚围在宁婼身前身后:“我的错,吓到郡主了,我不该不先问过郡主就自作主张,还请郡主大人大量……”
说得好听,分明就是故意的。
宁婼瞥了一眼院子里砖块上投着的两人立于房檐上的影子,利落转身往后走,流苏珠串随动作啪一下打过成郢的侧颊,她一步一步踩着瓦片往后走,成郢瞧着她走得小心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脸颊,跟上她的步子,见她挑了个位置坐下,便也跟着坐到了她身侧。
“这好像是第一次同郡主看残月。”
宁婼扭头看他,成郢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的下巴微仰,宁婼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那一弦残月,月光如水,映得远山如黛。
天幕漆黑,星辰却并不耀眼。
从前他们看的都是满月。
圆月无瑕,光辉万丈,能绵延千万里。
宁婼想起某一天不知在哪里听到的一句话。
——不圆的月亮也漂亮。
眉毛粗细的月牙,似也不输那圆满的月儿,清辉遍地遍树遍花。
圆月残月,都是同一轮月。
宁婼拔了红布塞,对嘴喝了一口梅花酒,温醇酒味裹挟清丽花香,入口如丝绸般柔滑,回味绵长。
“我记得郡主体弱,不宜饮酒。”
宁婼望进他眼里,没听见似的又喝了一口。
成郢轻笑,伸了手取过另外一瓶梅花酒,学着宁婼的样子喝了几口。
“好酒啊郡主。”
宁婼没有回话,只一口一口喝酒,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油纸打开的声音,宁婼看过去,才发现成郢不知何时从何处拿出了一包油纸缓缓折开,里头放着几块暗红色糕点。
成郢将糕点往前递了递。
“红豆糕,没下毒。”言简意赅。
见她依然没有动作,成郢捻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我不吃。”宁婼坐回去。
成郢将糕点同油纸包一块儿放到宁婼腿上:“喝了酒,郡主还是用些糕点为好,否则晚点胃该难受了。”
她仍不为所动,成郢又道:“神都金蓉阁的红豆糕,可排了好久的队,郡主赏脸用几块?”
金蓉阁是神都最受公子贵女喜爱的糕点铺子。
宁婼常吃他家的点心。
微风徐徐,拂动宁婼发髻上垂下的金银嵌珠与几缕额发,良久,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拿了一块红豆糕咬下一口,咽下后开口问成郢:“月也赏了,酒也喝了,糕也吃了,四公子到这儿来所为何事能告诉我了吧?”
“我说是来燃香礼佛的,郡主可信?”
“不信。”她回得干脆。
“那——郡主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来的?”成郢反问。
宁婼狐疑蹙眉,凝着他。
“《百药丹书》,郡主听过没有?”
宁婼笑出声来,摇头:“四公子不是不懂药理么,找这书做什么?”
“好容易来一趟神都,自然要给家中父兄带些薄礼。”
剩下半块糕点宁婼吃得很慢、很慢。
“《百药丹书》,是神医沈氏据毕生所学而著,只是民间皆是孤页寻不到全本,敬顺堂是沈医师所建,我猜想可能会在这里,但我没找到。”
成郢身子向后一倒躺下,双臂弯曲枕在头下,“大哥旧伤叠新病,二哥为此殚精竭虑亦收效甚微,听闻沈医师的《百药丹书》中记载了许多病症的根治之法,我便想一试,或许有转机。”
“几块糕点换一本绝世医书,这买卖我不赚啊四公子。”宁婼叹道。
“那郡主想如何呢?”
“做买卖呢,最讲求诚信,四公子不会诓我吧?”
“自然是不会。”他倒真是一副坦荡荡的模样。
宁婼身形一转,手肘处撑着房顶,半个身子躺在地上,居高临下同成郢四目相对,想了片刻,脱口而出五个字:“南成助太子。”
月光照出的流苏影映在成郢脸上,半遮半掩去了他唇际噙着的淡笑:“南成从来安分守己,谁是君,便忠谁。”
“那锦王呢?”宁婼自动忽略了成郢的话,腾出一只手来托腮,桃花眸中泛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来。
“嗯…烨王?”
尾音上扬,似乎很是愉悦。
“齐王?”
“还是泰王?”
成郢语调含无奈:“话可不能乱说啊郡主,这是杀头的买卖。”
“越是危险,回报越大。”宁婼倏忽凑近,流苏扫到成郢面上,也彻底挡了月亮扔至成郢面上的光,“四公子——怕了呀?”
“怕得很呢,郡主。”成郢指腹捏起颊边晃荡的嵌珠流苏。
“怕就好。”宁婼满意一笑,直起身子。
成郢没松开手。珠钗便落到了他手中。
“上头珍珠掉了一颗,回头我给郡主补上。”
“明日我差人将医书誊写给四公子。”
“郡主今日何故想饮酒?”成郢眸色黑如浓墨,幽深不见底,倒映着天上的明月。
宁婼望向院里树影婆娑的绿梅:“想便做了,要什么理由?”
“我还以为,是郡主想沈医师了。”成郢慢条斯理挑起半边唇角笑,视线始终盯着那一弯残月,余光却落至旁处,抓住了宁婼神色细微的变化。
“日升月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思念是会耗尽的。”宁婼好半刻才说话,眼神晦暗不明,又隐见光亮。
成郢没再就此多言,只是端着酒壶同宁婼碰杯,一饮而尽后站了起来:“更深露重,我送郡主回房。”
宁婼长睫微眨,眼波流转间看向他,作很是不解的样子:“更深了吗?”
成郢蹲下来同宁婼平视:“四公子还有点事要去处理,不知要忙多久,郡主等得起?”
宁婼想了想,摇头。
“不等。”
成郢心下明了,扯唇一笑,收拾了喝空的酒瓶,又将打开的油纸包好。
“郡主这下可要抓好。”
“不抓的话四公子会让我摔了吗?”
“不会。”话音落下的同时,成郢带着宁婼轻身一纵,二人便缓缓落到了地面上。
成郢的笑假模假样:“收回那句话。”
宁婼踏上最后一节台阶,闻言回头问他是哪句话。
“说郡主胆小那句话。”
宁婼眉目微怔,旋即笑开,转身走了。
成郢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眸光扫过院里的落花毯,瞧向徐徐移动的如纱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