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硕的身子蜷成一团,额头抵着地板,整个人颤抖不已。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声一声,踏在许方义的心上,引起一阵一阵的畏缩。
成郢踏进门槛,见到的便是抖如筛糠的中年男子,匍匐在地上,鸵鸟一般。
整个世界静谧不已,许方义除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以外再听不见其他,久久如此,他抱着一丝侥幸缓缓抬起了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向前看去。
只来得及看见锦绶玄衣的衣摆,许方义又立刻低下头去,额头不停地来回磕着。
余光里银线绣的仙鹤,在烛火照耀下闪着细细烁烁的光,许方义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再不肯看进什么。
“许员外怎得如此见外?”成郢走近许方义,在他跟前蹲下,指尖在空中游弋半晌,最终落在了许方义的肩头。
岂料他抖得越发厉害,成郢看向一旁的沈檀:“不是让你客气点吗,许员外可是我们的客人。”
沈檀一时有些懵然,不是您自己个儿说的把他绑过来吗?都绑,绑了,还需要客气地绑?还有客人是绑过来的待客之道?
虽不解,沈檀还是告罪一声。
“我这手下人年纪轻不懂事,让许员外受惊了。”成郢视线逡巡在许方义周身,最后定在他发冠上缀着的一颗南海珍珠上,“还请员外莫要见怪。”
和缓温润的声调语气,让许方义半信半疑,似乎这人所说不假。
“我请员外来呢,是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请员外为我指点一二。”
许方义将信将疑间抬起了头。
一寸一寸往上挪去,成郢也分外耐心地等着他。
映入眼帘的是个不过十七八的青年英俊男子,都无纤翳的双眸含笑,清亮夺目能与抹额上镶嵌的玉石媲美,形状漂亮的薄唇微勾,居高临下将他望着。
搭在许方义肩处的手指节青葱如玉,腕处骨节凸显,衬出几分伶仃味道。
“公……大人请说……许某定,定…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句话说完,很是费劲。
他实在想不通有什么是需要询问他这个普通人的。
“员外不必紧张,不过是一件小事。”成郢拍了拍许方义的肩膀,像安抚哭闹与惊惧的小孩儿一样。
成郢说得云淡风轻,许方义的心也渐渐地放下来。
“是什么事?”
“员外是光宁城的大地主,手下田地收成要上交几成呢?”
许方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才刚放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磕巴着道:“……三…成,三成。”
成郢点点头。
“那……像今年这样呢?”
像今年这样,全国有多地受灾、粮食紧缺、急需赈济呢?
“上调,上调两成。”
“上调两成,那便是五成了。”成郢微仰下颌,复又低头,是诚心发问的模样,“交了一半,员外怎么还有粮食卖往南成呢?”
听到“南成”两个字,许方义的心凉了半截。
像霜打的枯枝败叶,就要垂落下去。
半道肩膀吃痛,是成郢放在他肩上的手用了力气,迫使他半个身子弯不下去。
他对上成郢的目光,眸中明明含的还是笑意,许方义却觉格外瘆人,看得人心发慌。
被钳制住的地方越来越痛,痛入骨髓一般的令人忍耐不了,惊恐痛苦之情爬满整张脸。
这般惊惧的模样似是愉悦了面前的少年,在疼痛致使的耳朵嗡鸣声中许方义听他慢条斯理开口:“想好了吗?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是……是我仓库中的存粮。”
“京畿地区的存粮不是都上交了?是我记错了,还是员外——记错了?”
成郢放开手,许方义得了喘息的时机。
匕首出鞘的寒光在许方义面前一闪,许方义咽了一口口水,深呼吸后铆足了劲往门口跑。
意料之外,成郢并没有起身拦他。
噔——匕首钉入门框,拦了他的去路,此刻刀身正晃个不停。
许方义觉得脸颊有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抬手去触,摸到了粘腻湿润的红色液体。
下一刻,膝弯处一痛,人立时跪在了地上。沈檀毫不留情地将吓得瘫软了的人往回拖。“老实点!”
“员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那种懊悔又恐惧贪生的情绪将许方义的背脊狠狠往下压着,叫他再不敢生出逃跑反抗的心思。
“大人,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我就,我就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平时卖点粮食来,养家糊口罢了。就饶了我吧!”
“只是养家糊口吗?员外卖往南成的粮食价格与平日相比可翻了好几成,仅是养家糊口可要不了这么多银子。”
成郢抬手,许方义连忙用手抱住头,他却只是接过沈檀递来的匕首而已。
扫了眼他的神情,成郢敛下眼皮,轻叹了口气:“我这把匕首不敢说削铁如泥,可割个肉,断个筋……”
匕首冰凉的刀刃贴上许方义脸颊的血痕处,轻轻拍了拍。
“挖个眼剜个心什么的,可都不在话下。”
“从哪里开始试起呢?你来选吧,好吗?”
一字一句,像在凌迟,骇人得很,活像话本里临世的恶鬼。
冷冰冰的触感与疼痛的裹挟下,许方义仿若被拽住了神思,面上麻木眼神空洞,“粮食没有上交,官府那边,有……有人打点了。”
似是欣赏够了,成郢将视线从他面上挪回匕首上,“只是你手里的这些粮食吗,不止吧?”
平放的匕首立起来,许方义好像已经能感受到肌肤即将割破的疼痛。
“我说了我说了,大人就饶我一命。”他挤出些奉承的笑来。
“废话少说!”沈檀可没有成郢那样长的耐性,与他废话这么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敢谈条件?公子已经对你够客气的了!”
“那得看看你说的答案我满不满意了。”成郢抿直唇角,捺下一直挂着的笑意。
哆哆嗦嗦的,许方义深吸一口气,“不止我的粮食,还有神都的,赚来的钱财,我分三成。”
“才三成就让你做了这有损阴德的事?”
“三成也不少了啊大人,可比我一年赚的都多了!”
成郢按下心中升起的浮躁:“神都里的谁?”
“这我是真不知道啊!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只知道每次来的都是个与大人一般大小的年轻公子,我不认得他是谁啊!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与我一般大小的公子?”
“是啊,长得眉清目秀的。”
“可有什么特征?”
“细皮嫩肉,身量与公子差不了多少,不苟言笑的。”许方义仔细回忆着,“话不多,办事却十分利落有手段。”
这些普通笼统到挑不出什么来的描述,却在成郢脑海里渐渐组织成一个人的模样。
成郢站起身来,收刀入鞘。
“今晚多谢员外了。”成郢漾开一抹笑,冲尽了脸色的寒凉,“府中的粮食,我就带走了,没有什么不妥吧?”
简直是多此一问,许方义摇头摆手似拨浪鼓,连声道:“没有没有!没有任何的不妥,是我请大人笑纳!”
看着二人消失在视野当中,许方义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长舒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肩膀处与脸颊的疼痛便潮水般席卷而来。
方才那人,言笑晏晏间透露的尽是残忍与凉薄,仿佛下一秒就将他一刀封喉了,分明是玉面罗刹、索命夜叉、笑面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