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绞绕的乌云迎风破开,金光洒遍大地,安业池的水洗了又洗,碧波荡漾映着天空,清澈透亮得很。风过,乌云又重新聚拢甚至更紧密,将阳光藏得一丝不漏。
神都的雨也缠绵淅沥地下了三天,歇了又起,起了又歇,周而复始,不休不倦。
最后一点蓝再次埋没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中,云潮翻涌,雨自缠绕不息的深处飘下。
高空落下的雨珠似一颗颗石子发了狠似的砸向水面,一个个洞荡漾出一圈一圈波纹,惊扰了水中的鱼。
也落在湖中小舟的油纸伞上,咚咚作响。
宁婼喜欢荷花,因而康亲王府的荷塘中,一年四季都种着当季开放的荷花,日日都有花开着。
宁婼撑着伞,余光瞥到船壁的一隅——
是用尖锐东西刻画的,一个盖着荷叶睡觉的翘腿小少年。
时隔多年,划痕已经有点模糊,但宁婼的记忆却在此刻拨云见雾清晰起来——这是十一年前成郢初到亲王府时,他们一起泛舟游湖的那个下午,她趁着他睡着时刻画下来的。
指腹抚过凹凸不平的刻痕,宁婼唇角不自觉扬了扬。
云水蓝衣裳的来人漆发高束,信步走过抄手长廊,穿堂而过的风扶起一两缕发丝与水蓝色缨带,将将落下时高挑英俊的少年已经停在了水榭中。
靳淮与小舟上的宁婼对视了一眼,并不讲话,他臂弯挂着的是姑娘样式的香叶红斗篷,安静地立在一边像守护的神像一般。
宁婼伸长手折了一朵荷花,雨水打在她露出伞外的胳膊上,深了衣袖的绯红色。淡粉的花瓣上沾染的滴滴雨珠,受了攀折的力而顺着纹路滑进嫩黄的花蕊。
小舟靠岸,宁婼从中站了起来,小舟左右摇摆着晃晃悠悠。靳淮这才动了,下了几节台阶到最下边向她伸出了手。
宁婼盯着靳淮看了有一会儿,才将手搭在靳淮手腕处,由他扶着上了岸,然后把荷花和油纸伞递给他,从他手里拿过了装着鱼食的瓷白玉碗。
一小把绿豆大小的鱼食落在水面,被雨惊了的鱼不再如先前一般争先恐后夺食,恹恹缩缩的。宁婼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玉碗里的鱼食全数泼向湖面,才慢悠悠开口,“这鱼真不识趣,让人换了吧。”
靳淮收了伞,抖落一片水,只是冷冷瞥了一眼湖里各色各样的锦鲤,“好。”
他走近,为宁婼披上斗篷,“你身子不好,小心风寒了,这几日就要施粥了。”
“我若是病了卧床不起,你是去施粥还是照顾我?”宁婼眸光熠熠,其中的情绪称得上是期许。
“你总爱明知故问。”靳淮纤长白洁的手灵巧地将斗篷系带系出一个漂亮的结,过程中目光始终留在指间的系带上,语调平平,如同他的神色。
宁婼当然知道他肯定选前者,瞧着斜风引雨淋湿了东侧的椅凳,才慢悠悠若有所思道,“冬天过去了吗?还是这般冷呢。”
靳淮抬眸望了一眼密匝匝的雨,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南成氏不日便要入都了。”
指甲在玉碗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闻言一顿,开口时恢复了先前的动作。宁婼嘴角隐隐勾着,“算算时间赈灾的粮草该到南成了……这便撑不住了吗?未蒙圣召,私自入都可是死罪。”
靳淮眸色细微变化,顿了一下才道,“送往南成的粮草在洛州遭劫了。”
“什么时候的事?”宁婼盯着斗篷上的结,轻飘飘问。
“三四日前。报信的官兵今日才到,南成的奏帖却是更早,只是宫中今日才放出消息,陛下已批准了,七日后朝见陛下。”
“谁的手笔?”
“还在查。”
“南成氏入都的缘由是什么?”
“探望锦王。”
真是胆大啊。
锦王身上,流着的血可有一半是南成的。
帝王对南成本就忌惮,无论如何入都是下下策,南成应该,快要弹尽粮绝了吧?入都或许能谋到粮草,但入都的这个人也十有八九会被软禁当作把柄,背上日后莫须有的罪名,抹黑南成氏。但看得通透些,无非是献出一个质子换一些粮食,不算亏本。
民要吃饭兵也要吃饭,没得吃就会民心向背、军心涣散,就会暴乱,如此神都便可派兵镇压,从南成王手里夺回实权。早就该明白神都的用意了,明知道是一条黑路,但留在原地除了死再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那么,是谁先死呢?
宁婼看向靳淮,嘴角是上扬的弧度,“你觉得来的会是谁?是旧伤难愈寿数不多的大公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残腿大夫二公子,好武无脑的三公……”
“是公子郢。”
南成氏四公子成郢。
南成王最出众最疼爱的小儿子。
宁婼微微眯了眯眼,眼里划过一丝玩味,兴味更浓,“洛州离神都千余里,南成更是遥远,不知道跑死了几匹马呢。”
今年如此惨淡,神都的世家官宦仍不忘从中渔利……没粮受苦只是边境百姓官兵,与他们何干?神都从来都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呀。
一个成郢,能改变什么呢。
宁婼将手伸长了出去,雨打在掌心很快湿润一片,转过身宁婼甩了甩手,水落下洇了一小块地,声音携笑,“明后两日施粥的米面备好了吗?”
“已经送到后厨了。”
雨势又大。打在硬石板上的水珠摔裂四溅,又若落了一场小春雨。
·
见不到月,黑云平添墨色,风雨掠过乌黑的竹林,瑟瑟沙沙的声响不绝。
“可算是等来你了!可知这是谁的地界?!”为首一人身着黑色夜行衣,手执一柄长剑,手腕一转,冷冽的刀锋切断了一串雨。
与他对立的少年容颜艳绝,一身紫绀色的直袖常服,周身清冷又贵气。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白色油纸伞,闻言神色未动,“天家?”成郢念第一个字时音拖长了,听不出半点敬畏的意思。
“知道还敢只身在此撒野?莫不是把神都当作为所欲为的地方了?今晚,就让你在此了结!”那人愠怒于成郢的态度,咬牙切齿的意味明显。
成郢微歪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尽是嘲讽的神情。“在天子脚下行凶,看来神都不太平啊。”
“废话少说!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那人侧头,身后站着的同样手执利剑的黑衣人便会意,齐齐向成郢杀去。
漆黑的竹影里倏忽又冒出好几人,刀剑相接的声音带起长风划破夜空,风更甚,一整片竹林蒙在雾里。低处的竹竿上溅上了血,刀刃划破肌肤的声响细细密密、令人生寒,血液溅到遭风压低的竹叶上,竹枝低了复举。
重物落地砸起的泥点四飞,附着在了旁的人衣物上。
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才悉数倒下。泥泞的地上泥水血水交杂。
为首的黑衣人最终被一脚踢倒,左手肘撑着地面,右手紧抓胸前被血染红的衣裳,错愕地盯着离自己喉咙仅剩下几厘的剑锋。沈檀带来的人纷纷双手握柄,剑刃朝下,俯首向成郢行礼。
“说!谁派你来的?”沈檀剑锋向前移,不偏不倚地抵在那黑衣人喉结处。
黑衣人嘴部微动,沈檀立马捏住他下颔,一丝黑血却飞速地从黑衣人嘴角溢出来,染了沈檀的虎口。
“少主……是死士。”
沈檀将剑收回剑鞘。与成郢对视一眼,将化尸水从腰间掏出,拔开红布塞,从头到脚给那尸体淋了一遍,手下人照做处理了剩余的尸体。沈檀蹙着眉,没拿瓶子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手把白瓷瓶子扔到尸体上,还剩的液体缓慢从瓶口流出。他站起身双手拍了拍大腿部的衣裳。
少年还是先前执伞的动作,雨水从伞沿汇作小股水流围着他流下。
“安排得如何了?”
“少主放心,一切妥当。”
成郢远眺那一片璀璨的宫宇,在烟雾雨蒙蒙中颇有仙境的琼楼玉宇之感,拇指抚摸着食指上的指环,指环是一条蛇盘成一个圆尾部靠着头部的样式,如一条小银蛇缠在指间。
小蛇的嘴张着,吐着信子。
“今晚的事,是王府那一位的手笔?”沈檀说出这话时还是有些忐忑。
成郢偏头轻挑眉梢,盯着沈檀,沈檀被看得心里发毛。“属下…只是猜测。”见成郢没答,又大着胆子继续说,沈檀感觉要被成郢盯出个洞来,看着成郢一副听他说的样子,转移了视线,落在成郢先前看的宫宇上。着实,迷人眼。
“招招都是要命的打法毫不留情,少主……看来那位对您意见颇大啊。”
“沈檀,几日不见,心思细密不少,胆子也,大了不少。”成郢一手拍了拍他的肩,听不出话里的意味。
……心思细密,密不过您,胆子大,也大不过只身前来神都的您。沈檀腹诽。方才成郢剑都没带,浑身上下估计就手指上那个毒针暗器和随身携带的匕首,到底是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还是对他深信不疑相信他一定会及时赶到?要是他晚了一步,要是成郢死于那些人剑下,他得怎么个死法啊?沈檀不敢再想了。
那位可真是半点情分不留,好歹……好歹也有过几年青梅竹马之谊?
成郢哼笑出声:“眼高于顶,向我尽地主之谊。”
沈檀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讥讽。
“家主说,让少主万事小心。”沈檀想起成启明让带的话,正好来挡住这不知怎么回答的档口。
又一阵风吹过,成郢发上玉冠垂下的上好珠玉流苏随风的方向跃动两下,又落下贴着乌黑的发丝。
黑夜中云来去很快,雨未见停。
神都,也要风起云涌了。
——
风轻轻吹动床幔,宁婼从床上坐起来,掀开床幔。
“青雪!青雪!”
喊了几声也不见人来,本就心下烦躁的宁婼更是火气大,“怎么干活的!我睡觉几时是开着窗户了!”
“郡主脾气真是越来越差。”
宁婼眉头轻轻一蹙,窗台上坐着一人,背靠着窗框,左腿屈膝放着,右腿垂在外墙。月光落在他身上,侧颜看不真切。宁婼右手往后摸到枕头下的匕首,“哪来的贼人?知道这是哪里吗?不要命了?!”她缓慢地将刀抽出鞘,声音抑制不住微抖。
“我可不是贼人。”成郢摇摇头,将脸转了过来,随后跳下窗台进了房间。
“成郢?!”
面前的姑娘肤若凝脂,眉目如画。未施粉黛如清丽的菡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我还担心郡主认不得我了。”成郢两步三步地走近,宁婼攥紧了匕首。
认不得?怎么会认不得呢。
“南成到神都路程遥远,四公子不好好歇歇,夜半时分来我闺房有何贵干?”
成郢笑了笑,“怕郡主夜晚梦魇,所以特地来报个平安。”他倒是没有半点的不自在,他凑近了宁婼,余光瞥见床上反射月光的物件。
“我因何梦魇?”
“郡主是个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无耻。”宁婼瞪着眼看他,他衣冠楚楚,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
成郢凑近宁婼,骤然放大的脸让宁婼有点窘,成郢手一拐,趁着宁婼手劲松了些夺走了匕首,他轻啧了一声,“厉害啊郡主,可惜就是劲小了点。”
他身上未见分毫的血腥气,尽是清淡的紫竹香。
宁婼一愣,装作一知半解。“四公子觉得我能用这把匕首杀了你?我只是想划伤你争取时间逃跑而已。”
清雅白莲结的是黑心莲子。
成郢没忍住挑了挑眉,“郡主真是心狠啊。”
宁婼抓了抓被子,“我尚未结亲,四公子一外男在夜半时分闯进我的闺房,与我说些惹人误会的话,传出去我怕是只得给送去和亲了。”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忍不住抽泣了两声。
成郢却并不上当,“郡主安心,我可舍不得郡主远嫁去和亲。”成郢在借着月光观赏着刀柄上的花纹,话语带着笑意。
宁婼笑出声:“娶我啊,聘礼南成给多少呢?”
成郢对她态度转变之快不意外,顺着她的话头,“郡主说说看想要多少?”
“整个南成作聘礼如何?四公子敢应,本郡主就敢嫁。”
“郡主带上整个康亲王府当嫁妆如何?”成郢眼里有与宁婼一般的戏谑,“郡主应了,四公子这就回去准备,天一亮我们就成亲。”
宁婼压下心里的怒火,心平气和道,“未婚夫妻成亲前夜可是不能见面的呀我的好四公子。”
“今夜月色美极,想邀郡主共赏。”一番言辞恳切,宁婼并不以为然。
宁婼懒得再与他拉扯,语气冷冷,“月亮很快就要西沉了,四公子来晚了。”
今晚月光清亮,房间倒是不很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他嘴边的笑明显,“看看日出也不错,只是乌云要盖住明天的太阳,着实可惜了。”
最后一次见成郢是什么时候?是他与现在长相还不相像的时候,那时候多大啊?十岁?十一岁?
就算这么久不见她也认得出他。他的百来张画像可都收在她的书房里。
鼻梁直挺、鼻翼精巧,斜飞入鬓的剑眉下眼尾上挑,勾勒出了撩人心弦的桃花眼型。如朗星的眉目自带风流韵味,有三分邪气亦又可见矜贵。
宁婼直直凝着他,眼前颜如冠玉的公子微微笑着与某张言笑的画像重合。
是赏心悦目不假,这张嘴要是哑了就更令人心旷神怡了。
“不能陪郡主看日出了,那便解郡主一个疑惑如何?”
宁婼要被气笑了。
“四公子奏帖上写的是什么?”
“探望锦王。”
锦王的母亲,出自南成氏。
宁婼哦一声,“锦王身子骨弱,二公子医术高强,不知给锦王准备了什么好药材?”
“四公子粗鄙,不识得药理。”
宁婼也笑,把刀鞘递给成郢,“粮草案,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成郢也不接,迎合上了宁婼的目光。
宁婼捧得手酸,就要放下,成郢先她一步拿走了刀鞘,刀锋入鞘,折的月光闪过宁婼眼前,刀与鞘合并。
宁婼哼笑,“神都不比南成,四公子可不能大意。”食指指尖隔着衣裳点了点成郢的心口,“心呀,也得长个眼。”
成郢眼里始终荡漾些笑意,“多谢郡主提点,我只望郡主发发善心,让我在神都里的日子好过些。”
“四公子这话说得颇让人不解呐。”
“慧极必伤呀你说呢,允意?”
宁婼头一次觉得遇见了煞星,她正要发作,成郢把匕首递到了她跟前,“郡主捣弄这些玩意的时候可得注意点,毕竟刀剑不长眼。”
“天色已晚,就不打扰郡主歇息了。”
晚?再不走都要天都要亮了!宁婼紧紧扣住匕首,拇指指甲发了狠地划错金如意刀锷上刻着的她的小字。
她望着成郢轻松回到窗台上的背影开了口,垮下肩,“烦请四公子为我关好窗子,我实在累了。”
“这是自然,郡主好好休息。”窗户被从外合上,窗外的人影远去。
宁婼没想到成郢竟然挑在这个时候来见她,甚至没有向她挑明她派人想要除掉他的事。也对,整个神都想把南成氏踩在脚下取而代之的人多的是,怎么就非得是她?就算如何忌惮南成,这毕竟是神都,波谲云诡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不对,挑明了又如何,没有证据如何定罪?有证据呢,谁能定她的罪?谁敢?
成郢怎么想的,来这一趟为了什么?是想看她不明真相云里雾里,心里忐忑的样子?是恐吓?还是示威?
宁婼烦极了,发了狠地将匕首掷向窗子,硬物与窗棂相撞发出一声闷响,随后落在了地板上。
“成郢!怎么敢与我作对啊!”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让他在宫中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