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子宫很不平静,甚至可以用喧闹来讲。
几个小太监提着水桶慌里慌张地往膳房的方向跑。那里,一个华衣少女正掂着一套起火的炊具,脸色惊恐地窜来窜去,正在做菜的小宫娥和嬷嬷们被她吓得连连后退,争先恐后地要去正殿喊太子殿下。可还未出门,伴随“砰”的一声巨响,膳房飘出缕缕黑烟……
东宫的掌事太监名唤东芜,此刻他正悠哉悠哉地嘱咐正殿的奴才们搬运花草,芒种了,他们这是为送花神做准备。殿外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赶了过来,他不知在东芜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东芜脸色巨变,慌忙跑进了内殿。
“殿下殿下,不好了,裕华公主把膳房给烧了……”
东芜边跑边喊,语气里满满都是心疼。
他的膳房,他们东宫的银子呦……
“又不是第一次了,慌什么。”
不紧不慢的声音徐徐传来,只见太子从浩瀚文书中抬起头,疲倦地捏了捏两眼间的山根,不屑一顾道:“那膳房孤早就看不顺眼了,她烧了正好,改日孤再建个新的。”
东芜:“……可这就是新的啊,还没用几个月呢……之前那个也是被公主给烧了。”
真是败家啊!东芜暗暗想,心疼到滴血,却不敢说出来。
“是吗?”太子执起文书,装糊涂道:“孤不记得了。既如此,那就先不建了,你们凑合凑合用,最近战事吃紧,银子还是省着点用吧。”
锅灶都烧没了,这还怎么凑合着用啊!东芜又暗暗地想,还是不敢说出来。
“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他敢怒不敢言,只能从内殿里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刚行至院内,突然从正门外冲进来一个红衣少女,像利箭一样,提着东西跑的飞快,把他给吓了一跳。
东芜认出来人,慌张喊:“公主殿下,您这又是闹的哪出啊?”
刘婳边跑边回头笑,“东芜公公,我给王兄做了菜,这就给他送过去呢。”
刚说完,那道昳丽红影就闪进了内殿里,曦阳下只余东芜一人无奈地摇头,“祖宗呦,可怜我膳房……哎……”
内殿里寂静无声,太子正专注地批阅成山的奏折,时不时发出几声喟叹。
奏折里全在讲抗击匈奴之事。这几次,与匈奴打的仗几乎皆以失败告终,边疆大苦,粮草匮乏,主将军李显请求朝廷下派物资银钱,补给军用的文书上递了三次,各大臣请求支援边疆的奏折也递了无数次,皆被汉帝忽略,最终了无音信。
今日早朝,王丞相和杨太尉同太子说起此事时,还连连叹气。下了早朝后,太子就特意去了一趟金銮殿,以为父皇分忧为由,将这些折子都拿到了东宫。数千万份啊,他越看越是担忧,冒僭越之大不韪,他在李显和各大臣的奏折上盖下了太子印章,允了他们的请求。
“真是荒唐……”就在他叹息着盖上最后一份印章时,殿外突然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他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王兄!王兄!”
刘羿抬眼望去,只见白光下跑进来一个花脸小姑娘,她穿着鲜艳的红裙,脸红扑扑的,笑得就像金乌火炬一样炽热明媚。
小太阳一样的阿曦。
不知为何,刘羿突然想到这句话。紧蹙的眉头兀地放松,他勾了勾唇角,连眼神都变得柔和了。
“王兄,我今日特意为你做了菜。”她一屁股坐在刘羿身侧,哎呦着将食盒放在案几上,一边报菜名,一边往外摆盘,“有胭脂鹅脯、荷包里脊、樱桃肉,还有你最爱的水晶饺……”
刘婳迫不及待地递给他一双银箸,撒娇道:“王兄你快尝尝,我做了好久呢。”
刘羿静看了她几秒,终于抬起了手。
小姑娘的眼眸瞬间亮了,把筷子往他跟前推了又推,“给,王兄。”
刘羿没接,直接越过那双筷子,抚上了她的脸颊。
中午日头渐大,正殿的青砖绿瓦被炙烤得滚烫。殿里闷热,刘婳觉得自己也快要熟了。她无力地垂下两只捧着筷子的手,脸颊绯红,望向王兄的眼波似水潋滟,倒映出他温柔的神色。
只是,这幅兄友妹恭的画面还没维持多久,刘羿突然恶劣一笑,恶趣味一样从她脸上抹下一手的灰烬,明知故问道:“怎么弄的?”
刘婳一愣,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死命盯着那灰,她不会顶着一脸的灰跑了一天吧……似是反应了过来,她急忙拿起帕子在脸上擦拭一番,迎着王兄的笑,她大囧。
“我我我……我做菜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膳房也出了点意外……”
刘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孤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到了阿曦呢,阿曦一气之下就把孤的膳房给烧了。”
“我没有!都说了是意外!”
她红着脸辩解,对上刘羿的眼眸时又心虚地垂下脑袋,咬着下唇,觉得自己的脸都要丢尽了。
“王兄,你生气了吗?”她嘴角一瘪,眼见就要掉小珍珠了。
刘羿见好就收,揉了揉她糟乱的头发,语气颇为宠溺道:“好了好了,王兄给你开玩笑呢,我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阿曦特意给我做菜,我感动还来不及,怎会因这点小事就生阿曦的气呢?”
“真的吗?”刘婳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可怜巴巴地问他。
刘羿点点头,“我不生气,不过阿曦还是要安抚好膳房的大家……还有东芜。朝廷现在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内廷生活也艰难,你把那些奴才们赖以生存的地方给烧了,以后难免会生怨怼。”
“我知道了。”刘婳听进了这话,郑重道,“那我便用自己的首饰钱再给他们盖一座新膳房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阿曦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绝不让王兄为难。”
刘羿见她心意坚决,欣慰地点了点头。
菜快凉了,刘婳催促他快些吃。刘羿便从她手中接过银箸,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前的菜。
胭脂鹅脯,太咸。
荷包里脊,太淡。
樱桃肉,太,呃,糊了。
至于水晶饺,刘羿夹起一个,刚要放进嘴里,“啪嗒”一声,皮馅分离,皮挂在了筷子上,肉馅掉在地上沾了点泥。
刘羿:“……”
刘婳:“……”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还好刘羿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刘婳的注视下,他冷静自持地将剩下的饺子皮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夸道:“阿曦做的菜真不错,很有嚼劲。”
刘婳脸一红,被他夸得心虚到不能自已。
“王兄,你批奏折累了吧,阿曦来给你捏捏肩。”她跳转话题,努力忽视刚才的尴尬,起身来到刘羿身后,手法娴熟地在他肩头敲敲打打。
小时候他们便是这样。刘羿晚上要批奏折,看文书,白天要去骑马练剑,刘婳觉得他辛苦,从此晚间都如现在这样帮他捏肩。
王兄也一直很受用,夸她懂事听话,颇有股大家长的味道。
今日的刘羿亦是如此,一边欣慰刘婳的长大懂事,一边又感叹她成长的太快,怀念小时候照顾她的时光。
刘婳听着,忍不住偷笑。
这笑被刘羿意外听了去,他一蹙眉,突然警惕起来,“刘阿曦,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又是做菜又是捏肩的,人也不是一夜之间就会变懂事,她今日这样殷勤,肯定有诈。
刘羿笃定了似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刘婳,盯得她后背发凉,直出冷汗。两人僵了许久,刘婳心虚地喝了一口茶,终是不敌太子威仪,败下阵来。
她道:“我想在端午节那日和宴禾姐姐一起出宫,还想让王兄帮我邀个人。”
“谁?”刘羿不问她出宫要做何,偏问她要邀什么人。
“宴禾姐姐的未婚夫婿,陈容。”
刘羿静看她几秒,漂亮的眸子一转,又问道:“需要孤怎么做?”
“只需王兄写封信,邀他于酒楼会见,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阿曦吧。”刘婳自信地拍了拍胸脯,眼眸里的兴奋溢于言表。
“此事……”刘羿顿了一下,他本想说此事孤答应了,但像又想到了什么,突然一笑,话锋转道,“此事孤帮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刘婳明显愣住了,“帮我还需要好处?”
“当然。做事情都讲究利益相当,我不能因为你是我妹妹就不和你谈好处啊,那我也太亏了些。”
刘羿状似无意间瞧了她一眼,小姑娘欲哭无泪,手狠狠拽着衣袖,整张脸都写满幽怨。
他不禁一笑。
刘婳犹豫半天,启唇道:“我把我状奁里的首饰都给你,怎么样?”
“孤不差钱。”刘羿摆摆手,散漫道,“更何况你那些首饰都是孤送的,送出去的东西再还回来,这对我来说不算是好处。”
“那我把我的琵琶给王兄如何?”
刘羿又笑道:“孤有琴了,你的琵琶于我无用。更何况,你若哪天反悔了,哭闹着要回你的琵琶,我还能不给你?不长久的东西送到我手上,于我也无益,这与我来说也不算是好处。”
“那,那……”刘婳抿着唇,这可真是犯了难了。
刘羿气定神闲,期待她下一个答案。
商贾豪绅不送银钱,官僚权贵不送无用之物。而王兄是太子,有财又有权,那该送什么,对他来说才算是好处呢?
他的软肋?他的把柄?
小姑娘不停拍着脑门,突然茅塞顿开,兴奋朝刘羿道:“我知道王兄想要什么了。只要你这次帮了我,以后我保管听王兄的话,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看书我绝不会再打瞌睡。”
“真的?”刘羿狐疑地挑了挑眉。
“真的真的!这下哥哥可以帮我了吗?”
刘羿吸了口气,笑道:“这个交易听起来还算不错……成,孤帮你这一次。”
“来帮哥哥磨墨,孤现在就帮你写信,一会儿去找母后商量让你们出宫的事儿。”
他推开桌案上成堆的奏折,展了一张白纸在上面。
刘婳兴奋地一跃而起,抱着刘羿的脖子就胡乱地亲,“王兄万岁!王兄你最好了!”
刘羿推拒着她,脸红到了耳朵根,颤抖着唇说:“胡闹……”
他装起一副严肃脸,一板一眼道:“男女大防,以后不可再如此随便,更不可与别的男子行……行暧昧之事。”
刘婳冲他哝嘴,哼笑两声道:“我亲的是哥哥,又不是别的男子。”
说完,她兴致勃勃地磨墨,徒留刘羿一人红着脸不知所措。
伶牙俐齿,从来只会窝里横的小姑娘。
刘羿心想着,忍不住敲了敲刘婳的脑门。亦如往常那样严厉,他教训道:“哥哥也不行,哥哥也是男人。还有,以后要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不要学虚与委蛇,谄媚讨好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