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隐进深林，落入远山之时，云天像鹅黄的纱绸，整个大汉皇宫犹如掉进了制衣坊的染色缸，一片橘黄灿烂，大气辉煌。
成排的宫娥侍卫穿梭在梦幻泡影之中。
这时候在东宫，小宫娥们要放下手里所有的活计，早早地集合起来，满宫满殿里挂上夜行的灯笼。这是皇太子的吩咐，怕那位喜欢在黄昏黑夜里疯玩疯跑的公主受伤，便把各样的灯笼铺满了整个东宫。从芳华殿到东宫正殿，更是一路灯火通明，红霞如辉，任她遨游。
今日的晚风裹挟着早晨那场大雨残留下的寒意，还不至于太闷热。
芳华殿窗牖大开，呼啦啦的风撩动鲛纱床帘，吹断了案几上的香烟。殿里黑漆漆的，只看见纱帘像鬼魅一样飘荡，除了风声，一切皆无。兰香捧着明日要用的衣物和熏香，一如往常推开芳华殿的殿门，却被眼前诡异之景吓了一跳。
她在门外踯躅着，听殿里有人喊了声:“兰香姐姐。”
她听出这是菊香的声音，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
“你怎么也不知点个灯，黑灯瞎火的，吓死个人了。”兰香走进去，冲着那人影嗔怪，“不是让你去跟着公主，怎么你自己先跑回来偷懒了？”
她将手中衣物放下，正寻火去点灯。
菊香从角落里小跑出来，嘘了两声，扯住兰香说道:“低声些，我哪里敢自己偷懒啊，你瞧那帐子里，公主正歇息呢。”
兰香望过去，果真在半开的纱帘里隐隐约约看见一道倩丽的身影。她“呦”了一声，自觉将声音放低，“今日怎么歇这么早，晚膳都不曾用过呢。”
“许是还在和太子殿下怄气呢。”菊香摇摇头，脸上显出无奈，“自中午回来就一直哭，灯也不让点，这会儿才刚歇下。”
“姐姐还是同我出去吧，好让公主自己清净清净。”
“哎。”
两人又默契地往床上最后看了一眼，见依旧没什么动静，就相跟着蹑手蹑脚走出了殿。
门吱呀吱呀地合上，满殿里安静地如入无人之境。刘婳偷偷从被褥里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透过纱帘看向窗外朦胧的红影——那是刘羿为她点的灯笼。
她突然想起从前，自己在满廊红影中奔波的时候，常常像只不知疲倦的蝴蝶摆动迤逦长裙，殿里殿外地跑来跑去；她曾披着王兄的衣袍安静地坐在廊下，红灯笼在头顶摇荡，而王兄在身侧抚琴。她偶尔也会弹上两首，但最多的还是王兄弹琴，她奏琵琶，两人曾在无数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里共奏铿锵之曲，缱绻之乐。
往事如耳边之风吹过，留下淡淡的痕迹却再也无处寻觅。刘婳拥紧被褥，想以此抵消掉她内心的空虚怅然。
这样安静了许久，就连殿里的最后一股香烛也即将燃尽之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道细腻婉转又情意绵绵的琴音，随风破窗，清晰地传入刘婳耳中。
她缓缓地抱着被子起身，赤脚跑到了窗边。
不远处的连廊下，赤红一片。刘羿一人一琴逆着月光孤坐于此，影长落寞，纯白衣裳染上灯笼的血色，与那婉转悠扬又情意绵绵的琴音相配，竟给人一种生死别离，黄粱一梦的悲戚之感。
风拂过刘婳的长发，飘飘洒洒。她镶在窗子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连廊下的男人，不知是沉醉于悠扬的琴声，还是痴迷于抚琴之人。
一曲罢，芳华殿万籁俱寂。
刘羿回头，衣袂飘飘，眼尾上挑，似笑非笑地回望那窗边的姑娘，声音似羽毛一样轻，如春风一样柔。
“可消气了？”
姑娘的脸颊瞬间绯红，欲盖弥彰地垂下眼睫，避开了他有意挑逗的目光。
“没有。”她生硬回答。
刘羿轻轻一笑，似是在包容她的扭捏与羞赧，朝她伸出一只纤长的手，眸光闪烁，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刘婳赤裸的双脚相互摩挲了一会儿，抿着唇犹豫着。
“阿曦，过来。到我的身边来。”他满眼的期待，就像是从邪恶深渊里窜出的蓝紫色神秘之火，即使知道会被它烧得玉石俱焚，可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一步步，引诱着她向前。
她一步步，逐渐沦陷。
这时的月色皎白如纱，晚风携着潮湿的寒意而来。刘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等她意识再次回拢之时，她已经坐在了廊下，抚上了王兄的琴。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息之间，她回头看，只见到一件墨色披风兀地落在了她的肩头，王兄温热的胸膛贴过来，右手揽住她，将她整个人裹的像粽子一样。
刘羿低头，与怀中人对视了几秒，说道:“你可知，刚才那首曲子是什么？”
刘婳摇摇头，诚实回答:“从未听过，与王兄先前所作之曲也大相径庭，应当不是你琴谱里的曲子吧。”
“嗯，确实不是我谱子里的曲儿。”刘羿笑道，“它是临邛县令王吉家中一位姓司马的贵客所作。听闻，那司马随王吉去当地富绅家中赴宴之时，曾对其小女文君一见钟情，为试探文君之心意，司马特作下此曲表达爱慕之情。”
刘婳听罢，迫不及待地仰头问:“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凤求凰，它叫《凤求凰》。”
刘羿握起她左右两只皓腕，温柔地覆在琴弦上。弦音振荡，发出长而低沉的“咚”的一声响，震得刘婳心跳耳热。
“想学吗？”
他贴近她的耳畔，气息近在咫尺。
刘婳点点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与王兄相握的两只手上。
刘羿边弹边同她讲解这曲子的奥妙:“弹琴与弹琵琶一样，都要感情充沛，专心致志……有的人只识五音，自认为琴技高超，可听起来就像秋水般平淡，寡淡无味，外行人听不懂自然吹捧，可若是懂琴之人听了，只会私下里鄙夷……阿曦，可记下了？”
“记，记下了。”刘婳的脸很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烫。
“此曲意缠绵而旋律清新明快，你弹的太快了，倒不像求爱，更像索命。”
刘羿笑了笑，循循善诱道:“先试着想象一下，倘若此时，你心系之人就置身于侧，你会对怎样的情感去对待？不妨，就按那个情感来弹。”
“我……”
若心系之人就置身于侧，那、那……
刘婳的脸越来越烫，与王兄相握的手也出了许多汗，连指尖都僵住了。
她没有心系之人。若是算，那此刻她心里唯一念念不忘的人正执着她的手，认真地教她抚琴。
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她脑海里炸了一下。
“咚——”
刘婳大口喘息着，手猛然拍打在琴弦上，不协调的旋律刺耳地回荡，震得她双耳发疼。
“阿曦？”
她在刘羿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脸红如玛瑙，声音有些焦急地对刘羿道:“王兄，我想我是病了。”
“我全身都在发烫，王兄，你快让菊香给我煎药，我要喝药！”
“今日早晨不是好了？这恶疾怎么不轻反而严重了，一日竟复发两次。”刘羿蹙着眉，正要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刘婳偏头躲开了。
他看着悬在半空的手，又看了眼抿唇含羞的刘婳，眉蹙的更深了些。
“你……王兄去唤菊香来吧，我、我累了，明日再和王兄抚琴……”刘婳期期艾艾地推搡着刘羿离开。
刘羿走到院子里，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只细心叮嘱道:“一会儿熬好了药要记得喝，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让菊香到正殿喊我，等子时我再来看你。”
“嗯。”她站在廊下，朝刘羿摆手，“王兄也早些休息吧。”
廊下的灯影红如血色，摇曳生姿。
等王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芳华殿之后，她这才敢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像触摸禁忌一样摸向自己胸口的位置，憋闷又控制不住的心跳感让她感到窒息。
“怎么办才好呢？”她咬着唇，看向那把王兄抚过的琴，眸中闪着点点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