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黄巾之乱,伴随着八月份冀州的彻底收复,已经进入了全面收尾阶段。
四十万甚至其实更多的黄巾军,历时半年,还活着的人确实不多了,而他们大多都流窜到了幽州、青州、徐州、扬州等地毫无组织的继续作乱,可以预见很快就会被当地官员自行招募的士兵剿灭。
而少数则是直接在冀州等地占山为王,躲进了高山丛林里,至于他们的命运,反而注定会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
因为匪患,从古至今一直都有,从未被根除过,即使当地官府明明一直就具有压倒性的力量。
天公将军张天并未被抓住,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经过推测要么是逃跑了隐姓埋名,要么就是死在了钜鹿的那一场大火中难以辨认。
于是秦山收敛了张迪的尸首,处死了为数不多认识这人的黄巾贼,然后直接宣告这就是张天。
这件事情并未受到任何质疑,因为是或不是,真的已经没有关系了,咸阳城发起的战争也该结束了,毕竟是真的烧钱啊。
一个泼天的功劳,在当朝太尉秦山有意的偏袒下,就这样落在了无名人士李尘的头上。
没人知道秦山交给嬴宏的密信上都写了什么,但从嬴宏不遗余力的夸赞和奖赏来看,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叫李尘的要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了!
但在各种打探下,关于李尘的过去依然一片空白,根本无人知道这么一号人物出身如何家世如何,哪怕是个泥腿子也不至于什么都打探不出来吧?甚至于在编兵册上都没有对得上的人。
而知情的蒙家,与为数不多还真打探出来的人,则很识趣的保持了沉默,是真不敢跳出来揭露李尘的身世。
一方面,蒙家嫡公子蒙术说此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往事休提当未发生。
另一方面,他们都知道了,皇帝能不知道?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敢说话?
更何况养马的家奴又怎么了?
据古籍记载,嬴家千余年前也是大周王朝皇室养马的家奴,非得跳出来拿这么个低贱却敏感的身份做文章,嬴宏就是脾气再好也不得不让人体验一下三族被夷灭的痛楚了。
所以剩下的就交给那些地方上的后起之秀吧,中央大佬们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这场动乱,虽然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同样也让很多人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啊。
所以虽然痛骂黄巾军甚至秦军的人肯定有很多,但是悄悄感谢黄巾军的估计也不是没有。
李尘属于更少的第三者,他既不痛恨,也不感谢,好似事不关己,从未投入过任何感情,一直都只用异常冷漠的目光审视着这一切。
即使他的命运确实因为这场动乱而发生了彻底的改写。
跟随大军的回朝路上,作为一个炙手可热的年轻人,他更多的还是与王修和蒙术同行,秦山告诉他这是为自己入朝提前建立人脉。
不过因为李尘天生就莫名冷漠,蒙术也有点无法接受自己曾经的奴隶突然就能和自己平等交谈等等诸多原因,一直都是王修在充当中间人维护这脆弱的友谊,或者说战友情。
有一说一,李尘一般不说话,但一说话往往不一般,总能用看似很傻的话振聋发聩,令王修和蒙术陷入沉默。
也许是为了缓解这略显沉闷的氛围,性格更沉闷的李尘指着不远处一群衣衫褴褛似乎即将饿死的流民,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他们快要饿死了,里面有女人和孩童。”
王修略作思索,随即试探道。
“要不你和我一块去秦帅那里说说,看能不能发放一些军粮赈济这些人?”
蒙术却是冷哼一声。
“不必了,活不下去的吃了这口还会饿死,能活下去的也不差这口,到时候还很可能会发展成流民为了抢粮而哗变,结果善缘没积上,反倒又造了一笔杀孽。”
王修不说话了,因为蒙术说得对。
但李尘并不理解。
“如果说你们是他们推举出来的首领,那带着他们活下去不应该是你们的义务吗?”
这下蒙术不说话了,他并不试图让李尘意识到庞大帝国与微小部落之间的区别,只能用沉默回应李尘想当然的无知。
而一路走来,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景象,确实也让他看到了不同于帝都所谓太平盛世的另一面。
这令他在面对李尘毫无感情却又异常清澈的目光时没来由得感到心虚。
他只能倔犟的用有些人生来就是高贵的来说服自己,而这些即将饿死的流民,自然是因为生来低贱。
三人于此并肩同行,却又好像走上了三条不同的道路,远处突然惊起的鸦群仿佛在暗示他们的结局。
而身处豫州的白家嫡子白平同样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卢志被押送回京后,代替他的主将名为朱俊,同样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而且早先在西凉打出了赫赫战功,曾官至征西将军。
豫州的战事在他的指挥下是很快就结束了,但因为连番不断的猛烈进攻导致的损失,在众人心中留下的伤痛又如何抚平呢?
朱俊手下的头号悍将董忠,骑着马略微落后白平半个身位,哈哈大笑。
“俺那个傻儿子是真的心急了,太想建功,本事又不够,不然怎么会死在一群暴民手上!”
看他这轻松的样子,好像死的不是自己儿子,只是把一个犯了蠢的将军当饭后笑料说出来罢了。
他已年过五十,也只有一个儿子。
兴许是见无人附和自己的笑话,董忠反而宽慰起了众人。
“俺儿子可给俺留下了十几个孙子哩!用不了几年都能长成好儿郎的!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老子是大秦的英雄,肯定也会为之自豪的!”
回想着记忆中前几天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白平没来由得鼻子发酸,只是默默骑着马前行,不让董忠看到自己的脸。
然而董忠还是幸运的,他是地方豪强出身,年轻时靠着武勇和慷慨,以及满腔报效祖国的热血,愣是在混乱的西凉闯出了一番名堂,成了大秦的一名杂号将军,而这不出意外已经是他的出身超常发挥所能走到的极限了。
但更多的,依然是农户出身的泥腿子。
有人二十多岁当了皇帝,有人五十多岁成了将军,有人五十多岁仍是士兵。
“俺呐?俺十三岁就从军了!那会发的武器可磕碜了,说是发刀给俺浪费,就给俺发了根木棍。”
扎营的时候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兵绘声绘色的给同袍们讲述自己的行伍经历,穿着普通士兵装束的白平混迹其中,他偶尔没来由的也会想听别人的故事。
老兵名叫马六,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十三岁时因为羌人作乱被强征入伍。
大秦帝国和羌人之间的战争反反复复延续了百年,马六夹杂其中挣扎了四十年。
期间,他认识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很多才刚打完招呼或者正在一起吃饭的战友,一个眨眼就身中流矢或者身首分离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马六说他并不害怕,尤其是在董忠将军来了后,总能带着他们打胜仗,活下来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了。
说到董忠将军的时候马六眼中总会绽放出莫名怀念的神采,令白平沉重的心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后来呢?”
“后来啊……董忠将军念俺年老,便放俺回家,可是俺的家乡早就荒芜了,俺的家也房屋破败杂草丛生,俺一个人到处找寻,才找到几户人家,其中一个人告诉我……”
马六突然老泪纵横,啜泣起来,“俺的家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全都饿死了,可是俺在离开家的时候他们明明都还好好的啊……明明都还好好的……”
白平和一众兵士沉默。
“最后俺无处可去,只得求董忠将军再给俺这把老骨头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让俺能死在战场上,也算为国捐躯了……”
一时间,莫名的情绪涌上了白平心头,只觉得这一幕何其讽刺,最后还是转身默默离去。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
比如从兖州凯旋的蒙绍,倒也算得上一路顺风顺水了,除开被围困了一段时间外再无波澜,他甚至还抽空收了个叫曹德的小弟。
能被三大世家之首的公子给收做小弟,瞧把人当时给乐的。
所以当有一群流民饿得实在没有办法竟然敢扎堆跪在地上挡住他的去路索要吃食时,意气风发的蒙绍毫不犹豫挥动马鞭履行了自己作为先锋的职责。
“全军突击!把这些黄巾军全部给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