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滕谅正哀怨认命地手洗着刚换下来的床单和睡裤。
“我一定是疯了。”滕谅咕哝,“怎么会梦到他?”
他闭上眼睛,一把将衣服狠狠甩进盆里,溅起来的水滴打湿了他的衣服。
“靠。”滕谅没忍住爆粗口,抹了把脸,磨蹭半天才拧干。
走到阳台,他抖开被子晾晒好,结果一低头就认出正在晨跑的黎安。
黎安正好也看见了他,于是他停下了脚步,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碰见梦里的主角,滕谅怎么都觉得怪异。
他强忍着逃跑的欲望,拿出成年人的成熟,若无其事地扯起笑容:“黎安,早上好啊。”
黎安微微颔首:“早上好,”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滕谅的床单,“你起这么早?”
闻声,滕谅嘴角抽搐,咬紧后牙:“只是做了个噩梦,醒了也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
“噩梦”黎安低语重复,“需要洗衣服冷静的噩梦?我还没见过,确实很好奇。”
滕谅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如果不是看在昨晚上黎安送来热牛奶的份上,他恨不能一掌拍死面前这个害他大早起来洗衣服的“幕后黑手”。
他强颜欢笑:“不用好奇,反正和你也没关系。”
黎安挑眉:“我还什么都没说。”
滕谅扶额,深吸一口气,朝外挥手:“行行行,我说不过你,你继续跑着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也不听黎安的回答,转身就回屋,背影稍显狼狈。
滕谅刚换上新床单,客厅敲门声接踵而至,他胡乱把被子一扔,趿着拖鞋,没什么精气神地去开门。
面前站的人哪怕化成灰,滕谅都不会认不出来。
他半晌无言,眼角抽搐:“你不是在跑步吗?”
黎安提起手里的早餐袋,正色道:“跑完了。方便进去吗?”
滕谅哪里有“不方便”的选择,他侧开身子:“请。鞋柜有一双新拖鞋,我看你和范哥个子差不多,就照着他的鞋码买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黎安顿了顿:“给我买的?”
“不然呢?”滕谅挑眉,“除了范哥,也就你爱往我这个狗窝跑。怎么不穿?”
黎安脸上漾出笑容,滕谅愣了会。
“算了。”黎安把早餐塞给滕谅,“今天不方便,改天我再来,记得吃早饭。”
滕谅抱着早餐:“诶,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跑了很久。”黎安往后退了一步,“是我考虑不周。”
滕谅怔住,想说没关系的,但黎安已经离开。
直到楼下关门声传来,滕谅才回神。
他看着怀里的早餐,突然傻笑,反应过来连忙给自己来了两嘴巴。
真是犯傻了。
“你确定线人把我们约在这儿?”滕谅指着面前的黑暗体验馆,蹙眉。
闻言,卢郁先是低头看了地图页面,又抬头看着店名,随后郑重点头:“是的,绝对正确。”
滕谅双手抱在胸前,轻啧一声,边往前走边嘟囔:“我们看起来就这么不靠谱吗”
眼前陷入无边黑暗,卢郁叽叽喳喳的声音忽远忽近,滕谅后背渗出冷汗,搭在侍者肩上的手忍不住用力。
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哼,滕谅顿了下:“抱歉。”
侍者嗐了声,笑说没事。
被引导着到包间坐下,滕谅浑身绷得笔直,坐得前所未有的端正:“他什么时候过来?”
卢郁掏出手机,屏幕的亮光直直从下往上打,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我看看奇怪,这个点差不多了呀。”
滕谅扭动脖子,深吸一口气:“现在立刻联系他。”
“哦,好。”卢郁咕哝着打字,很快她的手机便有了反应,“what?”
“怎么了?”滕谅眯起眼睛。
卢郁讪笑,把手机推给滕谅:“老师,他说他不来了。”
滕谅看着屏幕上的短信,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早已经预料到这个发展。
“借我打几个字?”滕谅点点手机。
卢郁现在这会儿正心虚呢,忙不迭把手机推过去:“你请你请,不用和我客气。”
滕谅轻笑,拿过手机,唰唰几下打完字,而对面也没再继续有回音。
“拿着。”手机稳稳落在卢郁怀里,滕谅拍拍手掌,“走了。”
卢郁起身,没注意撞到桌角,砰的一声听得人都疼:“嘶,老师,等等我!”
滕谅无语凝噎,他站在原地:“我还没走,你不用这么激动吧?”
侍者把两人又引出去,滕谅拦下出租。
“师傅,麻烦去苏康医院,中途瑞阿公司停一下。”滕谅系上安全带,转头看向卢郁,“你先回公司,把这段时间的资料都整理一下,能初步成稿的先成稿,明晚下班之前发给我。”
卢郁被点名,扣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下:“啊,我不和你一起去医院吗?”
滕谅滑动手机,几秒后,卢郁的手机疯狂震动,她连忙拿出来,全是滕谅的消息:“里面是我整理的时间线还有所有的有关报道,还有历年类似事件的新闻数据,你可以稍微看看该怎么写,能用的就用。医院我一个人去就好,资料我会发给你。”
卢郁懵了:“可是我们都还没有找到证据,现在写不会太早了吗?”
“新闻不怕早。”滕谅闭眼假寐,“而且,真相很快就会来了。”
瑞阿公司门口,卢郁下了车,她朝滕谅挥挥手,回去的路上顺便查看手机邮件。
一点开,就看见了滕谅和线人的信息往来。
线人:小鱼姐姐,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来了。到最后我还是会害怕被发现,害怕自己平静的生活会因为这件事被打乱。小鱼姐姐,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七秒鱼:没有失望,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你不勇敢。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从来都是。
“勇敢吗?”卢郁止住脚,回头看,却连出租的残影都瞧不见了。
苏康医院,滕谅敲开408的房门,陈芳丽已经在收拾衣服,短短几天,她憔悴不少。
“你怎么又来了?”陈芳丽抬头,看着滕谅。
滕谅左右瞥了眼:“您的家人没有来吗?”
陈芳丽收回视线,把衣服叠好,拉好行李袋的拉链:“安安走了,安安他爸爸也走了,剩下的几个孩子都忙着直播、赚钱,哪里还顾得上我?”
滕谅从陈芳丽手里接过行李袋:“两天后我们会发布小安的新闻。”
闻言,陈芳丽动作一滞,一口气憋着没喘上来:“会还给安安清白吗?”
“不确定。”滕谅垂眸,“不过那天是个很合适的时间点,新闻能得到更高热度和关注。”
陈芳丽拧眉:“什么时间?”
“少年阮安的忌日。”滕谅抬眼,迎上陈芳丽的目光,“三年前的新闻,如果您感兴趣,可以搜来看看。”
陈芳丽眼神闪烁:“所以,你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布,就是为了等这个时间点?”
“不全是这个原因,很多事情我们也需要提前核实。”
“那你们核实得怎么样?还是说,又要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拿起笔就开始造新闻?”陈芳丽扯起嘴角,脸色苍白。
滕谅挑眉:“八九不离十吧,证据,很快就会齐了,我向您保证,这一次,公众看见的会是更加全面的事件始末。”
“我还能相信你们吗?”陈芳丽疲倦闭上眼睛,扶着床栏,“我真的累了。”
“除了我们,您似乎别无选择。”滕谅轻笑,“试试吧,总会有点改变的,不过,可能需要您的一点帮助”
陈芳丽一个人,总是不方便,滕谅便想着送她下楼,但不巧的是正好遇见病危抢救。
滕谅把陈芳丽护在身后,隔出足够的空间让医生通行。
“病人基本情况。”
“病人柳爱民,车祸颅内出血,转院过来的时候刚做完开颅手术,感染严重,送入icu现生命体征不稳”
啪嗒。
行李袋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陈芳丽循声看去,只见滕谅脸色苍白,神情冰冷,她小声唤了滕谅几次。
滕谅回神,拾起行李袋,呼吸急促,他把行李袋递给陈芳丽:“我可能没有办法送您下楼了,约的车就在医院门口,您自己走一趟。”
话刚说完,滕谅便朝方才的医生队伍跑过去。
柳爱民
脑海里循环播放这三个字,滕谅祈祷只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只是一次同名的乌龙。
“你好!”滕谅跟到病房门前,攥住护士的衣角,“请问里面的病人叫什么?”
护士蹙眉,疑惑看着滕谅:“你是?”
“告诉我,他是谁?”滕谅眼底翻着雾气,手上加大力气。
护士倒吸一口凉气,表情惊恐,刚要喊出声,却见滕谅的手被人拽着放下。
“滕谅。”黎安从背后扣住滕谅的手腕,温柔但不容拒绝地拉下,“松手,听话。”
草木的清香充斥他的鼻间,逐渐唤回滕谅的神智。
“抱歉。”黎安看向护士,“他是我的朋友。”
护士半晌无语,但看在黎安的份上,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还好吗?”黎安问。
滕谅的指甲陷进肉里,身体微微颤抖:“黎安,你认识医院的人,对吗?”
“嗯。”
“帮我一个忙。”滕谅抬眸,“求你。”
冰块的寒凉穿过杯身顺着手心传到滕谅的骨肉,他神经质地扣着杯壁,咖啡厅悠扬的音乐声像是隔着一层水面,让他听不真切。
“你说,他是我那天救的面包车司机?”滕谅盯着泛起涟漪的水面,轻声重复黎安告诉他的信息。
黎安拧眉:“滕谅,你的状态很差。”他客观地讲述事实,“如果你不告诉我柳爱民和你之间发生的事情,我没办法帮你。”
闻言,滕谅缓缓抬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黎安,没有人能帮我。”他起身,“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我——”
“不用送我,我想自己静静。”滕谅打断黎安,转身离开。
穿梭在车流不息的马路,滕谅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是飘在空中的。
柳爱民,真的死了。
那个在八年前为他提供新闻线索的人,死在了一场似乎有密谋的车祸里。
而在车祸现场,自己竟然没有认出他。
如果我再快一点,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滕谅站在红绿灯下,低声呢喃,也不知道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己。
恍恍惚惚走回家里,天色早已经黑沉。
滕谅推开家门,眼前浮现那日柳爱民穿在身上的一抹荧光绿,反胃感涌上来,来不及关门,他径直跑到洗手间。
哪怕已经吐无可吐,滕谅还是撑在洗手池两侧,双眼通红,头发散开,全然都是狼狈。
“你需要休息。”黎安的声音在洗手间门口响起。
滕谅没看一眼,只拧开水龙头,麻木地冲洗着手:“你跟了我一路。”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黎安递过去纸巾:“你状态很差,我不放心。”
滕谅撑起身体,看向滕谅:“他死了。”
“这不是你的错。”黎安望进滕谅的眼睛,音色清冷但又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
滕谅自嘲笑了笑:“如果我能再早一点,他能活下来。”
“这只是假设。”黎安按住滕谅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滕谅,看着我,认真听我说,你做的很好,他的死和你无关。”
视线交错,滕谅忽然觉得好累,一天的疲累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
浑身发软,他向前栽去,落到黎安的怀抱:“黎医生,你不明白。”
黎安轻轻揽着他的肩膀,轻声道:“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
“我不会说。”滕谅摇头,缓缓闭上眼睛,“我不能说”
有些事情,他只能永远深埋在心底,直到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