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谅慌慌张张跑下楼,手里还拽着个干巴面包:“卢小鱼那家伙,催催催,讨债的一样……”
啪嗒。
滕谅低头一看,一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滩水,他没注意,一脚踩下去,运动鞋光荣遭殃。
嘴角抽搐,滕谅视线顺着水迹看去,一直延伸到面前这个和他家同款的门框。
黎安?
滕谅蹲下,只见屋子里的水依旧源源不断往外渗。
出于作为邻居的善意,他敲了敲房门,没有回应。
“是不在家吗?”滕谅呢喃,他强忍反胃,咬了口面包,掏出手机,点开黎安的工作微信。
半晌,依旧没有人接听,但屋子里隐约传来音乐声。
“黎安!”滕谅挂断电话,连续敲打房门,“黎安!你在家吗?黎安!”
两分钟过后,门那头咔哒响了两声,然后从里面打开。
滕谅松了口气:“黎安,我看你——黎安!”
身上蓦地一重,滕谅忙不迭扶住倒在身上的人。
“……你来了。”黎安嗓音沙哑,穿着宽松的灰色家居服,额前的碎发湿哒哒的,浑身滚烫。
隔着衣服,依旧能感受到紧实灼热,滕谅耳热的同时,微微蹙眉:“这么烫?你发烧了?”他把人扶起来,“先进屋。”
黎安迷迷糊糊跟着滕谅走,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滕谅。
把人搁在沙发上,滕谅看着地上的“瀑布”,良久无言。
循着水流,滕凉走到卫生间,里头的水管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直往外汩汩冒水。
“!”滕谅转身,被无声无息跟过来靠在门框上的黎安下了一跳,“怎么过来了?”
黎安两手抱在胸前,皱眉,眉眼间泛着淡淡的委屈:“不是我弄坏的。”
有些孩子气的抱怨和平时的冷静自持的微妙不同,让滕谅感到新奇,他拉长声音表示肯定:“嗯,我看了下,应该是管道老化,总阀在哪儿?我去关一下。”
“厨房。”黎安哑声道。
滕谅往厨房走:“我手不方便,你拿干拖把随便收拾一下。”
黎安闻声,乖乖去拿拖布。
关掉总阀,卫生间的水管不再往外溢水,滕谅扯了一张洗手池上的湿巾,余光却瞥见台上放着的一个小方瓶。
他动作顿了下,不动声色打量,后牙微微发痒。
“我好了。”黎安走进来,脸烧得红彤彤的,嘴角却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吃药没?”滕谅注意力被分散,他转过身,“你看起来烧得不轻。”
黎安摇头,直勾勾盯着滕谅:“……你要走了吗?”
“某人还说我是不听话的病人。”滕谅拉着人往外走,“我看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床上待着,等你吃完药我再走。”
黎安哦了声,任由滕谅折腾。
按着黎安的说法,滕谅找到药箱,给黎安喂过药,他才离开。
出了门,滕谅找了修理工,把修理工的信息一股脑发给黎安,滕谅才想起还在等着他的卢郁。
电话响起,滕谅按下接听键。
“滕老师!你怎么还没来啊?!我等得大好年华的花儿都要谢了!”
滕谅默默把手机拿远:“……出了点意外,我马上过来。”
屋内,上一秒还虚弱得不行的黎安,瞬间收起表情,虽然嘴唇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是不见半分脆弱。
他走到洗手间,盯着被他故意放在洗手台上的遮瑕膏,神色晦暗不明。
再耐心点,不能吓到他。
黎安反复告诫自己,默默藏起他敲坏管道的“作案”工具,转身转了一笔赔偿费给房东。
下了出租车,卢郁跟上滕谅的脚步,像只小尾巴:“老师,你怎么知道昨天的奶奶在这个医院?”
滕谅打了个哈欠,懒散得要命:“我猜的。”
卢郁眯起眼睛,一脸“我才不信”,她摸摸下巴,忽地打了个响指:“等等,我好像知道了。”
“哦?”滕谅朝咨询台走去,尾音上扬。
“是不是因为那句‘送到最近的医院’?”卢郁杏眼一亮,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还算机灵。”滕谅在咨询台前站定脚,朝护士微微勾起唇角,“你好?”
对待美好的事物,人总是会多些许耐心。
护士连着看了好几眼滕谅,语气都缓和几分:“嗯?怎么了?”
滕谅笑眼弯弯:“我想问一下昨天下午是不是有位叫李芳丽的老人家被救护车送到你们医院?”
闻言,护士在系统上查了一下,随即抬头:“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你是?”
滕谅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胡诌:“朋友,忘年交。”
护士若有所思点头,又问:“既然是朋友,怎么不打电话问她?”
“她没带电话。”滕谅表情格外真挚。
护士闻言,才抬手往上指:“四楼408。”
“谢谢。”
搭上电梯,卢郁还是表情懵懵的,浑然像是在梦里,她惊疑不定地看着滕谅,不知道脑补了一些什么东西,她压低声音:“老师,你知道这么多,”
“想什么呢?”滕谅打断卢郁,“你如果真想做这行,得耳听八方眼观四路。”
卢郁猛一拍脑袋:“啊,名字是因为救护车登记!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手机?”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了出去。
滕谅看了眼路标,抿唇:“她昨天穿的衣服口袋很浅,料子很软,如果装了手机,不论型号,都会有明显痕迹,但我没有看见。”
卢郁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408的门微微掩着,滕谅垂下眼眸,抬手敲门。
屋内传来苍老疲惫的声音:“门没锁。”
滕谅推开门,一眼望见病床上的李芳丽,面容枯蒿,双眼红肿,手背上还贴着医用胶布,他轻声打招呼:“李奶奶。”
李芳丽循声看来,眼底一片灰蒙:“你是昨天那个小伙子?”
滕谅点头:“您还记得我?”
“坐吧。”李芳丽指了指床边的位置,“昨天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滕谅没有动作,只是侧身,让李芳丽能看清卢郁,“这是我的学生,您叫她小郁就好。”
李芳丽的目光在卢郁身上流连,又看向滕谅:“学生?你是老师?”
“不是。”滕谅艰难掏出自己的名片,没什么感情地说道,“我是视频博主。”
听见滕谅的话,李芳丽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嘴唇微微颤抖,神色抗拒,抬手指向门外,声音尖锐:“走!你们都走!我这里不欢迎任何和媒体有关的人!”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李芳丽咳个不停。
卢郁手足无措,滕谅不为所动,只递给她一个眼神:上。
见状,卢郁心有所感,她急忙上前,手搭上李芳丽的背,有节奏地拍着:“您没事吧?您别急,先听我们把话说完,之后再赶我们也不迟。”
滕谅默默倒了杯水,递给卢郁:“李奶奶,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希望您能给她一个机会。”说着,他看向卢郁。
李芳丽平复下来,眼泪顺着皮肤的沟壑滑落:“机会?”她冷笑,字字泣血,“你们这些臭干媒体的,仗着自己有势力就信口胡诌!安安就是这么走的,我命苦的安安啊,人没了也不得安生,还要被你们这些畜牲吸血!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胡说八道”
滕谅余光扫见卢郁垂在一侧紧紧攥着的手,没说话。
等李芳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您说的,我们都知道。但在您作出决定之前,我希望您能先看一样东西。小鱼,把东西给李奶奶。”
没听见回应,滕谅蹙眉,加重语气:“卢小鱼。”
卢郁猛地回神,左右看了看,哦了声,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打开匿名邮件:“奶奶,您看,这是一位热心网友发给我的匿名邮件。”
李芳丽伸手去够床头柜,滕谅先她一步,拿出老花镜。
相顾无言,李芳丽戴上老花镜,才去看手机,“是安安,是安安的字。”长得有老茧的手指反复轻抚屏幕:“安安,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安安你们怎么会有安安的信?”
滕谅皱眉:“您没有见过这封信?”
李芳丽摇头:“出事后,除了学校的通知书,我什么也没收到。”
“那上面说的,您知道真假吗?”滕谅又问。
李芳丽几乎被愧疚湮没,她不住摇头,揪着胸前的衣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胸口:“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安安绝对不是他们口中的坏孩子,他只是害羞,他不坏的。”
像是要求得认同,李芳丽看向滕谅的目光隐隐透着乞求。
滕谅沉默着递出纸巾:“有些事情,您一个人说是不算数的。”
李芳丽痛苦地闭上眼睛,纸巾被捏得乱七八糟:“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还能做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滕谅把视线投向卢郁,视线交错,他放缓语速,“巧的是,您面前这个小同学,刚好有办法。”
暮光罩在身上,滕谅石膏下的手臂隐隐作痒。
他轻啧一声,转头就看见耷拉着脑袋的卢郁:“发什么愣?”
卢郁抬头,和滕谅对视。
这是滕谅第一次在这个一腔热血的女孩眼里看见疑惑和动摇:“怎么了?”他问。
卢郁站住脚,风吹起她的衣角:“老师,我在想,我引以为傲的梦想,真的这么不堪吗?”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卢郁的呼吸声把滕谅包围。
滕谅咬了咬后牙,低头:“是,它就是这么不堪。所以,你看清事实了吗?”
后来的路,两人之间安静得厉害。
老旧小区的小广场上,滕谅踩在漫步机上,看着星空发呆。
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复播放,他垂下眼帘,停下动作,摸了摸下巴处的伤疤。
今天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滕谅有心问自己。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对着卢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重新撕开早已结痂的陈年伤口,极度痛苦却又伴随着隐秘的快意。
刚打完广场太极,穿着灰白短袖太极服的大爷左右张望,看见滕谅的瞬间眼睛蓦地亮了。
双手负在身后,大爷匆忙走来:“小谅!”
滕谅回过神,眯眼循声看去:“嘶~”他面色为难,试探出声,“李叔?”
大爷啪地往滕谅背上拍了下,一点劲儿没有留:“又和你张叔开玩笑呢?不是你这小子怎么老冲着我喊老李、冲人老李喊我?我俩就这么像?”
滕谅被拍出内伤,憋着口气,强颜欢笑:“帅哥总是相似的嘛。”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张叔,你找我什么事?”
张大爷双手负在身后:“我今儿中午去你楼下小黎家找人,敲半天门没人应,这不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黎安?他今天发烧了,那会儿可能还在睡,你找他什么事?”滕谅从漫步机上下来。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昨天借给他一套工具,现在着急用。家里阳台的晾衣线断了。”张大爷摆手,“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再帮我问问。”
滕谅应好,心想就算不是张大爷拜托,他也会去再看看黎安。
毕竟是病人。
和张大爷分开,滕谅才往家的方向走。
楼道间已经收拾干净,滕谅站在一楼,抬手准备敲门。
可还没碰来得及敲响,门开了。
黎安换了身衣服,顶着乖巧的顺毛,抵消了那张脸的清冷感,他侧开身子,率先开口:“要进来吗?”
滕谅看见人脸色好了不少,松了口气,笑着摇头:“不用,你没事就好。”
“嗯。”黎安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滕谅。
“黎医生打算出门?”滕谅问。
黎安点头,眼尾缀着一抹红:“出去买点吃的。”
滕谅皱眉,他看了看时间:“这个点,小区的小摊都收了。”
“我去超市。”黎安嗓音微哑,神情恹恹。
“超市能有什么好吃的?”滕谅竖起手指,晃了晃,狡黠一笑,“不嫌弃的话,来我家尝尝我的手艺?”
暖黄的灯光照亮客厅,滕谅照旧把鞋套递给黎安。
“你随便坐。”滕谅趿着拖鞋,朝厨房走。
黎安没有坐下,而是跟着滕谅一齐去了厨房。
“你在干嘛?”滕谅瞥见黎安的身影,问。
黎安垂眸:“帮忙,我不想看你表演杂技。”
被内涵的滕谅,眼角微微抽搐:“我伤的是左手。”说着,他拉开冰箱门,给黎安递去玉米棒和豌豆荚,“不过有人代劳,我也是很乐意的。”
黎安小幅度勾了下嘴角,剥玉米的动作格外快顺。
两个大男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多少放不开手脚,但从外头看去,弥漫着淡淡的温馨。
滕谅把玉米粒和豌豆粒一股脑倒进淘洗好的米堆里:“我的拿手绝活,不好吃我和你姓。”
说完,他看向黎安,黎安似笑非笑,配合地点头:“好,不好吃你和我姓。可如果好吃呢?”
滕谅嘿了一声,下意识接嘴:“那当然是你和我姓!”话刚出口,他的脑子总算追上了脱缰的嘴巴:“呸呸呸,我瞎说八道,你别当真!”
黎安没应声,这时候,敲门声适时响起,打破了两人尴尬的氛围。
滕谅谢天谢地,连忙跑去开门。
“谅仔!”男人的声音响彻房间,黎安脑海里警铃响起,他快步走出厨房。
一到客厅,他就瞧见穿着灰蓝色警服的高大男人抱住了滕谅。
拳头攥得嘎吱作响,后槽牙几乎快咬碎。
“范哥,不然你先松手?”滕谅嫌弃地把人推开,“一身汗,怎么这时候过来?”
范载阳挠了挠后脑勺:“我忘记带钥匙了。”
滕谅:“嫂子还没回来?”
范载阳摆手:“没呢,她好不容易出门旅游,当然得玩尽兴。”
“得,我明白了。”滕谅摇头,“你这是借宿来了。”
“聪明。”范载阳好兄弟似的拍拍滕谅,这会儿他才看见阴森森盯着他的黎安,“谅仔,这位是?”
滕谅转身:“哦,正式介绍一下。”他走到黎安身边,“嫂子给我挂号的主治医师,黎安。”
说完,他又抬手指向范载阳,朝黎安介绍:“那个,我哥,范载阳。”
听见“嫂子”两字,黎安的表情瞬间没那么僵硬冰冷了,加上滕谅若隐若现的亲近,他这会儿对范载阳已经没有任何敌意。
介绍完,范载阳醍醐灌顶:“你就是我老婆说的那个天才医生?”
黎安走上前,伸手:“幸会,我是黎安。滕谅的——朋友。”
闻言,滕谅有些奇怪。
怎么觉着这最后俩字这么不情不愿呢?
事情的走向变得奇奇怪怪,三人坐到一张饭桌上。
范载阳叽里呱啦说个不停,黎安话少的可怜,只是偶尔会应上两句。
吃过饭,范载阳惬意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滕谅送黎安出门。
“今天谢谢。”黎安轻声道。
滕谅:“不用客气,我欠你的地方还多着呢。回去早点休息,我们一起快快健康。晚安。”
黎安轻笑:“嗯。晚安。”
等滕谅再回屋里,前后不过五分钟的时间,范载阳已经洗完澡出来了。
他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问滕谅:“谅仔,你这位医生有点奇怪啊。”
滕谅从卧室端来被子,扔给范载阳:“什么?”
“他今天老盯着我看,一会儿看我的脚。”说着,范载阳盯着自己的脚尖,“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双拖鞋吗?难道他喜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滕谅竟然有了些别的想法。
不过范载阳心大,没注意,只是愣愣摸着下巴:“一会儿他又盯着我的脸看,我有这么帅吗?”
滕谅没搭理范载阳,丢了个干毛巾给他,兀自回了房间。
躺床上,他打开手机,熟练登上只有僵尸粉的微博账号,按照上头给的要求,一口气发了二十多条复制粘贴的热搜事件博文,完美卡点完成当日kpi。
后台响起私信提示音,滕谅不用看都知道评论在“讨伐”他这个引战的营销号。
明明都躺下了,但滕谅鬼使神差地又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却发现置顶的黎安改了名字。
“滕黎安?”滕谅念出声,随即从床上弹起来,“这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