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泉城那令人抓狂的秋老虎不同,呼玛县这边进入九月后,气温快速地凉爽了起来。
韩家园镇边上。
杨铸看着看着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红砖房和一大堆尚未完工的简陋厂房,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
这一幕与儿时记忆高度重合的画面,让他差一点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回了当初胜利油田大会战。
一旁的万清猗拿着地图咂了咂舌:“乖乖,一个镇竟然有2200多平方公里?换别的地方,划成2个县也没啥问题了吧!”
杨铸呵呵了一声:“韩家园镇原本拢共就不到五千人,这种人口规模,连【镇】这个行政级别都够呛,你倒是给我划2个县来看看?”
万清猗想起了自己驱车经过镇中心看到的景色,啧啧两声,对于这边的地广人稀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不过转头就cue了杨铸一嘴:“不过我说杨老板,你这一个多月来,可往这边迁了足足二十多家收编的企业,瞧眼前的住房规模,怎么也得六七千人了吧?”
“你们铸投国贸一家公司的员工规模就超过了本地居民人口数,怎么的,打算在这边做土霸王?”
一旁的覃鑫有些不爽万清猗那略带调侃的语气,淡淡地说道:“截止目前为止,27家企业已完成了第三轮职工的安置工作,目前总人数9714人;”
“如果只论人口规模的话,的确远远超过了韩家园镇的原居民;”
“但是,万助理,这里是边境城市,请你说话注意分寸;我们铸投国贸是过来盘活本地经济的,不是过来为王为霸的!”
作为铸投国贸最早跟着杨铸的老人,覃鑫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跟杨铸的关系远比跟自己的好,但是他清楚杨铸的性格,公是公私是私;别说铸投商贸跟铸投国贸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系统,就算是同一家公司,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因为刚才的那番话喷万清猗一顿,杨铸也绝对不会有任何气恼。
果不其然,杨铸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万清猗:“万助理,这里不是泉城,也不是中原腹地!在这种边境城市,以你现在的身份,一定要注意言辞!”
万清猗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也知道这些,只不过见到周边没有人,再加上这次是她和杨铸单独出差,因此不自觉地嘴上少了根把门罢了。
见到万清猗没有顶嘴,杨铸看了看一脸疲惫的覃鑫,拍了拍他肩膀,然后递了一根烟过去:“老覃,现在这边情况怎么样?”
听到杨铸用私人称呼叫自己,覃鑫顿时身子一垮,也顾不得形象,就这么靠着一颗杨树蹲下,有气无力地说道:“老大,你可不知道,这段时间可把我累惨了,回头怎么也得请我好好吃一顿!”
杨铸笑眯眯地抓了两把刚落下来的杨树叶子铺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那肯定,所谓人离乡贱,这可是二十多家企业呢,就算是一般的民企也够人喝一壶,何况这些原本都是国企和集体企业?”
覃鑫苦着脸点着了烟,狠狠吸上一口:“是啊,你妹的,明明连之前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被收购后还一个赛一个的顶杠;要不是当地政府帮忙擀旋,外加答应了他们一些诸如安置家属之类的条件,说动这批子人指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说着,旋即有些沮丧:“即便是这样,这27家企业也有将近1/3的职工死活不肯过来。”
杨铸笑了笑:“不肯过来就算了,说的好像我们求着他们似的;”
“你回头给那些领导通个电话,就说我说的……由于需要变更企业法人,那些不肯过来的职工一律按照自动离职处理;赔偿嘛,也就别想了!”
覃鑫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杨铸吃下这27家企业是为了达成跟上面的协议,这个他是知道的;
出于某种潜规则,他想当然地以为要完全安置好所有的企业员工,拿出一分满分的答卷,这才好跟上面交代;
为此,他这段时间和他的团队一起,整天好声好气地跟这票子人拉扯一套套有的没的玩意,但凡不是过于离谱的条件,他都咬牙答应了下来,可谓是装够了孙子。
不过现在看起来……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绝对?
想到这,覃鑫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这些企业要求保留各自单位原本的工会组织和对应的权力这事……”
知道这货为这事烦心了好多天的杨铸没好气地笑骂道:“保留个毛线!”
“既然被兼并了,就要有自觉;我们铸投国贸又不是国企,甚至连一点国资背景都没有,要工会干嘛!!”
“再说了,各自保留一个工会?”
“一家民企有27个工会,说出去不得叫人笑死!”
覃鑫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铸投国贸的班底就是一批子江湖人士,再加上收益颇丰,自然不会跟后世的一些企业一样苛待员工,按理说不会特别排斥工会这种为员工谋福利的机构。
只可惜他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自然知道那些人之所以这么坚持保留工会,并且保留其原本的权力,除了害怕兼并后被“压榨”外,其实更重要的是一张筹码和一个可以让他们安安稳稳躺着拿工资的平台——每一个国企走到生命后期,工会这个组织就会变成万能牌,作用玄妙无比。
感觉到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覃鑫又继续问道:“那关于把家属吸纳进来,并且安置工作这事呢?”
杨铸撇撇嘴:“我现在怀疑他们提的这些要求,是不是有人在后面鼓怂。”
“哼哼,把家属接过来,给他们安置住房,并为他们子女提供入学条件,这个咱们责无旁贷;”
“事实上你这边给他们提供的宿舍虽然暂时只是红砖平房,设施简陋了些;但一家一房,足足80平米的住宅面积也绝对够用了,甚至比他们绝大部分人原本的条件都要好得多;”
“但是把家属都吸纳进铸投国贸,并且提供工作岗位……这跟原本的国企有啥区别!?”
“切,多少国企都是被这种一揽子包干的福利拖垮的!”
“如果咱们是那种靠着卖资源躺着赚钱的大企业还好,吸纳一些家属也无所谓;”
“但是咱们是直接面向市场——尤其是国际市场的公司,把那些家属全部招进来,除了添乱还能有啥用!?”
杨铸一直对于以前的国企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包干政策非常不感冒,从小生活在国企的他,虽然一点性别歧视的意思都没有,但也深知一个女人顶三千只鸭子的道理;
那些职工家属多为没什么学历的女性,而且年纪也不轻,一大帮子没技能,没有危机感,却又喜欢嚼舌根的女人聚在一起,对于企业而言是一个极可怕的事情,时间稍长,在潜移默化的环境改变下,铸投国贸的心力内耗将达到一个让杨铸无法接受的程度。
不过,凡事也不能绝对,一刀切被证明是一个绝对不靠谱的做法,因此杨铸想了想,交代道:“这样,趁着工厂还没修建好,你组织一场针对家属的技能考核大会;”
“如果有一技之长,或者某项专业上有潜力,又或者在接人待物上有培养价值的家属,可以吸纳进公司……当然,不要局限在她们原本的单位里,打散了安排是最好的;”
“如果被涮了下来,那咱们可以提供一笔低息贷款,让她们去做做小生意,反正这边职工那么多,吃喝拉撒都有不算太小的商机——不过需要跟所有人说明白,这笔钱是需要从他们男人的工资里按比例扣还的!”
覃鑫闻言点了点头,这种安排虽然与那些人的期望相差甚远,但是对比起国内其余被兼并的国企来说,却人性化了太多了。
看到这货一副卸掉了千斤重担的模样,杨铸笑了笑:“还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麻烦没有?”
覃鑫摇了摇头:“没啥了,剩下的都是些小问题。”
杨铸捡起了一片杨树叶把玩起来:“哦?当真没有了?”
覃鑫听着他若有所指的言语,愣了一下:“是没啥大问题了啊!”
杨铸有些幼稚地把两片杨树叶子的茎秆交叠在一起,双手一用力,其中一根茎秆应声而断,却是他小时候玩的“拔根”游戏。
把断掉的杨树叶子一丢,杨铸俯身继续寻找其余的粗壮叶子:“我听说愿意去毛熊国做【临时劳务派遣】的职工不是很多,到现在也才几十个?”
所谓的【临时劳务派遣】,说白了就是让一部分职工在进行相关的技能培训后,跑河对面去种植大豆。
由于对面的土地非常平坦,再加上李骏覃鑫这边已经在毛熊国对接了种子、化肥、农具公司,一系列现代化农业生产工具配套能让国内的农民伯伯眼红死;因此这些人只需要经过相对简单的培训,每年跑过去三五趟,开开播种机和收割机、撒撒农药化肥就成,实在是一份轻松无比的活计。
只不过毛熊国的气候很冷,一年中可适宜植物生长的时间也就半年出头,再加上大豆的生长周期其实不算短,因此需要足够的人手去保证在短时间内完成播种、收割等关键环节——毕竟50万亩的耕种面积委实不小,而这些土地并不是完全连成一片,再加上农业是看天吃饭地,总是需要预留一些冗余时间用以应对特殊天气变化,因此拥有着与时间赛跑的能力非常关键。
听到杨铸的话,覃鑫不以为意地说道:“我觉得,这事应该没多大问题吧?”
“虽然现在只有二十多号人报名,但这不是因为这一久都在忙着搬迁的事情么?”
“等到这些杂事安定下来,工厂全部建设完毕,还有机械设备调试要至少要等个三五个月呢,这段时间里开上几次员工大会,公布公布政策,这种收入不低,但又轻松无比的临时活计,不得被人疯抢?”
“按照往年的经验来看,施马诺夫斯克那边差不多要快等到5月份才是最适合播种大豆的时间,现在才9月,中间差了足足大半年呢,就算加上技能培训和编制操作手册,时间也是绰绰有余!”
杨铸翻了个白眼:“你确定你到时能搞得定那300个临时劳务派遣的名额?”
覃鑫一头黑线:“老大,你这是小看了我不是,从近万人里挑三五百个劳务派遣,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么?”
杨铸还没说话,万清猗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覃经理怕是没怎么在国企里待过呢?”
覃鑫一愣,什么叫自己没怎么在国企里待过?
自己毕业以后就进了一家冶金厂当技术工好吧?虽然只干了三四年就出来了……
看见覃鑫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自己,万清猗抿嘴一笑:“你怕是不知道国企职工虽然平日暗地里各种互相龌龊,但是对外却是非常抱团的;”
“而且……这些企业现在被你们铸投国贸所兼并,并且全部迁到这边来,从大道理上来说,是你们救了他们,并且要给他们一场新生;”
“但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却未必如此呢……”
虽然万清猗说的含糊,但覃鑫马上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了。
诚然,从道理上来讲,铸投国贸收购了这些资不抵债的企业,并且承担了他们的历史债务,等同于给这些职工们保住了饭碗和生计,算得上是他们的救星;
如果兼并之后,依旧让他们维持不变,最多只是更换一些领导,并且积极给他们的产品找寻出路的话,少不得在这些职工心里,铸投国贸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并且在嘴上念叨上好几年。
可是铸投国贸一办完收购手续,立马就把这些企业的员工和部分设备全部迁徙到这块他们看起来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就让这些职工心里打鼓了,心里的危机感免不了爆棚——毕竟电视上和民间传言里的资本家,没一个是好东西。
在这种危机感下,这些职工免不了要紧紧抱团,用以抵抗某些资本家的险恶用心,于是在这个时候,原本的厂领导们的分量就显现出来了,用“绝对权威”来形容这时候的领导们一点都不为过,而那些原本以为会被替换掉的领导们为了自己考虑,这时候也没有令职工失望,站出来开始勇于发声。
原本一开始只是提出一些小要求,诸如住房条件、工资待遇不变等等;这种很正常的要求覃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于是这些获得了第一次“胜利”的领导们,在员工中的威望更甚。
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这些来自不同企业的厂领导在形成了串联之余,却也自以为识破了覃鑫的真面目:这货是个怂逼,好对付的很。
于是,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他们坚信,人多力量大,只要职工听自己的,你收购了我们企业有怎么样,就算我的要求过分点又怎么样,就算你看出来我裹挟民意是为了一己之私又怎么样,你敢动我一根毫毛么?
接下来,便有了让覃鑫头痛不已的工会问题和家属安置问题。
偏偏覃鑫一开始会错了意,以为这些企业是杨铸必须交出100分答卷的,因此各种忍让,各种妥协,逐渐地让这些人有些尾大不掉的趋势。
可以想象,一旦得到了杨铸答案的覃鑫把boss的明确指令执行下去,将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这些措施如果放在刚兼并那会,说不定还会迎来一阵拍手叫好,毕竟铸投国贸做的可比一般的企业厚道多了;
可是现在嘛……
对不起,人心是贪婪的,覃鑫前段时间的种种表现外加厂领导的鼓怂,让所有职工的心理预期值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他们一下子绝对无法接受过大的心理落差;
事实上,在国企氛围里长期形成的惰性也让他们在不愿意面对竞争制度的同时,产生了微妙的赌徒心理。
而如果不出所料的话,等到覃鑫一旦开始落实杨铸的指示,下面必然会迎来一波强烈的反弹,甚至……“非暴力不合作”都算是轻的。
而一旦这种情况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快刀斩乱麻的解决的话,这种状况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形成两股旗帜鲜明的阵营;届时别说300个临时劳务派遣了,原本报名的那二十几个还愿不愿意去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后,覃鑫不由地脸色严肃起来。
作为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的老油条,他自然有快刀斩乱麻的法子,只不过事关原来国企员工,更关系到杨铸与上面达成的协议,因此尺度如何拿捏这一块,他必须得到杨铸的亲口意见。
看着覃鑫盯着自己,杨铸笑骂一声:“你是项目负责人,看我干嘛!”
说完,却仿佛没骨头似的靠在树干上,悠悠地说道:“咱们马上就要跟世界接轨了,未来铸投国贸身上的担子会越来越重;”
“既然干的是虎口里抢食吃的活计,那可容不下满心都是小算计的小领导,”
“以及……认不清现实,总想着好吃懒做的员工!”
听到杨铸这轻飘飘的话,万清猗倒抽一口凉气:“杨铸,可别意气用事,眼下的情况,如果你这么刚硬的话,指不定近半的职工都要被清除,到时候你怎么向上面交代?”
杨铸耸了耸肩:“你大概不知道,我承诺的只是,承接这些不良资产,并且不将其拆分进入二级资本市场;”
“但我可从来没保证过我会大爷一样的伺候某些脑子不清楚的员工。”
“就算是为了好跟上面交代,大不了我从其他地方再招聘一些愿意到这里上班的员工——哼哼,炒多少人鱿鱼我补足多少新人,而且绝对是从他们户籍地招聘,这样上面总无话可说了吧?”
万清猗皱眉,她总觉得杨铸这样做有些太不给上面面子了。
杨铸见她还要出言相劝,咧嘴笑了笑:“万女侠,你整日里都在铸投商贸厮混,大约是不知道铸投国贸的企业文化吧?”
万清猗一愣,这个她倒还是真没关注;
被杨铸刚才一系列话刺激的满脸兴奋的覃鑫嘿嘿一笑:“万助理,我们做事可不像你们铸投商贸这么斯斯文文的;”
“我们铸投国贸做事的风格就是……”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