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那青年护法不明所以, 心中连叫糟糕,只道徐行不肯进去,万一被打出什么三长两短, 穹苍掌门指不定如何发怒, 这可是在少林门前!
他心中再如何愁云惨淡, 面上还是一片淡然。但有时太故作淡然也不好,那些早先往寺门中跑的信众以为他莫非很有把握, 竟还从门中惊恐又兴奋地探头来看。
场面僵持,忽的, 常青开口道:“我不跟你打。”
他蛇瞳仍看着徐行, 话却是对护法说的, 众人皆一怔,尚未回神, 便听他狠戾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耐!”
话甫落,铺天水毒之箭凌空射来, 箭矢闪烁着阴冷的寒光,徐行足下也凭空生出一滩黑色沼潭, 污水藤蔓一般缠住二人小腿。她拔剑出鞘,倒转剑身,将那水藤割了个干净,竟听到细密的“嗤嗤”声响——原来那不是污水化作的藤蔓, 是黑蛇!
余刃一顿足, 蛇潭如褪色的墨水般翩然淡去, 他歪了歪头, 对徐行道:“我来吗, 还是你来?”
“暂时不用。”徐行穿过箭雨间隙, 笑道,“不巧,我也想看看,我到底有几分能耐?”
她身形虽足够敏捷,但漫天箭雨之下,却总有几分使不上力的莫名凝滞,箭锋擦过发尾、刺破衣角,每次都是险而又险地避过,看得人当真是捏了一把冷汗。余刃虽听她的话,负手站在一旁,一双眼却紧盯不放,心无二想。
岂有在山门前看着来客被欺的说法?!护法神色一凝,和通天梯上的众僧心念一转,联手便要攻去,那常青极为不耐地袖袍一震,便将众人霎时震出场外,皆重重撞倒在地,飞出十数米,身形蜷曲起来。
这下谁都看出来了。这蛇妖来少林,还真不是来踢馆子的——他就是为了追赶徐行而来的!不知此前究竟是有什么过节?!
徐行被削下一缕碎发,余光悠悠然瞥了眼其下的封玉。
她择了个相当安全的地方,站得很远,也正抬眼观视,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她肩上绕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蟒蛇,妖气冲天,那应当是常青的手下,留在身边护持她安全的妖。
转瞬间,敌人已至眼前,一掌拍来,徐行挥臂格开,拂风之势打得她小臂隐隐作痛。她体术不好,肉搏非是强项,这点没人比她自己更清楚。现在看来,如何苦练也难以显著提升的原因是,她这具身体是鲛人。
能在深海恐怖的压力下行去自如,鲛人的皮肤必然要比常人强韧、厚实十几倍,一些部位还覆着不会浮现的隐鳞。在修为差距巨大的情况下,方才那掌风已经能让寻常修者骨折了,她还只是发痛而已。当然,水生物上了陆地,力气体质大打折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心念急转间,她一剑横过,剑身上霎时燃起一簇红亮火花,爆冲进水幕之中。这真是极亮眼的一剑,转瞬即发,艳丽无比、瑰奇无比,山门内众人眼睛不由自主跟着她的剑招走,刚想惊呼,那乌黑的水幕就将这火花吞没,了无生息。
这可真是……太可惜了!
虽说水能克火,这是常识,打他不中,这也更正常不过,但人的常性,就是希望看到一支惊才绝艳的箭呼啸着发出去,自然要稳稳命中靶心。
常青冷笑一声,然而,其下水幕之中,竟然不断翻滚起来,好似有什么在底下不安分地攒动,“砰砰砰”炸出了好几窜高逾十米的巨浪!
黑水蓦然遮盖了一人一妖之间的视野,蛇族本就不长于视力,对静止的事物不甚敏感,常青往后一退,眉头皱起。
方才徐行剑上的火焰虽被水吞没,却并未被浇灭,甚至在不断诡异地将他的水同化?
他手一握,黑水散去,迎面而来的,竟又是耀眼至极的一套剑招,带着凌厉剑气,撕开空间,直逼眼前!
剑招起处,寒光乍现,兵刃相接,火花四溅。
无论究竟伤没伤到,又究竟是谁占上风,其下众人皆眼花缭乱,不约而同心中皆感叹道,好看,这剑招简直灵气四溢,太好看了!
需知,谁输谁赢不说,要打的好看,是一件非常难的事。什么才能叫好看?两个高手互相运起真气对掌比拼强弱,那不好看。稳扎稳打全用的是江湖上人手一本的功法典籍,看到上一招就知道下一招,那也不好看。摸爬滚打苟在一边只待偷袭,那更不好看。
很多时候对招只在瞬息之间,能有来有回就不是易事了,更何况这穹苍的小师妹虽说名声在外,体术相当一般,但剑法真的没得说,剑风攫戾执猛,毫无怯意,张扬得很,最难得的是,还都是些在穹苍剑谱上全然见不着的新招!玄素当真藏私,教的一手好徒!
众人都未曾作想,要是玄素在这,他只会木然指着自己道:“这也我教的??”
徐行无所顾忌,反倒是常青,有些莫名的投鼠忌器,似乎打算只擒不杀。徐行剑招精妙,要伤他也非易事,他在这白亮的刀光剑影中,竟是微微皱眉,随后,原地出现了无数不辨真假的幻影。
这让人如何分得清?
电光石火之间,徐行剑势一滞,不慎漏出个显而又显的空门来,“锵”一声,常青一掌拍到剑柄之上,一股巨力袭来,寻常人这时早已剑脱手,但徐行死死扼剑,不曾松开哪怕一瞬,虎口倏的被崩裂出一道深长伤口。
空隙既出,已是无法挽回,常青一道蛇尾幻影猛地甩来,徐行阻挡未及,硬生生挡下了这道攻击,自半空中重重摔落下来。
只不过摔到的不是地面,而是坚实的胸膛,余刃单手接住她,另一手卸去力道,缓缓站停。
常青唇角抽动一下,讥讽道:“我当你是有通天的本事,不过如此……”
他话音未落,面前极近的空间却陡然诡异地波动一瞬,吐出一道无声剑气,下一瞬,便射穿了他的喉管。
常青对此类奇袭竟没多少防备,喉管已破,他无法再说话,只能发出些漏气般的“嘶嘶”声响,他狠狠一怔,后知后觉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那里出现了小小的贯穿空洞,几个呼吸之后,污血才从他指缝间一滴一滴蜿蜒地淌下来。
本来以为要糟,其下屏声静气不敢说话的一众香客霎时极为捧场地欢声雷动起来:“漂亮!!!”
“赢了没?赢了没?!吓死我了!我都不敢看!还以为是我运气太差,霉到她了!!”
“这剑气怎么藏的?我完全没看见?怎么做到的?!”
“不过……这也算是偷袭吧……?”
“那如何?敌人偷袭罪该问斩,朋友偷袭兵不厌诈,自己偷袭理所应当。”
“姐妹,你果然是峨眉来的……”
徐行甩甩手,把虎口上的麻痹感甩掉,竟是打的畅快了,兴致勃勃道:“好用!”
空间藏剑,这法子她还是第一次试着用,效果斐然。只是她不由作想,鲛人的另一个天赋会是什么?
余刃将她伤口包扎洒药,徐行手拿去给他翻来覆去,心却全不在此,还浮在天上,沉思道:“方才试了八十一招,还是生疏。只有十招算得上能用,再减一减,要说好用的,也只有两招了。”
余刃头也不抬道:“是、是、是。”
徐行又思索道:“不过现在一想,早些时候不该那么快起剑,不如再……”
天地良心,香众们都在想她哪儿来的剑谱,然而,莫说总结个剑谱出来了,就算让徐行手把手教,她自己都教不明白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武道上便是如此,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墨与朱啊。
常青咽喉受创,伤势不轻,但那毕竟不是七寸。他捂着伤处,没料到自己抓一个小辈还能阴沟里翻船,顿觉收到忤逆,颜面扫地。他性格也正如封玉所说,暴虐激进,此时也不拿什么切磋当借口了,更不顾当场杀了徐行会有如何后果,一声咆哮后,脑袋化为蛇头,涎水顺着獠牙淌下来——
也是真的蠢。
他一看便是冲着徐行来的,若是让徐行自己追杀自己,她想出来的一百种办法里最蠢的一种就是担忧她进入少林无法下手,于是便在这里强行将她拦下来。本来少林或许都没打算让她进门,现在闹这一出,怎可能不庇佑她?
这蛇天灵盖被石头砸过么,为何有着这样一颗小而美的脑仁?
算算时间,够十个小护法去通风报信了,徐行连躲都懒得躲,只听山门自内而外传来“铛——铛——”的钟响声,一道威严柔和的金光弥漫开来。
有道声音缓缓响起:“施主,请回吧。”
话是礼节滴水不漏,只是金光猛地一振,常青便被远远推拒开来,足下一空,径直消失在了通天梯之下。
“老衲观真。”山门中,一位灰发男子缓步而出,对徐行微微一礼,慈道:“小友,请入内吧。”
徐行:“…………”
余刃包她手的动作忽的一重,有道凉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看了。几百岁的人了,再看又要说不清了。”
徐行回神,挠挠脸颊,道:“老、衲?”
她这下是当真奇了。究竟为什么你们佛修生得都这样貌美如花?!这合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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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修观真是现任住持手下的第七位首座,执“观”字辈。守门的青年护法名为“永正”,现在算来,少林中有师承三代,分别是观字辈、了字辈以及永字辈。
观真将徐行一路引入正殿,说实话,他徒孙永正站在他旁边,看着还比他老一些,徐行看观真实在是风韵犹存,直到和他坐下对谈,发现此美男子一张口就是浓浓的老衲味儿,让人压根无法有任何一丝杂念。
少林中,四处植着罗汉松,一片郁郁葱葱,佛号隐约声声。
观真开口之前,先是缓缓泡了壶茶,又倒了。再泡茶的间隙,徐行就已经开始坐没坐样了,懒懒使唤神通鉴道:“我方才力挫癞皮蛇,有没有加功德?”
“有!有有!”神通鉴拍了一通马屁,欣然道,“加了足足五十呢!”
“……”徐行坐正了,道:“五十?你有没有搞错?你没看到刚才的形势多紧张,我有多重要?”
“是这样没错。可是,加功德一般都是帮助别人才能加。”神通鉴悄悄道,“那死蛇本来就冲你来的,少林只是被波及到……没扣都不错了……”
神通鉴现在讲话真是难听啊。
神通鉴:“不过他来找你是做什么呢?难不成真的气上头了,要跟你打一架?”
徐行道:“你猜一猜。”
神通鉴:“就是猜不到才问你。”
徐行嘻嘻道:“哦?我以为你比我更理解他的想法呢。”
神通鉴动用自己精密的机箱运算半天这话有什么深意,过了一柱香才想出来徐行在拐弯抹角骂它笨:“……”
死徐行!!
观真喝了口茶,这才缓缓开口,语速也是相当缓慢:“了难被妖所伤,现今尚未醒来,门人四处搜查,也未见它行踪。今日一事,倒要多谢小友了。不过,小妖睚眦必报,今后定会与你为难,小友需得多加小心。”
这么长的话,徐行听到快睡着。她道:“这倒无碍,但,真的不能对他……”
“……老衲这里有一寸佛像,在少林境内,可暂时隐蔽气息,危急时刻可抵挡三击。”观真慢慢将玉佛递过来,道,“望小友务必收好。”
原来话没说完,被她打断了。徐行将玉佛接过,挂在颈上,见余刃但笑不言,就知他不需要,毕竟再化成鱼挂她手上也是同样。
徐行低头看着这小佛,对神通鉴忽的道:“这算爆装备了吗?”
【徐行装备了[一寸玉佛]】
【功德-50】
【徐行获得[谈笑间一天白干]成就,请再接再厉哦!】
徐行:“…………”
这死系统绝对有问题。她被针对了!
罢了,先说正事。徐行也喝了杯茶润润嗓子,随后道:“观真首座,现在对常青无法下发共诛禁令,不过,我此行是有一个线索……”
“……对穹苍近期事件,老衲深感悲痛。”观真闭目道,“老衲心知小友来意。即便是小友不来,老衲也会为九重尊做四十九日法会,日夜为其诵经超……”
“到底说话中间是要隔多长?下一句之前是要想多久?”徐行静静道,“前辈你完全没在听我讲话吧?”
观真:“小友何出此言呢?”
徐行:“我方才说此行是有一个什么?”
观真悲天悯人地狂敲木鱼:“九重尊……阿弥陀佛……”
果然根本就是没听。况且此行要是有一个九重尊的话那是恐怖故事了吧!!
友好门派少林都已经快做起来法事了,九重尊这次果然是真死了么?
护法永正来了,他悄悄道:“首座年长,有时糊涂,你们若有什么事,不如问我。”
罢了罢了。徐行一向敬老爱幼,不与老人为难。她只截取事情一半,将能说的说了,问佛前的长明灯塔能否开放一观,看一看是否有菟丝子的家纹。
“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很多小沙弥、小沙弥尼的日课就是去擦拭长明灯塔,我幼时也是,上面印着什么图样早已会背了。”永正微微蹙眉,道,“但是,至少现今还点着的灯塔中,没有这样的家纹。口说无凭,我带二位去看一看便罢。”
长命殿未开窗、未开门,周遭一片黑暗,只能在这黑暗中隐约瞥见佛像悲悯的侧脸。以免风卷入影响烛火,永正关门的速度很快,漆黑之中,佛前浩瀚的烛火之塔不断闪动,宛如长河。
永正带着徐余二人在塔中穿梭,只见每一烛下面都用小木牌写着名字,代指世家中人,只不过烛火有的暗有的亮。
“已经很少有人来这里了。”永正道,“几十年前,世家还很昌盛时,有一说法,‘无人不点灯’。起初很多世家会不约而同在点灯之时笼络关系,甚至交换联姻,后来住持发觉后颇为肃然地将规矩改了,只能一人走上通天梯,逢十年点一次即可。不过后来也不必了,一夜之间世家几乎都消失了。”
徐行仔细看了一圈,当真没见到菟丝子家纹,又道:“那连一人都没有的世家,曾经的长明灯塔是挪走了,还是销毁了呢?”
“怎么可能销毁。”永正认真道,“无人再点灯的,就在背殿之中,少林再点一灯也就罢了。”
然而,一行人将还有人来点灯的和无人再来点灯的灯塔都看过一遍,依旧没能找到那个记忆中的家纹。
难道白费周折,又是一无所获?
说难听一些,一死就能死百人的世家,绝对不是什么小家族了。怎可能四处都没有踪迹呢?
余刃沉思片刻,启唇道:“还有一种可能……”
“永正。”徐行蓦然抬眼,清晰道,“你可否记得,有没有长明灯塔是被完全‘打碎’过的?无论外力还是不慎失手。”
永正听闻,眼睛忽的连眨几下,显然是有记忆的:“有……此前有人来点灯时,不知是不慎发狂还是什么,一头撞在一座灯塔上,摔得稀碎,又着火了,虽说救得及时,那座被波及的塔还是被烧得都快辨认不出来上面木牌写什么了。”
“快?”徐行道,“那就是还能辨认了。敢问,是姓什么的家族,很有名么?”
永正的眼睛又迅速眨了几下。徐行太喜欢这样把答案写在脸上的人了,通常这样的人还很好欺负。
“姓……郎。”永正一副想说什么,但说出来又极可能触犯了背后不得语人是非的戒律,为难道,“二位去山下找些老人打听一下,肯定还会有人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