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人的眼珠, 柔软又坚硬。风吹便落泪,酷暑严寒却毫不畏惧。它向来沉默,一个能见光明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失去它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无需想象便能知道, 剜眼之痛, 宛如掏心。当看着眼前如灯火湮灭般逐渐灰暗, 血泪齐流时,脑海里最后存留的景象竟是那人伸过来的手,和或狰狞或张狂的脸色,这辈子岂能忘却?又岂能不恨?
卜白秋神色依旧平静。
众人皆面面相觑,紧盯着小道士。那小道士只是望着她,而后,轻轻用拂尘扫过了她的后颈。
“消除执念。”小道士笑说, “清净平常。”
看起来,是认同她说的真话了。可这样未免太过轻放, 谁能保证这小孩的直觉就不会出错?
这般怀疑是有理有据的, 但, 人蛇的特点不仅如此。
蛇族的天赋是“致幻”和“洞察”, 人蛇没有自己的经历, 只能选择去窃取——这里的窃取, 对它来说不真实, 但对被窃取的人来说, 是绝对真实的。
不必小道士鉴定真伪, 在场众人认真听着便是,若是一人说出口的竟然是自己的经历, 这不是一张口就暴露身份了?
但玄真子大费周章这么做, 也是为了另一个可能兜底。毕竟人蛇有可能说出口的是别人埋在心中最深刻的秘密, 多半都是坏事, 例如灭门杀人夺宝此类的经历,在场这些正人君子、老年艺术家们是绝不会主动承认的。
既然如此,那众人也只能配合了。于是,幽幽阴火间,所有人盘坐成一个圆,对中间的小道士说话。若不是时机不对,环境也不对,看上去真是一场颇有意思的阴森故事大会。
有人道:“师尊很严厉,有一次提早告诉我次日要考我功法,晚上腿就断了无法下床。我偷偷高兴了一晚上。”
又有人道:“从前在红尘有良配,来了灵境便狠心与她断了联系。再见到她,她已经是六大门的执事了,一巴掌把我从山上掴到了山下。”
要独特,那便要说的足够详细,遂众人都说得越来越长,什么“我生下来左腹两寸之上就有一颗长毛黑痣”都来了,这可真是完全不想知道的情报,徐行真想回一句,谁问你了?
很快便轮到她了。不知为何,众人都将声音压低,有意无意地探听起来,皆一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样子。
大家都盘腿,她不盘,屈膝敞腿而坐,或许是感觉这样比较凉快。面对众人殷切目光,她面不改色地搓了搓指尖,随口道:“我曾用一颗石头卖出了十万金的价钱。”
无聊。谁爱听这个?众人隐隐失望道:“怯……”
机不可失,徐行又补充道:“虽然流言纷纷,但我的确只对长辈存有尊敬之心。”
小道士道:“前者真,后者假。”
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你果然——
小道士慢吞吞道:“你哪有那种东西?”
“……”
插曲纷纷。很快,便到了徐行右手旁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此人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神色动作也和寻常人无异,几分紧张几分焦灼。
他沉吟半晌,只道:“我有一把剑,名为‘野火’。”
有人立即道:“这个不行。谁不知道,天底下叫野火的剑没有一万把也有一千把了!”
旁人都称是。徐行倒是有些诧异,她觉得这名字不赖,否则也不会拿来当驿阵名了。为何众人的反应仿佛这是什么大众到不得了的名字,就像管小狗叫“旺财”一样普遍?难道是有什么典故?
那人面色一变,有些微妙的木然,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读取。三个呼吸后,他缓缓张口道:“我曾用这把剑,一夜斩尽三万人。”
“……”
一阵难言的寂静。
这下,不必道士出手,甚至不用正主来认领,谁都知道这位便是“人蛇”了。
一夜斩尽三万人,这是什么恐怖的概念?不是魔,也是半仙了!怎可能是这种气息?三万人,是一个宗门的人数——包括宗外所有门人。就算是在红尘间,能出动三万大军也绝不是小打小闹的战役了。在场年纪最大的将近三百岁,在她有生之年,从未耳闻过这种事情!
但,最让人无法细思的是,卜白秋说过,人蛇无法创造,只能窃取。也就是说,它根本没有编造经历的本事。那么,它是在场中谁的身上读到这经历的?!
难道是,长宁府府主?
虽说众所周知,蛇族脑子不好。但它总不可能脑子不好到去读藏在人群中的郑长宁的经历吧??那是它老板呢!
沉凝之间,众人隐忍不发,只待有人起头。但,那人蛇眼看身份已然暴露,陡然暴起,长舌吐出,便要勒向身旁之人。
霎时,一触即发,身影闪动!
尽管对老橘皮们诸多怨言,但一旦打起来,众小辈还是默契地挡在前面。现在既已经皆无灵气,只能靠体术对战,那倒不如保护着点前辈,好歹眼界较宽,见识过的东西比较多,之后说不准有所帮助。
混战中,徐行站起身,目光在其余人身上扫动。神通鉴紧绷道:“右后方!来了!”
徐行往左一偏,那道猩红长舌险险自她耳边擦过。她赞道:“好鉴!”
神通鉴:“?”
怎么听着感觉怪怪的??
霎时,一人一蛇已交手数招。徐行早便知道,自己体术不行,甚至可以说非常差劲,但她先前向来不在乎,现在剑用不了了,险些两下就被抡到地上,顿时悔不当初。
瞿不染发现徐行正悄悄把蛇把自己身边带,面色越发隐忍:“……”
徐青仙正提着卜白秋站在高处,遍观战局。
关键时刻,最靠谱的还是将。昏天黑日操练出来的小将军,身上怎可能没点真本事,她两拳砰砰将人蛇脑袋打歪,严肃道:“出招要虚实相交,它看不透的!”
很有道理,但这句话对徐行而言和“题目看清楚做题要细心”一般,是正确但没有用的废话。
“怎么回事?”将越打越憋屈,微恼道,“它身上的皮肤又韧又滑,尤其是心口,像是凹进去的一个布兜!”
重拳出去,却被柔韧皮肤缓解、卸力、甚至包裹住。这滋味有多难受且不提了,将见状换了方法,去一下下砸它脑袋。她的打法非常暴力,又狠又准,自己的骨节处已然破损出血,但与此同时,人蛇的脑袋都已经生生被砸瘪了一半,眼珠迸裂,脑浆和血不断流出来,竟然还在毫不受影响似的继续活动!
铁童子是用玄铁做的,这人蛇是用什么做的可想而知。
这场景太有冲击力了,几个初出茅庐的别宗弟子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隐隐有些想吐,不由心想,她也太面不改色了吧,小将你以前做什么工作的??
卜白秋被徐青仙轻轻拎着后领,宛如一只被揪着后颈的恶猫,如何挣扎也下不来。她干脆道:“它的致命处和人不一样,后颈处,找它的七寸!”
“具体在哪里?!”将啧道,“后颈那么一大块!”
话音刚落,众人就听到轻微的一声“撕拉”声。目光中心,徐行站在人蛇背后,右手正拿着一大块鲜血淋漓的赤色血肉,古井无波地垂眼,应声捏碎。
人蛇的后颈空了一大块,整个脑袋和身体都快连着一层皮了,最后挣扎了两下,终于缓缓倒下。
众人:“…………”
呕呕呕!!
既然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就把整个后颈掏出来是吗??这样是很快没错,但你们穹苍的人是不是太可怕了一点?!
卜白秋目不视物,紧接着肃然道:“但它的七寸上有剧毒,先找工具,千万不要用手触碰!”
“喂!!”方才还一派镇定的徐行倏地满脸菜色,怒指道,“你人有问题我都忍了!语序不能有问题啊!!”
就在呼吸之间,自她右手的指尖开始,暗蓝到仿佛黑色的水毒侵染而上,转瞬便爬到了手腕处,徐行霎时感到脑袋嗡一声,险些大头朝下栽倒。
果真剧毒!
卜白秋都惊了:“你动作怎么这么快??”
将一把将徐青仙的坐骑薅过来:“手黑了!是不是中毒了?!”
这简直了。阎笑寒难得硬气道:“不然呢?挖煤挖的吗?!”
“……”徐行虚弱道,“小阎,我承认我平时对你说话太大声了……”
人蛇既死,这小村之景也如同水波一般不断晃荡起来,将近崩坏。徐行躺在地上,阎笑寒正忙着爪搓药丸子,她的视野中,群魔乱舞,所有人都像一条条摇摆的海带。
原本还有些隐痛,但很快便没有感觉了。或许是阎笑寒的“魅惑”起了作用。但她自己都看不见,那水毒虽来势汹汹,但仅仅只到了手腕,便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自指尖推挤而出。黑血涓涓流了几股后,再流出的便是正常、赤色的鲜血了。
朦胧中,徐青仙的鞋面在她眼前立住,上面有一朵水莲花。紧接着,是卜白秋,她们似乎在说什么。
也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徐行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总是跟随在卜白秋身旁的红色身影。
在红尘时,这道身影从来没有现形过哪怕一次。应当是能力不足吧。在这里待的越久,她的身形终于越来越凝实了,虽说仍是看不清细节,像蒙了一层厚纱,但终于,徐行能依稀看清她究竟穿的是什么衣服了。
果然,那一袭戏服,并不华丽,却红的像血。
“……”
“……”
“……”
意识随着眼前一同坠入浓黑中。不知郑长宁在这里设下了多少幻境阵法,但总之绝不少于四层。
徐行想起卜白秋曾对她说过的计划。在这里,一道幻境毁灭,另一道阵法便会接上。两者之间那短暂到微不可见的空隙,便会用不断循环的尸解之梦补上。身在梦中,无知无觉,根本无法动作,更别提闯出去了。
但,众人出不去,郑长宁也无法出去,除非找到打破之法。并且,卜白秋能够通过一种特殊的办法,不断缩小排查范围——直到找出那个人为止。
如果不把几十人都卷进来的话,也算是个不错的瓮中捉鳖之计,就不知老鳖头该如何应对了?
一个老谋深算之人,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况且,这几十个老弱病残,就算找出了他,真能杀死他么?他身上甚至有“绝情丝”。
那么。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然而,徐行很快便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再睁眼之时,发觉自己似乎站在一道悬崖峭壁之上。
天极黑,风极凉,刮过粗糙峡谷间,发出凄厉吼声。峡谷之间,是一众浩浩荡荡的行进中军队,望不见头,暼不见尾,少说有万人之众。阵中众人皆身披甲胄。只不过,这甲胄似乎是从人的身上扒下来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头盔处还黏着碎碎的人类头皮,武器是人的腿骨。
不,这不是“众人”。只是化成了人形而已。这些,全是杀气四溢的妖!
这年头,唯一能够聚集的狐族都已经自封狐守之地百年不出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大军??这不可能!
她手上拿着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剑,站在最前方、最高处,宛如一只渺小的蜉蝣面对大江大河。
第一个梦,是溺死的尸体,为“水解”。第二个梦,会是什么死法?看上去是兵解。
下一瞬,她感到自己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最中央。
咆哮声震天,她听不到任何。只有刀剑斧□□入躯体的痛苦,和血液狂涌而出的感觉,身临其境般无比清晰。但她并没有很快死去。
比起痛楚,她心中狂涌着的是莫名的怒火。怒火只有一瞬,被略微的酸楚取代,最后,万物平息,只余下习以为常、无波无澜的木然。
她看到“自己”左手持剑,剑指苍天,右手并起二指,缓慢地自剑尾处一点一点向上拂去。
指尖拂过的地方,剑身霎时燃成钢铁被火炉锻造般的赤红之色,直到整柄剑全变为红色为止。指尖离开剑那一刻,剑尖轰然一声,涌出了疯狂的火焰。野火迎着狂风,每一个呼吸都比上一个呼吸要壮大几倍,转瞬间,峡谷只剩一片吞噬万物的无间火海。
没有人可以逃出去,包括她自己。
这是“火解”。因为并没有人杀死她。
她是被自己活活烧死的。
“……”
醒来时,小将正一脸紧绷地狂掐她人中:“你!不会死了吧?!先不要死!!”
要是人可以说先不要死就等下再死可多好。不过,这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手劲有多大,不愧是“蛮”!徐行只感觉人中都要被掐成大裂谷了,连忙唔唔道:“我没事!我很有精神!”
“回光返照了?”将一向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又是一阵王之猛掐,“你余毒肯定还没清干净!”
半晌后,徐行顶着满脸指甲印起身,感觉自己变成了蚊子包。
神通鉴:“哈哈哈哈哈哈!!”
徐行:“我不是中毒了吗?”
神通鉴道:“阎笑寒的药丸子很有效果,你一吃下去就好了。不过看上去他也很惊讶的样子。”
是很有效果,一个有拳头那么大也能塞下去,徐行现在一张嘴能听见风声了。
两人竟然还在一个小村庄里。只不过,这村庄比起一开始的那一个,看起来富有了不少,至少人人都有房子住,酒楼戏台也像模像样地搭起来了,街边竟然也有牛皮藓小广告了。
是黄纸写着的单子,只不过,和徐行想象的不太一样,有点像是那种时事小报,然后边角处专门辟出来一个可刊登的小方块供闲人对骂。
现在上面登的大概是一个商人所写,大意是他很喜欢一个角儿,专门在家建了戏楼又重金邀请,结果那角儿傲气的很,说不来就不来。问就是你小子长得像个铜钱,真不合眼缘。气的他登报大骂,说不过一个戏子我给你脸了云云。
徐行评价道:“一般是最没脸没皮的人,才喜欢说给别人脸了这种瞎话。”
神通鉴迷思道:“到底长什么样才能像铜钱啊……”
徐行:“嗯。狐型的阎笑寒吧?”
神通鉴:“……”
那一个人长得像那样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罢了,这现在不是重点。徐行顺手就把小报揣袖子里了,对将道:“其他人呢?你没见着吗?”
将道:“没看到。可能得再往里走走。大师姐她……”
她似乎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唇。
徐行没注意到,因为,她发现了一件别的事。
自从进入幻境之后,已然变成一个废铜烂铁的穹苍侠令,此刻竟然有反应了!
或许是在她做火解之梦时的空隙中抓紧发来的,现在她醒了,通道又封闭了。
不过,时机为什么能抓得这么巧?
徐行若有所思道:“猜一猜,是谁呢?”
神通鉴:“管他是谁?总不能是九重尊??”
还真不是。
是君川。
是这个人,徐行并不意外。毕竟如果当跟屁虫是一门功法,他此刻早已成为开山宗师。但,他发来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人无法理解,是一长串莫名的字符:
【君川:oOOooooOOOOo】
【君川:ooooOOOoo】
【君川:oO!】
徐行:“…………”
神通鉴:“…………”
小君川,这是中文吗?
神通鉴终于利用了身为系统的能力,在那又是二进制又是摩斯电码地测算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不可置信道:“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什么??”
徐行沉思片刻,突然道:“我好像懂了。”
神通鉴:“你?懂了?这个??”
“我猜的。”徐行道,“我们毕竟还在水域中的某个夹缝里。他是在水里游着的吧,说不了话,一张嘴就是吐泡泡。”
好荒谬的一句话,但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有点道理。神通鉴道:“不是。那这个感叹号,又是什么意思?泡泡也带感叹号的意思吗?”
徐行用直觉思索片刻,忽的灵光一闪,右手在左掌心轻轻一锤,道:“大概是在说,‘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