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小将怔愣过后, 怒而低声道:“你还好意思说!你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伤哪儿了?动动嘴皮子的事,应用尽用了。”徐行很不客气地拎她就走,占好位置, 末了又感叹道, “不过这方法的确只能应急用。我真希望下次他们听到我名字就跑的原因不是这个。”
“之前还只是传闻, 你这样岂不是证实了!”将道, “你都不脸红的!”
“我澄清也是证实,不澄清也是证实, 那我不好生利用一下才亏吧。”徐行暼她一眼, 嘻嘻道, “你替我脸红了, 我就不用脸红了。”
真是厚如城墙的一张脸皮。感觉能仅靠此物就拦下度无量全身的暗器。
修仙者不显老态,除非昆仑那般崇尚自然之道的, 亦或是已经寿元将近的, 其余的面貌都是最为鼎盛时的模样。爱拿资历压人一头的,更是在乎自己羽毛在乎得不得了,生怕徐行眼一戳看上他们,次日自己的名字便被挂在江湖上流传, 那他们老脸还要不要了?
徐行一眼望去, 如临大敌的全是地摊货, 仿佛生怕她一言不合便要虐待老人。徐行对神通鉴摇摇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是不是没见过九重尊, 不知道这位长什么样?”
先不说她不是那样看脸的人。但,都喜欢九重尊了,又怎会轻易看上他人?
“见过又如何?”神通鉴嘀咕道,“毕竟家花不如野花香……”
“……”
先做正事。被诸人团团围住的, 是小小石台上一方八卦阵。小石台又低又矮, 像平地里凸出来的石块, 被稍微一遮便看不见了。
“八卦阵……”徐行发愁道,“这玩意儿谁看得懂?你们在这围了半天,反倒把该请来的人拦在外面,做什么呢?”
方才中气十足的那老头听不下去了,道:“你就这个口气跟长辈说话?”
在这里,所有人的灵力都减弱了,和凡人相差无几,所以修为上的差距也直接弭平了。这件事不是毫无意义,至少它令徐行本就零星的尊老之心愈发雪上加霜。但她还是有道德的,不太想拿着君川抽他,于是耳聋道:“玄真子前辈,过来看看?”
玄真子颤悠悠拿着拂尘过来了,注视着那方八卦阵片刻,随后准备开口。徐行微笑道:“不许说‘生死有命’。”
“……”玄真子被预知了,憋道,“此为‘尸解阵’。”
“尸解”,是道教之法,认为人若是修炼到一定境界,便能够遗弃躯体而升仙。其中还有细分,例如“火解”,便是用炭火将自己烧焦,“水解”,便是溺水而亡。
说是修仙,但六大门中应当只有昆仑是认真冲着成仙去的。若要成仙,除了这尸解之流派,还有一种大流便是炼成旷世仙丹,服下登仙。
想也知道,后者比前者安全多了。毕竟尸解完,升天是真的会升天,但有没有成仙就说不准了!于是前些年还有走尸解仙流派的,近几年也都销声匿迹了,昆仑山上众人多半都在搓各种奇形怪状的丸子吃,不说延年益寿,至少死不了人。
“尸解阵?”徐行琢磨道,“在这里画,是有什么用意?”
将道:“而且我看着,也不像只有一个阵法,像是很多阵法重叠在一起了。”
玄真子微微阖眼,有些粗糙的指节在八卦阵上触过,随即,一处微微亮起光来。其余地方线条繁复,唯有那一处是空白的。
“凡人泥胎,要尸解登仙,必先将五解都轮回一遍。”玄真子道,“火、水、杖、剑皆在,唯独被抹去了‘兵解’。”
徐行想到什么,蓦然抬头道:“方才来时,你们有没有做什么梦?”
“梦见我在逃跑,但很快被大火吞没了。”将皱眉道,“这个梦我从小就做,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阎笑寒道:“被人拿棍子追着打。”
徐青仙道:“被石头砸了。”
“嗯。”徐行了解了,镇定道,“大师姐,你那个应该和阵法没什么关系。平时作恶多端,有时候在梦里会被报复的。”
徐青仙不解道:“我并未做什么。”
瞿不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看来,这阵法的用途已经昭然若揭了。轮回五解方能脱离躯壳,它却以一种奇诡的方式生生抹掉一解,那么,在这里的人只会不断地重复火、水、杖、剑之解,永远缺一解,永远无法离开!
俗话说,“永世不得超生”,莫过如此了。
“好毒辣的阵!”有人嘶声道,“难道是那老鳖头早有准备,将我们投进这里来?”
“恐怕不是。”立刻有一人反驳道,“移形换影阵,只要完成转移便会自动崩解。若是他拿着绝情丝到了目的地,我们便根本进不了阵法,我们进来时,他定然还在半途之中。也就是说,阵法扰乱,他同样受到波及,现在多半在我们之中!”
众人顿时哗然,各自都警惕地扫向四周。生怕自己也被绝情丝寄生,来一出自断手足。
徐行挑了挑眉。
老鳖头?是指长宁府府主吗?这蔑称还算委婉了,换句话说,不就是老王八头?看来这老东西作恶多端,红尘间积怨满满啊。
想来,他也不知自己会被传到此处,但此处应当和他离不了关系。
那这个阵法,原先是用来镇谁的?
人人自危间,又有人傲然道:“怕什么?现在不比之前,谁都没灵气。他躲着不就是因为如此吗?平时打不过他,现在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怕他么?”
“就是就是!”
结果并没有人动。说来说去,都透出一个想法,那就是想要绝情丝,但并不想和长宁府府主硬碰硬打上交道。
大家都想当在后的黄雀,谁愿当相争的螳螂呢?
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这毕竟是他的地盘,他有准备,我们又没有。你怎么就肯定他不会出手了?”
“不会又要拿人当挡箭牌了吧?是了,在你们眼里,凡人和蝼蚁有什么区别。”
言语中颇有讥讽之意。不说那些老前辈,就算是小将和林朗逸听了这些话也略有不舒服地蹙起了眉,有种分明什么都没做就被迎头痛打一顿的感觉。
徐行退开几步,看向这风雨招摇雾气弥漫的小屋,又试了试腰间的穹苍侠令——果然,灰白的,毫无反应,根本传不出去任何讯息。
出去的方法……
神通鉴又开始鬼吼鬼叫起来了:“徐行!!有鬼,有鬼啊啊啊啊!!”
“……”
徐行朝它所指方向看去,一抹如烟倩影当真一闪而过——红衣黑发,看不清面目。
她不由感叹道:“小鉴,你真是眼力过人。”
神通鉴:“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徐行:“你也就这点用了。”
神通鉴:“喂!!!”
现场陷入了僵持之态,众人都是老油条,谁也不想出头。但总要有人出头的,徐行没什么耐心。在开口之前,她走到玄真子面前,道,“前辈,借一步说话。”
明知昆仑专业对口,那群老油条还不带她玩,显然不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多半还有他们不喜昆仑的缘故。
若要评选一个“最讨人厌的六大门”,那昆仑必然稳居第一。徐行之前还略有不解,心想玄真子前辈虽然时不时耳背,但为人还是很靠谱的,何至于此?直到听见他们谈话。
老头道:“你除了生死有命还会什么?青年人这么不思进取,你家长辈不管教,等外人来管么?”
玄真子:“无奈啊!”
老头:“???我不过说你一句,你无奈什么?!”
玄真子:“无奈,是对人生世事无常纷乱之无奈。但修道即修心,修心方平静,怒火伤肝,肝及五脏六腑,对修炼大大损耗。前辈,千万勿动肝火,和我一同调整呼吸。吸,吸,呼。吸,吸,呼……”
老头咆哮道:“尿都给你催出来了!!!”
“……”徐行悄悄听完全程,对神通鉴定定道,“我以后气人就这样。”
神通鉴:“这结论哪来的?!!”
扯远了。总之,徐行是有话要问。她对玄真子低声道:“敢问前辈,可知道‘咬魂玉’?”
玄真子颔首道:“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的意思,就是非常了解了。徐行紧接着问道,“若是常人日常行动时将其含在口中,会有什么效用?”
“效用?”玄真子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说明,旋即,她看到了徐行手中的什么东西,方道,“凡人将其含在口中,灵识便会慢慢被其吞噬。若是质地很差,吞噬也慢,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吞个一半。”
“昆仑有书记载,当年祸乱时,此物曾被不少凡人使用过,后来祸乱结束便被六盟共议明令禁止。”玄真子一指她手上的转生木,“以修者和妖族视野来看,若是凡人口中含咬魂玉并躲藏住,灵识便‘看不见’这个人了,就像看这块木头。”
当年打成那样,血流成河,多半是为了掩藏自身气息,免得殃及池鱼,被一道余波就打成粉末吧。这也是无法之法了。
“……”
上面禁止了,下面还在偷偷用,肯定不是用来做好事了。
徐行将木头收好,抬眼,看向一旁的卜白秋。
自来到此处开始,她便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似在等候什么,空洞视线遥遥投向那道八卦之阵。比起其他人要么怒极要么压抑的模样,她的唇角微扬,看着竟有些莫名的欣然之意。
月光之下,她面上的疤痕越发狰狞。方才那道鬼影,便是从她肩头闪过的。
这里是村庄内的停尸之处,奇异阵法在此,常理而言,镇住的对象也在此。冤有头债有主,那么,被缠上的人代表着什么?
徐行缓步过去,手只在她身上轻轻一拂,再抬起时,两指间便捻着一道眼熟的黄符。卜白秋全然无所觉。
林朗逸愕然道:“你……”
“别问。”徐行善良地微笑道,“熟能生巧。”
他脸上霎时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估计是在想玄素平日里都在教什么东西,以及,以后去穹苍做客还是不能把法器停在那里,不然来时一仙鹤,回去可能被徐行偷的只剩个方向轮了。
众人也都看见了这张黄符。奇也怪哉,之前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现在看见黄符才恍惚起来,惊道:“对了!符!”
“是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你用了什么歪门邪道?”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这人就没灵根!凡人一个。也不知道她是和老鳖头做了什么交易?你想干什么??”
然而,问来问去,最重要的还是:
“要怎么出去??”
卜白秋腰背挺拔地站在众人目光之间,仿佛被利刃四面八方刺来,她看不见,只是轻轻一笑,摇头坦然道:“我不知道。”
“你懂得把我们传进来,却不知道要怎么让我们出去?”有人怒道,“你这话说的自己信么?”
卜白秋道:“进来容易,出去难。世上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
有人沉不住气,想要上前让她说清楚。刚走出去几步,便被徐行随手挡了,侧头不容置疑道:“听她说完。”
“……”
“这是幻境,也是现实。很久之前的现实。”卜白秋淡道,“一个软弱的人,害怕受到伤害,于是便给自己穿上一层又一层的铠甲。就像郑长宁,害怕自己会死,所以在这里设了一个又一个的阵法,还要让蛇族再套上不少虚虚实实的幻境。”
“穿太多铠甲,非但仍是穿心则死,还会拖慢自己奔逃的步伐,得不偿失。阵法之间不能简易增减相加,互相干扰紊乱之后,已经变成了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东西。所以,连主人想尽办法都不知该怎么破开它,我又如何知道呢?”
郑长宁,一听便是长宁府府主的真名了。在场这么多人,知道这名字的也有零星几个,但,软弱?
这两个字和那个绷带怪人有一毛钱关系么??
徐青仙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卜白秋道,“绝情丝,圣物,你们谁要拿去无妨。但,我要你们解开这里,杀了他。”
“不对吧?”徐行笑道,“杀了他,就能拿到圣物,这构不成交换条件啊。你该付出些什么呢?”
卜白秋定定看着她——或许那不能算是看着。随即,她也笑了,“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徐行道:“嗯。不错,很有自信。要是你的办法不顶用呢?”
卜白秋平静地说:“那你们就和我一起陪葬吧。”
“……”
四野寂静。
神通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世上,最不能讲道理的两种人。”徐行面不改色道,“一,跟你闹别扭的爱人。二,穷途末路的疯子。”
光脚不怕穿鞋的,连自己命都不要了,还跟她讲道理有用吗?徐行太了解这件事了。
没办法。徐行就算是陪葬,也绝不想和这群皱巴橘皮似的老头合葬,这样死了也不安详的。她唇角笑意不变,顿了顿,又道:“那现在,说一说你的办法吧。”
卜白秋这才起身,道:“这里,是第一重幻境,由‘人蛇’看管。”
蛇族的天赋之一便是“致幻”,但族内分崩离析,亲属关系可以说淡泊如水,父辞子笑的程度。设下这阵法的蛇族肯定不愿意自己看守在此,使唤别蛇也做不到,遂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用人族制造铁童子的思路,生搬硬套了一只“人蛇”用来维持幻境。
妖族本就不善工具,这人蛇也粗制滥造的很,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能伪装。人蛇会学人类说话,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它没有创造的能力,它的伪装是窃取一张自己见过的人脸,原模原样放在自己的脸上。
而且,这张脸必然是见过不久的,新鲜的。时间长一点它就想不起来了。蛇族脑子不好,记性不好,大家都知道的。
在平时非常容易露馅,但在这种鬼市、拍卖场之类的场合,本来大家都不认识,还用各种伪装易·容的,它用别人的脸根本看不出来。
“人蛇还有一个特点。”卜白秋道,“它没有自己的经历和思想,若是问它,也只有从别人身上‘窃取’这一条路。”
玄真子听闻,似是有话想说。
徐行道:“前辈。如何?”
“若此事属实,那找到人蛇也非难事。”玄真子看了眼一直被她随身携带的小徒儿,那孩子真是,从狐族腹地到现在,根本没有开过口,宛如一个玉佩挂件,“小徒有一个较为特异的能力。不过,也算不上多特殊。”
徐行好奇道:“什么呢?”
玄真子道:“用直觉,判断对方说的是真还是假。”
徐行:“…………”
非常特殊了好吗?
玄真子前辈被人排挤的第二大理由找到了。这小徒弟放在身边,谁敢来忽悠?她现在不由开始回想自己在玄真子面前跑了多少次火车,又被私下里戳穿过多少次,想着想着都要汗流——算了。那怎样?
“真的么?”林朗逸半信半疑地提议道,“那,若是要求每个人说出自己最独特的经历,若是发现为假,对面即是人蛇了?”
徐行笑眯眯道:“那也要各位前辈们不要说谎杜撰才行了~”
看起来是可行的。但众人在后面推推挤挤一阵,又有人在人群中道:“我看这个瞎子才最可疑啊!那不如就请她第一个来?!”
徐行道:“你这么想说话,不如出来说?”
那人道:“你一直护着她?那不如你第二个来——啊!你谁啊?!怎么打人啊!!”
将冷冰冰道:“闭嘴。死刁民!”
阎笑寒:“后面三个字不小心说出来了啊啊啊啊啊!!”
“……”
卜白秋不发一言,想来谁先谁后,谁可疑谁不可疑,这些事都对她并无所谓。
玄真子拿拂尘轻轻点他脑袋一下,小道士才将自己的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略有些发红的圆眼睛。也就是近了徐行才发现,不是玄真子不让他说话,是他应该说不了什么话,智力和常人小孩似乎有所差别。
月光仍是那样黯淡。只是,她的话语并不黯淡,仿佛一条凄清的暗河在地底缓缓流淌。
半晌,卜白秋开口。她说:
“我的眼睛是被一个人用手戳瞎的。”
“但我并不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