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音和孔瑞等人也看诧异看向去打探消息的小宦官, 等着他回话。
小太监重点一下头,行礼道:“对。无论那起子文官瞧不瞧得上咱们宦官,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常掌班此番在陕甘宁赈灾的差事确实办得漂亮, 陛下今日早朝嘉奖场掌班, 他们屁都放不出一个。”
王希音和孔瑞面上闻言皆笑,一时东厂院中朗笑声阵阵。
蒋星重却怔怔看着那名小太监,胸膛随之起伏起来。
她知道今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陕甘宁受旱灾区的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必再担心吃不饱饭,只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他们便不会再成为流寇。
见东厂几位当家都笑得开心,那小太监语气间的兴奋之感也浓郁了起来,他趁热打铁道:
“不仅如此,今日早朝, 陛下还宣布,工部和郭春威已经抵达陕西, 开始着手修建边防军事的事宜,要大批招募当地受灾的百姓,以工代赈。哦对了, 陛下还要在陕甘宁三地兴修水利。”
“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缓解,陛下说不能听凭天意, 而且边防军事的工程,并不能覆盖陕甘宁灾区的所有百姓, 叫他们有业可依。但是修建水利就不同了, 这工程量大, 覆盖面广,工程时长久,能覆盖更多的百姓,如果修成,陕甘宁即便依旧干旱,百姓也不必再担心没有灌溉用水。这事如果成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当下的问题,且功在千秋。工部尚书刁宇坤,今日早朝都没有来,便已经带着人离京前往陕甘宁,要亲自去勘探地形。”
话至此处,王希音点头道:“嗯,甚好。刁宇坤之前虽卷入贪污案,但此人能力确实无可指摘,尤其善于兴修水利,他亲自前去,这事十有八九稳当了。”
蒋星重静静听着小太监说完这番话,一时心跳得愈发地快,便是连眼眶都跟着发红。
她很想让自己平静,可她没法儿平静。前世大昭内忧外患,流寇自陕甘宁而始,逐渐发展壮大。因赈灾不利,几百年景宁帝对待流寇政策宽松,可招降后复叛的流寇却极多,吃不起饭无法安身的百姓,更是源源不断地加入叛军队伍,直至最后成为足以抗衡朝廷军的存在。
可是现在,在阉党旧臣案后,景宁帝便重启宦官,派常启前往陕甘宁赈灾。常启之举,为大昭争取来了足够多时间,国库也有了银子。所以景宁帝便可以兴修水利,以工代赈。
百姓有饭吃,有业守,怎么可能再成为流寇?
蒋星重心中明白,至此,只待剿灭韩守业叛军,大昭内忧,便算是彻底解决。陕甘宁再也不会乱!
蒋星重深深吸气,蓦然闭目,泪水沾湿了睫毛。
这一刻,蒋星重再次深切地意识到,景宁帝绝不是昏君。而是大昭早已千疮百孔,前世的他根本无力回天。但是这一世,他只是通过言公子借了几股她的东风,便已将大昭治理得越来越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昏君?
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意识到建安党人打算借他之手排除异己时,便果断地重启东厂。如果他是昏君,他就不会在处理完晋之后,想到将晋商所有产业收归国有。如果他是昏君,他更想不到在常启解决灾区百姓吃饭的问题后,那一系列以工代赈的治理手段。
景宁帝,他不仅不是昏君,甚至是一位颇有才干的君王。
只是前世,他登基之初,先受国库空虚的掣肘,再受建安党人蒙蔽,更不知晋商在背地里卖国。等他发现这一切问题,开始试图修正的时候,本已千疮百孔的大昭,已经给不了他修正的机会。
所以后来的那一年,景宁帝朝令夕改。他一定是想了无数的办法,可是大厦倾颓,他出台一条政策,发觉不行,便只能抓紧废止,再出台另一条。
他一条条朝令夕改的政令,便是他无数次朝大昭伸出的推助之手,可帝国灭亡之时,便如一座倒下的须弥山,他的凡人之手,哪怕伸出再多次,却也根本扶不住,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一起压倒,随大昭陨灭。
即便没有见过前世的景宁帝,可是这一刻,蒋星重却莫名共情了他当初所遭遇的一切。
她无法想象,景宁帝朝令夕改之时,心中是何等的焦虑。更无法想象,最后登上自缢之地的景宁帝,心中的自责和悲痛,又该是何等的剧烈。
只是想想,她便觉得无法呼吸。
早在三朝之前,大昭便已种下亡国的种子,只是景宁帝,便那般不幸的,被选作了亡国之君。
此时此刻,蒋星重无比坚定地相信,如若让景宁帝生在一百年前的大昭,即便他做不成中兴之主,他也必定会成为一位极好的守业之君。
他非亡国之君,但逢亡国之运。
蒋星重缓缓睁开了眼睛,耳边全然是王希音等人谈论陕甘宁之事的欢声笑语。她赔笑着看着他们,又看着头顶的蓝天,看着眼之所及的紫禁城的金碧飞檐,一切都是美好,那么安宁祥和,那么充满希望……
她不想再造反了。
景宁帝不是昏君,而如今的大昭,也不是换个皇帝就能变得更好的。与其想着该如何更换皇帝,倒不如仔细想想,该如何帮着这位殚精竭虑的可怜皇帝,守住脚下的国土。
看来,她得再找言公子一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造反。
倘若言公子还是想要造反,她该怎么办?若是她说不造反了,退出他的阵营,言公子势必不会再叫她继续留在东厂,而她又不认识景宁帝,她也就没有办法继续像现在这般通过言公子帮他。
可她若是继续造反,一旦言公子准备妥当,日后猝不及防在大昭掀起风浪,她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那晚言公子带她出去过端午,说的那句“如若大昭越来越好,那便也没有必要再造反”的话是不是真的。
蒋星重思来想去,将所有可能的结果挨个猜想一遍,随后做下一个决定。既然言公子那般说了,她便信言公子便是。
既然他们都是为了大昭好,那她便将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且看他怎么说,然后随机应变,再做打算。
念及此,蒋星重便起身,欲回房去取瑞鹤宫灯,见言公子一面。
怎料刚起身走了几步,却忽听东厂外响起熟悉的鸽哨之声。
言公子!蒋星重心头一喜,跟着便觉心如鼓如雷地跳起。
她连忙对王希音道:“王公公,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王希音点头应下,蒋星重大步朝养心殿外走去,心中有些迫不及待。
她已是有一阵子没见言公子,算不清有多久,蒋星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薄衫,粗略估摸一下,差不多有一月了?
蒋星重刚刚跑出东厂,正欲前往她和言公子常见面的影壁后,却忽见沈长宇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发觉来者不是言公子,蒋星重心间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尽快将心中的失落之感忽视,朝沈长宇走去。来到沈长宇面前,沈长宇行礼,蒋星重笑着问道:“长宇,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沈长宇点头道:“你哥哥蒋星驰,派人往穆尚宫府上送了口信,说你父亲今晚到京,让你回趟府,晚上一道吃顿团圆饭,让你在家里住几日。”
蒋星重问道:“我爹回来了?”
沈长宇点头:“是,提前给你哥送了信。今晚到今,一道吃顿饭,明早上朝,随后便要去找陛下述职。”
蒋星重确实也很久没见父兄,尤其这次晋商叛国案,父亲被派往山西边境主持镇守,她确实也有些担心。如今父亲回来,想来是叛国大案中,山西边防军方面的事已了。
可是……蒋星重蹙眉道:“我确实应该回去见见父兄,可是现在东厂事务繁忙,我又接手了京营,勇卫营那边孙德裕正在重新挑选人手,同时还得安排调离人员的去处,着实是有些走不开。”
沈长宇闻言,对蒋星重道:“姑娘放心,我来前已经见过公子,公子已经替你在各处知会过了,你且去便是。”
蒋星重听罢,点点头,随后蒋星重问道:“你家公子今夜出宫吗?若是出宫的话,我有事得和他见一面。”
沈长宇噎了一瞬,跟着道:“户部事务繁多,公子又是陛下身边近臣,这些时日朝务繁忙,公子怕是都无暇出宫。”
蒋星重叹了一声,既如此,她决定不再造反的事,便等回来后再跟言公子说吧。
做好决定,蒋星重对沈长宇道:“多谢你长宇,我这就去和王公公说一声,你稍等我一会儿。”
沈长宇点头应下,蒋星重便又匆忙回了东厂,私下跟王希音说了声,告了假之后,便紧着又去找沈长宇。
沈长宇见蒋星重出来,便同她一道出了东华门,上了之前便准备好的马车。
沈长宇照例将她送回穆尚宫府上,在穆尚宫府中换了衣服后,便坐着蒋府马车,回了府中。
这个时辰,蒋星驰还未放值,蒋道明也还未回来。蒋星重回府后,便直接先去了自己院中,兔葵和燕麦一见蒋星重,自是又免不了一阵兴奋与关切。
左右无事,蒋星重便在院中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去了厨房,亲自给父兄准备晚饭。
约莫酉时二刻,蒋星驰率先回了府中,听下人说蒋星重在厨房里,便直接找了过去。
蒋星重正在厨房里和府中厨娘准备饭菜,却忽听门口传来哥哥的声音,“阿满。”
蒋星重回头,正见哥哥扶着门框,朝门内探出一个头来,面上笑嘻嘻,活像个街头福娃玩具。
哥哥还像自己小时候一般逗自己,蒋星重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转身笑道:“你放值啦?今儿累吗?”
蒋星驰嘿嘿笑着进来,凑到蒋星重身边,伸手拍了她的后脑勺,道:“最近中卫有战事,还有那边也在追击,还得配合勇卫营那边抽调人手,兵部确实有些忙。但不妨碍我今日早早回来陪妹妹吃饭。”
蒋星重闻言失笑,边切着菜,边问道:“阿爹今晚什么时候到?”
蒋星驰道:“最晚戌时,反正怎么着宫门都下钥了,今晚他无法进宫述职。”
说着,蒋星驰接着道:“哦对,前些日子沈濯来信,约莫大后天入京看望嫁入京城的妹妹,到时候要安排你们见见,你且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