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祯朝一旁的恩禄伸手, 恩禄忙将方巾递给谢祯。
谢祯接过,擦了擦眼下的泪,复又将方巾递回给恩禄。他紧紧抿着唇, 神色间的动容人人可见。
哽咽半晌,谢祯终于平复情绪, 他看向冯玉润等一众文官, 语气间满是悲愤, 道:“朕临危受命, 御极为帝。可德不配位,见罪于天。天罚朕民,身受大旱之苦。朕念苍生, 每每思之,肝心若裂!可自朕登基以来, 国库空虚,眼见百姓之苦,却束手无策。”
谢祯缓缓抬手, 指向冯玉润等人, 语气悲愤而又严厉, 字字掷地有声,朗声斥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 身受百姓供养, 却一味只知排除异己,争权夺利。尔等饱读圣贤书, 个个都是科举入仕的进士才子, 怎可忘‘以民为天’啊?百姓敬重尔等, 朕依仗尔等!可朝廷深受国库空虚的掣肘, 尔等至今给不出朕充实国库的法子。午夜梦回之时, 心可有愧?可对得住十年寒窗,对得住往圣先贤?”
冯玉润等人闻言,立时齐齐跪地,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今日阉党旧臣扯着为民请命的大旗,忽然高声捐款这一举措,当真打得建安人措手不及。
他们在朝堂之上,捐出大笔的银子。如此义举,谁又能说半句不是?若指摘反驳,岂非便是责怪他们为民请命之心有错?
这一下,当真是将建安人架于炭火之上。
若跟着捐,他们刚才说过自己两袖清风。捐少了,不如阉党旧臣,捐多了,便是打了‘两袖清风’的脸。
若不捐,长久没能给出充实国库法子的他们,就显得格外虚伪,不如他们口中一直要求严厉处置的阉党旧臣爱民。
冯玉润等人,不由抿唇摇头。阉党旧臣,这回玩的是阳谋,当真叫他们陷入两难之境,不知该如何破局。
谢祯长叹,他此刻的情绪尽是波澜。他看向吴令台等一众阉党旧臣,无比叹慨道:“尔等为民请命,为国分忧的忠贤之心,朕瞧见了。尔等曾经依附九千岁,皆乃戴罪之身。但朕亦不愿尔等忠心蒙尘,朕便再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吴令台立时反应过来,忙跪地行礼,朗声道:“陛下宽仁,臣谢主隆恩!”
一众阉党旧臣,尽皆随吴令台跪地,高呼谢恩。
建安党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上神色就好似吞了苍蝇一般难受。即便有人想反驳进言,也被身边人以眼神制止。
谢祯扫了一眼建安党人,接着道:“尔等依附九千岁,曾助纣为虐为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今日,便依从‘主犯从严,从犯从宽’之策,罚尔等俸禄三年。日后尔等须戴罪立功,严于律己,为民请命!”
未杀头,未罢官,仅仅只是罚俸三年。这对于早就等死的阉党旧臣来说,已是求之不得的极好结果。
众阉党旧臣,如何不心怀感恩?立时跪地,高呼谢恩。
一番话说罢,谢祯这才转身,重新坐回龙椅上。
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从吴令台面上扫过。此人当真聪敏,且还颇有手段。难怪当初九千岁会扶持吴令台入内阁,做了文华殿大学士。
昨日他只告诉吴令台一句“朕需要你继续做从前的事”,没想到只一夜时间,他便已联合阉党旧臣,想出捐款这等法子来。
不仅解决国库空库的掣肘,帮他弄到一笔钱,讨好了他,还顺道给阉党旧臣戴上了一顶为民请命的高帽,顺势解了建安人的围剿。
自他知道阉党旧臣不能杀之后,便一直饱受建安人的逼迫,他一直在想破局的法子。若他直接说不杀阉党旧臣,建安人定然会奋起反抗,朝中不知会闹成什么样。但今日吴令台这一番阳谋,他顺势将清洗阉党旧臣一事作罢,建安人还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谢祯微一挑眉,甚喜。
真材实料的科举出身,智谋过人。这番聪慧,若是用在正道上,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惜,只做了一条咬人的忠犬。
目前来看,这吴令台,勉强是个可用之人。
谢祯在龙椅坐定,随即道:“今日早朝,朕还有三件事,要昭告天下。”
说着,谢祯看向恩禄,道:“宣旨。”
恩禄行礼,随后上前一步,将赵元吉贪污受贿,出售堂贴,借职务之便,敲诈百官的案子公之于众。又将傅清辉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以及沈长宇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告知。
圣旨罢,朝中众人面面相觑,尤其一些勋贵,此刻面色都不大好看。
谢祯看了一眼朝中几位王爷、郡王,暂且未作多言。
赵元吉的案子,以及傅清辉、沈长宇右迁的圣旨宣读完毕后,恩禄复又宣读了关于高明兆、项载于涉嫌贪污,一个被送入大理寺,一个被送入诏狱的圣旨。
圣旨宣读罢,众建安人立时抬眸。刑部尚书阮孝堂出列,手持笏板行礼道:“陛下,罪臣赵元吉,罔顾法度,滥用私权。锦衣卫内部,如今怕是混乱不清。傅指挥使又刚上任,恐不及重整内纲。诏狱又多冤狱,依臣之见,吏部尚书项载于一案,当移交刑部。”
谢祯闻言,眼微眯。
吏部侍郎齐海毅,出列附和道:“陛下,臣同项尚书共事多年,素来清楚尚书为人,此案,恐有赵元吉攀咬构陷之嫌。臣赞同此案,移交大理寺。”
给事中姜先亦出列道:“锦衣卫本该为陛下亲近侍臣,如今内部却混乱不堪,实在不堪大用。诏狱本就多冤狱,如今又逢锦衣卫吏治不清,如何审得了吏部尚书这么大的案子,当移交刑部。”
吴令台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观察谢祯的神色变化,揣摩他在项载于一案上的态度。
谢祯听着众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念头转了几下,便明白了项载于那般泰然自若的缘故。
看来项载于,亦是建安中人。他手握吏部尚书的要职,掌管官员任命等事宜,建安人自是不愿这等要紧差事落到旁人手里,定会如此刻般想法子保他。
所以即便证据确凿,项载于依旧不惧。谢祯私心估摸着,只要项载于的案子入了刑部或者大理寺,那么再重的罪,都会减轻,甚至直接被推到赵元吉身上。于项载于而言,顶多外放几年,沉寂几年,过些年,便又会想法子回到京都。
他自请入诏狱,恐怕也是为了给文官一个可供突破的口子,叫他们拿着赵元吉说事,一面打击北镇抚司凌驾刑部与大理寺的职权,一面借此将他的案子,合理转移至他们自己人手中。
念及此,谢祯道:“是项载于,自请入诏狱。”
吏部侍郎齐海毅闻言,立时行礼道:“想来是项大人体恤陛下,不愿陛下为难。若他当真贪污受贿,十恶不赦,又怎会自请入诏狱?”
话音落,百官中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点头称是。
谢祯的目光落在齐海毅面上,看不出喜怒。此人亦在蒋星重给他的名单中,傅清辉也已查明此人贪污受贿的证据。昨日将其叫至养心殿外,也算是一番敲打,今日不夹起尾巴做人,竟还敢为项载于说话。
这些文官,拧绳成结,纠葛利益,已然互为依仗,喂大了彼此的胆子。
倘若他当真已经处理了阉党旧臣,建安一家独大,此番怕是还真会被项载于得逞,但想来昨日的项载于,怎么也算不到今日吧?
念及此,谢祯面露为难,道:“朕已将案子交由诏狱处置,想来诏狱自会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
话音落,众建安人还欲再说什么,怎料方才捐款十七万两的刑部侍郎李重元,出列开口道:“陛下,北镇抚司本就有替陛下分忧之责。赵元吉随坏内纲,可新上任的指挥使,也需一桩大案来立立威德,如此更便于重整锦衣卫内纲。依臣之见,项尚书的案子,还是交给诏狱处理得好,也算是如了项尚书的愿。”
刑部尚书阮孝堂闻言侧目,乜斜一眼,道:“李重元,身为刑部官员,将如此重案交于诏狱,你觉得,此举妥当吗?”
李重元毫不留情地直视自己上司的眼睛,直言道:“阮尚书,您这意思是说,锦衣卫查案不妥当?可锦衣卫乃太.祖皇帝所设,您言下之意,是太.祖皇帝错了?”
“你!”阮孝堂立时怒目圆睁,瞪向李重元。
李重元未做理会,重新回到了队列中,目光坦然。
先前建安党人,在清洗阉党旧臣一案上,下了血本,恨不能将他们这一百多人赶尽杀绝。
如今他们重新翻身,那么至此之后,阉党旧臣与建安党人势必水火不容,倒也不必再顾着什么面子功夫,若顶头上司在刑部给他小鞋穿,该亮爪子的时候亮爪子便是。
话至此处,其余建安党人暂且也没了声息,毕竟今日他们实在是处处不占理,矮了阉党旧臣一头,暂且夹紧尾巴做人的好。
谢祯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随后道:“众爱卿既已无事,那便退朝吧。”
说罢,谢祯起身,径直离去。
百官行礼目送谢祯离去后,便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上了回养心殿的轿辇,谢祯便对随行的王永一道:“你去趟户部,待今日捐款都到位后,叫户部送一份近日的财报过来。”
王永一行礼应下,即刻便跑去了户部。
今日朝堂上的风云,很快便传遍了顺天府,自是也传遍了宫里。
刚吃过药的蒋星重,此刻正在东厂院中晒太阳,捧着手里的火器书看得认真。
却不知何时,她忽地听见一些说话声。
蒋星重抬头看去,见几个小太监,不知何时聚在了一起,正扎堆聊天。
蒋星重未作理会,只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可几名太监说笑的话,还是传入她的耳中。
“我打听清楚了!今日建安党人在朝堂上吃了好大一个瘪,离开太和殿时,那一个个的脸色,啧啧啧,臭得不能看。”
“说是吴大学士带领阉党旧臣,为陕甘宁的百姓捐款,都是建安人欲清洗的那些大臣,一百多人,陆陆续续捐了有近千万两。”
蒋星重闻言一惊,脑袋嗖一下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太监。
阉党旧臣捐款?捐了千万两?
蒋星重震惊不已,前世绝对没有这桩事!前世景宁五年之时,这些大臣们,景宁帝求死求活,也才捐了个二十万两。
蒋星重连忙起身,凑到了那几个小太监中间,笑嘻嘻道:“你们说什么呢,我也听听。”
几个小太监忙朝蒋星重行礼,“见过掌班。”
蒋星重摆摆手道:“莫要拘谨,我就是对你们刚说的事感兴趣,过来一道听听,你们接着说。”
其中一名小太监点头,笑着对蒋星重道:“就是今日早朝,建安党人又吵着要陛下清洗阉党旧臣,但谁知道呢,吴大学士却忽然要为陕甘宁的百姓捐款,全部家产,二十万两!全捐给了国库。”
蒋星重闻言心跳都沉了一拍,忙道:“接着说。”
那小太监道:“不止吴大学士捐了,阉党旧臣全捐了,近千万两。要我说,不愧是当初九千岁选出来的人,这番作为,可当真是聪明。你们是没瞧见今日建安党人有多憋屈,跟着捐不是,不捐也不是,啧啧啧,吴大学士,高明。”
另一位小太监面带兴奋,紧着道:“后来呢?”
那小太监接着道:“陛下感动坏了,听说当庭落泪。直接免了阉党旧臣的死罪,绝对从轻处罚,只罚了他们三年的俸禄。那么多捐款摆着,建安党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只能吃了这个闷亏,哈哈哈……”
那神色兴奋的小太监立时喜道:“这么说,阉党旧臣一案,到此算是彻底了了?”
那小太监点头:“对!了了!这往后啊,咱宦官的阴天算是过去了,如今东厂又重建,且好好效忠陛下,等着飞黄腾达吧。”
几个小太监高兴得不得了。
唯蒋星重,面色逐渐苍白,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几个太监,朝自己门口的椅子上走去。
虽然走着路,但她的目光,全程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勾勾的。
怎会如此?前世此时,阉党旧臣应当已经陆续下狱、停职。再过半个月,景宁帝会宣读处置阉党旧臣的圣旨,并会为九千岁专权时期被迫害的建安党人翻案。
可现在,为何事情变成了这样?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事情会发生改变,只有一个可能,定是言公子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可他为何要帮阉党旧臣?
那带头捐款的吴大学士,可不就是她写给言公子的名单上的人?他不按死吴令台这等贪官污吏也就罢了,居然还保住他,让他带着阉党旧臣捐款,充实了景宁帝的国库?
言公子到底在琢磨什么?难不成,他身为景宁帝跟前的红人,利用她获取信息,然后辅佐景宁帝?
不会吧?
不至于吧?
他之前分明说,他要庙堂之上的至高之位!那时她可还没有透露她知晓未来之事一事呢。
蒋星重琢磨半晌,随后起身便回了屋。
片刻后,她拿着长宇给她的宫灯,朝东厂外走去。
与其这般猜忌,倒不如将言公子叫来问个明白!问清楚,他到底在谋划什么?省得信息不互通,他看不懂他的计划,心里犯嘀咕,与他们的合作不利。
蒋星重步子很快,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协和门处。按照之前和长宇的约定,将手中的宫灯挂在了协和门上。
蒋星重看着那盏宫灯,看了半晌,随后转身离去。
蒋星重离开后没多久,便有内金水桥上值守的小太监小跑过来,摘下了她悬挂的宫灯。随后那小太监看了看协和门内,见蒋星重已走,紧着便抱着宫灯,一路小跑往养心殿而去。
谢祯刚换了朝服,身着一袭明黄色的织金龙补圆领袍常服,头戴翼善冠,坐在书房的桌后批阅奏疏。
而就在这时,王永一手持户部财报,进了殿中,在谢祯桌前行礼道:“陛下,户部财报送来了。”
“嗯。”谢祯坐起身子,恩禄上前从王永一手里接过,呈给了谢祯,王永一行礼退出殿中。
谢祯接过财报,详细看了起来。
光禄寺一案后,国库白银共四十万两。
户部侍郎邵含仲抄家所得一百二十万两。
赵元吉抄家所得七百六十万两。
吴令台赃款二百万两充入国库。
刁宇坤赃款八十万两充入国库。
今日阉党旧臣,共捐款九百七十五万两。
之前常启已带五十万两白银前往陕甘宁,如今国库,共计白银两千一百二十五万两。
谢祯看着手中的财报,唇边到底是压不住笑意。
王永一等人在殿外当差,忽听殿中传来谢祯阵阵朗笑,笑意之开怀,自他们陛下登基以来,从来没听见过。
王永一等一众内臣、锦衣卫不由面露诧异,相互看看彼此。
谢祯阵阵朗笑,一旁的恩禄也被这笑意感染,不由跟着露出笑意,对谢祯行礼道:“陛下,这国库空虚的掣肘,眼下算是暂且解了。”
“哈哈,是!是!”
谢祯连连点头,他是当真高兴。两千多万两白银,只要有了银子,军队就有钱打仗,流民就有钱安抚。
登基至今,今日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谢祯眼前不由又浮现蒋星重的身影,心下满是暖意和感激。若是没有她,国库何来这么多的银子?
许是笑久了,谢祯不由长吁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他看着手中的财报,忽地有些遗憾。
若是蒋星重知道他的身份,此刻同他一道分享这份喜悦,该有多好?
而就在这时,王永一进殿通报,行礼道:“启禀陛下,内金水桥值守太监,持宫灯来报。”
是蒋星重。
谢祯忙道:“叫他送宫灯进来。”
“恩禄,替朕更衣。”说着,谢祯已大步朝寝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