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观塔中书，谈此间意
云素和白绫虽然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他们能安静的看书一直看很久很久，如痴如醉的看个几天几夜，但总不能吃住都在这里。
小道士不知何时从烛台边起身，将他原来躺的地方清扫干净，夜晚用浅浅的月光从窗户进来和烛火玩耍的时候，也传来了小道士走在台阶上的声音。
他满脸和善的将他们带入了碧游塔一层中的客房，这次云素没忘记问问他的名字。
“如梭。”
这里离那些庙宇很近，他竖耳听着外头时不时响起的点点喧闹，说道：“这几日外头来了许多人，都是来打听师兄的事的。”
如梭小道士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边走边宽慰云素说道：“二位只管在这安心住下，师父讲了，只要你不离开碧游，再多的麻烦也找不进来。”
他领到客房，又细心的用火折子点上烛台，云素对他道谢说道：“有劳师弟。”
如梭留下衣裳给他，摆摆手离去。
目送他离去之后，云素偏头看向那位脸色苍白的邻居，此时少女的柔弱全然变成了虚弱，他想和她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说道：“晚安。”
白绫没什么精神了，本来轻的声音听起来更轻了，说道：“晚安。”
每次临睡前，云素总会不自觉寻找窗台，寻找月光。
二层上还有一些阳光月光，这里就一点也没有了，只找到红红的烛光，这几天他已经躺了很长时间，所以此时躺下毫无睡意，于是他开始想事，心思自然而然的飘到了最近的那位邻居身上。
白绫？
的确很白，就是有些不太吉利。
想完白绫，他又开始想苏一一想父亲母亲…想了好的就开始想一些不好的事，想那位陈明月，想黄石，想心脏旁的黄泥，想自己的修行。
若白绫不是黄石安排的，那么他本来安排的人去了哪里？还是说他本来就打算让自己去找这个侍？那他自己又去了哪里？
想着想着，这些想法慢慢交织在一起，最后聚拢成一个糊里糊涂的线团，他悄然入睡。
同样的窗台同样的烛光中，大雾忽的推开门户冲了进来，将她毫无防备的裹入灰蒙蒙的残破屋舍里，她习以为常的从角落出来，看着屋里正中悬挂的一个女人。
女人的头几乎垂到了肚子里，下巴深深的陷进了胸腔。那张腐烂的脸变作脓水再有如熬了许久的浓汤般滑下，与胸腔处的皮肉粘合在了一起。
一条满是灰尘的白绫从她脖颈处穿过，深深的嵌入脖颈的同时牢固的挂在了高高的红木房梁上。
蛆虫从那张脸上爬过，一部分顺着白绫爬上了房梁，啃食着梁上的木屑。
另一部分爬进了那些散发着剧烈恶臭的残余血肉中，还有一部分则是寻上了她身上发霉的衣物。
此刻她应该闻到一些浓烈难闻的味道，但是她没有。
暗处的小姑娘习惯性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牢固的绳拴着的女人突然掉了下来。
白绫飘在地上，无声无息。
女人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余下的满目尘埃。
白绫耸着鼻子双手撑着床铺爬起身来，脖颈处的酸痛和昏沉的脑袋让她觉得那条白绫此刻似乎缠在了自己身上。
此时天已经亮了，身体的不适明显是昨日强行阅那书卷的缘故。
凌乱的秀发散落，发丝紧贴着脖颈处冰凉的肌肤，像是女子尸身上那些蛆虫穿过了无数岁月与路途爬到了身上。
白绫伸手摸了摸脑后，发现自己平日里用来系发的白色发绳不知所踪，微蹙起眉头思索，最后从窗户看向外面洁白干净的路面。
敲门声传来，白绫迅速简单的处理了脑后青丝，开门望去，正是邻舍那位双目漆黑的少年。
云素瞄了瞄她那尚有些凌乱的秀发，眨了眨眼睛将捡到的发绳还给她，微微笑着说道：“早安。”
她轻声说道：“早安。”
读书两日。
读书十四日。
他日日苦读，她也日日苦读。
他读得很轻松，她读得很艰难，所以他有空看她，她没空看他看她。
他看着她吐了几次血，看着她蹙了多少下眉，看着她的头垂了多少下，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白，看着她越来越虚弱，而他每每露出想要劝她的目光时，都会被她无意间泄露的倔强固执制止。
读书三十三日。
云素不可能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毕竟他自己身上还有个随时会让他身死道消的东西，既然塔中有这么个后土高人，当然不会错过这么个了解黄石的机会。
读书的闲暇时，他去一层找到了如烟，这许多时日里，他很少主动找过如烟，如今突然到访，如烟自然是知道他有事相求。
这位小弟子在黄石心里的地位从那块太岁肉上就能得到证实，莫说这个身份，哪怕是他那一身的朝思暮想，加上一副好学憧憬的模样，若仅仅是想在如烟这里知道一些东西，他当然会知无不言。 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无广告，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
他问的是黄石，那既然是他的师父，如烟便也没有遮掩，合上书卷说道：“虽然他抢了我的东西，但我也应该叫他一声师兄。”
“黄石师兄的境界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四境圆满。”
说到这里，他脸上出现一些值得深思的神情，说道：“他这些年一直周游各地，又因为他肆无忌惮的性子，后土时不时因为他做的事而顶上一些臭名声。”
云素不免想起那个钱囊还有那匹陪了他一段时间的灰马，目光越发得幽静。
他提起茶壶给如烟倒上茶，望着炉子里闪着火光的黑炭，说道：“他…师父境界已经如此之高，为何还要这般折腾？后土又怎会这般纵容？”
“那自然是为了更高的境界。”如烟面露无奈之色，说道：“至于他做的那些事，如今的后土，就算有人想让他规矩规矩，谁又能做得到？”
云素将茶壶重新放在炉子上，听着壶嘴那噗噗噗的声音，说道：“那师父，如今到了怎样的地步？”
如烟看着杯中残叶，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他好像想到了为什么云素出现得这般突然，为什么黄石会舍得把太岁肉给他。
他就用这种莫名的目光看着云素，又望向塔外的流云，说道：“一步之遥。”
四境之上。
一步之遥。
读书四十日。
看着不远处闪来闪去的烛光，内心细数着她吐血的次数，听着那个日渐消瘦的人从远处走来，发现她走路的速度都慢了许多，脚步声也漂浮了许多。
他将目光从烛光上挪开，站在她的去路上拦住了她，说道：“虽然还有一些时间，但你现在死了，以我如今的处境，哪里还能出去再找一个？”
白绫听着他语气里的不容拒绝，没有如云素所想一般露出看书时的固执模样。
她承认除了那些他不知道的梦以外，眼前的少年在很多地方也与她一样，所以哪怕是除去了某些前因，单单从脾气性格而言她也愿意与他同行，可是很多只是很多，总会是有一些地方不一样的。
她慢慢停下，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微垂着头看向地上的石子，对他说道：“若是可以，我也想不去，也想不去看那些刺人的字眼，可是不去怎么行呢？”
眼见她终于要说说自己的事了，云素没有管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追问说道：“你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白绫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两人的区别在哪里，浅浅的笑着问他说道：“我没有那样的事情，只是要提前做一些准备，你是为了什么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修行？”
云素确实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此刻他不想不答，反问说道：“为什么我非要为某件事某个人活着？修行为什么非要为了什么才去修行？”
白绫看不出这是否真是他内心的答案，摇摇头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喜欢修行的人。”
云素没有遮掩，说道：“我可以修行所以我修行，这件事没有喜欢不喜欢。”
白绫手肘放在膝盖上，杵着下巴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所以你哪怕明知自己脱离第一境很难，依然在每日养息养意，所以你说自己无法破境时是那么那么的平静。你只是担心这个秘密本身，而不是担心自己能否破境。”
云素沉默了，他这种关心的倔强让白绫感到温暖，她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再阻拦自己了，于是起身说道：“破不破境，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你没有为什么，但我有这种为什么。”
云素看着她走上台阶，没有去问她的为什么是什么，只是有些不甘心的看着她走去，说道：“可是这样会很难。”
白绫没有回头，平静的说道：“一些事，很难就不去做了么？”
云素怔住了。这个道理他早早明白并且同样这么做过，可是现在他却成了阻拦她这么做的人。
他没话说了，因为一些事哪怕很难，也是要去做的。
读书五十九日。
离后土宫开启的时间愈来愈近了，而如烟道人出塔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因为外头与云素有关的那些事，他经常会看到如烟道人露出忧虑的神情，时间久了他便觉得亏欠道人越来越多。
而这半个月以来，塔内始终保持清净，如梭依旧看着烛火，白绫依旧夜以继日的读书，而云素一直是与她一起看，但从那日以后他并未再阻止她登塔。
虽然他内心依然有着这个念头，且随着她的憔悴加深越来越强烈，但他怎么也无法开口，因为白绫那日述说的道理深深说服了他。
但这件事仍然有不对的地方。
比如她吐血的次数增多，垂头按揉眉心的次数也增多等等。
她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然而事实并没有她说的话语那么直接顺畅让人舒心。所以云素再一次看着她放下了手里的书，走到她对岸坐下。
他微微想了想，看着她手里拿着的那卷洛水，开口问道：“好看么？”
听到这话，白绫书页上的手顿了顿，她知道云素可能要说些什么，而且有很大可能又是试图阻止她继续看书，但她没想到云素开口说的是这话，回答道：“好看。”
云素明知故问的说道：“好看那你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
这话有些故意没事找事的意思，白绫闻言松了松眉说道：“虽然过程不那么好受，但这段时间以来，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境界有很多提升，这就值得。”
云素批评她说道：“用一些苦楚去换取修为的提升当然值得，可是若是用生命去换，那便不值得。”
他接着说道：“常人修为的提升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对你来说可能是为了更快的达到你的为什么，但至少要活着才能完成你的为什么。”
白绫没有回答他，云素斟酌许久后，抿了抿嘴对她说：“就算是田里的牛也需要休息的。”
白绫眼睫轻闪，不看书了，而是看看他说道：“命很重要。我清楚的，你见我吐血，见我愁容满面，可你几时见我昏死过？”
云素很认真很认真的对她说道：“有分寸是件好事，但我学过些医，知道你现在比这书页还脆弱，恐怕风一吹就会倒。你可以接着看，但是现在先停一会儿，歇歇。”
白绫不再与他争执了，而是落目塔外风景，茫然的问说：“今时几年？”
她问的年份不是季节月份，大概是在追忆什么久远的事情，云素知道自己说动她了，回答道：“今日过后，就是知元二十五年的夏天了。”
几个月相伴时光，白绫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自己与他时不时的争论，她不讨厌这种习惯，甚至还有些喜欢看到这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她微叹一声合上书，轻声说道：“走吧。”
云素愣了愣问道：“去哪里？”
白绫有些不舍的看向屏风后那些未曾看完的书卷，这里几乎蕴含了整个九苍的知识，她平静的说道：“这些天，你的心思都不在书上，你不想拖累如烟上人，不想拖累碧游，想要离开了，不是么？”
生怕她误会些什么，云素摇了摇头，很直接的说道：“我的确不想拖累了他，同时也不想你再这么没日没夜的看下去了，生怕自己哪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这里，你应该有些分寸。”
白绫不介意他话语的直接，朝他微微一笑，说道：“有些时候，我也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活着的确很重要。”
“另外。”她很疑惑的看向云素，说道：“你总是活着来活着去，说的好像活着对你比对别人要难许多一样，是染了什么要命的病吗？”
云素没有说自己的命在黄石手上，说道：“那要看怎么才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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