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冬
云素感觉不到羊背上的颠簸,他呆呆的望着那个遥远的地方,曾经恐惧时他想逃离也习惯沉默,如今它离得远了,他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恐惧也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沉默也剩下些许茫然。
对于初境的问题,他思考过一些,也大约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不曾养息时他时时与它贴近,养息之后却无比遥远。
这样的遥远并非遥远,因为他还能清楚的感知到它在哪里,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与这个世界生息的联系将他拴在了这边,可它还在那边。
所以他知初了却又未完全知初,至于为何会如此,他也在心底有一些猜测。
他从修行上得到的乐趣暂时只有体悟意韵时得到的安静感觉,所以这件事本来已经被他抛之脑后,只是失去意识后又看到它,才被他想起,又接着想到第一次被鸢钟灵唤醒的时候。
它将他带了出来,而这里到处都是鸢钟灵的修为意韵,若是顺便能处理了此事,当然极好。
云素从书楼出来,看见这里也被漫山遍野的藤条层层锁住,他一路顺着藤条走下山,时不时看看天上那层好看的衣裳。
直到来到莲花畔的溪水边,他才弯下身低下头,唐晚晴不愧天资过人,哪怕自己没有为她治好,它的一部分也已经从藤条中出来。
他绕过花瓣看着溪水里的自已,发现自己身上还有些伤口,也有些意韵在流转,那些也是钟灵,但不是他的钟灵。确切的说,这里到处都是钟灵。
哪怕他拿不走一点、仅仅是感受感受对他的来说也是很好的滋补伤药。
云素微微松了口气,这并非最坏的结果。他没有失去一些什么,仅仅是多了一些伤口,脑袋痛了一些。
他以观想作剑,剑碎时,他的意韵先崩,用于观想的心念当然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这与那天夜里御剑的诗尝经被斩断其中联系受创有着很大相似,不同的是别人断掉的是牵连,他断掉的是形色。
数量少些自然无所谓,可如此数量的缺失,确实可能会让他变成白痴,好在它们不是同时被毁去的,可以让他缺一块再想一块,以至于伤口如此之多。
如果他想要好看一点,完全可以去某个打铁铺子仔细看看其中纹理装饰等等,然后等下一次再观想出来,如果不算浪费掉的心念的话,那样的确会很好看。
这终究还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他沉沉的从溪水边站起来,望着头顶偌大的鸟笼。他看到唐晚晴脸上罕见的严肃急切,大概是她说的后手也没了作用。
就算唐晚晴死时他能无妨,他也不可能心安理得的让她死。
他看着小溪,沿着小溪一路走。
她沿着江,他沿着溪。
江很长,溪也很长。
江在衣裳的笼中,溪也在笼中。
她从北向南走,另一个方向。
这次她自己走。
她走得很慢,一只手牵着羊,一只手拿着没了用处的梧桐剑朝着每个走过的地方戳来戳去,还要让皮糙肉厚的小小羊继续去顶这件衣裳的丝线。
一路走一路戳,在咏离江旁湿漉漉的泥土上留下一排细密漫长的脚印。
她以此来判断生息意韵的强弱,做这些事时还很注重随时保持优雅的姿态,哪怕是这种时候她依然不去溅起太多淤泥染脏裙摆,她绕过上次来时的留下的羊蹄印,梧桐剑一次次戳在丝线上。
每多走一步、每绕过一个湿漉漉的浅坑,每抬起酸疼的手戳一次,她心中坚定的壁垒就会坍塌一分。
唐晚晴突然停了下来,她看向来时的路与未尽的路,她知道若这条未尽之路走到尽头之时,也就是这衣裳勒她最紧的时候。
那时,她会确认这件衣裳真的无处可逃,无法可破,织成它的生息意韵每一丝每一缕都会接近完美,甚至连一个稍稍薄弱的点都不存在。
她望向自己来时避开的那些肮脏淤泥,看到天上的鸟越飞越高,她重新扬起梧桐剑走了回去。
她要再走一遍。
诗绪目送青鸟飞高,当一切似乎尘埃落定时她才记起这里还有别的人别的事。
她不自觉回身望向背后远处的小坡,她能清楚看到小坡上的人也在看着她,离开时她不是这副模样而上面的人也并非那副模样。
那些记忆从未从脑海抹去只是被深深埋葬,每当她沉醉时就会从脑海中蹦出幻化一层层似曾相识的画面组成梦境,久远而又清晰。
诗作木来到诗绪身前,看着她千言万语堆积心头也说不出什么。他找到了一个并非她女儿的女儿,用记忆中和蔼的声音呼唤道:“绪…绪绪。”
“爹…”
她不看他回了一声,又突然想起那个驾着马车来江边的男人,那是她的起点。她不知有心无心的提起说道:“您知道那是酒。”
诗作木沉默的看着她这个身体,当看到她的容颜时习惯性的将身子低下一些,最后说道:“那时的人世间还没有走上举世不容的道路,她的传承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是呀,我也很喜欢。”
诗绪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发现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说道:“我从前不知道喜欢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教过我这些。”
诗作木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想再说些,他只好招呼诗尝经过来。
诗绪本只想随意看一眼诗尝经,她对这些天资如何如何的天才提不起任何兴趣,而当她看到这张脸时她双眉忽然凝起又渐渐放下。
她发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但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算来算去,她在部族时他应该还太小甚至未曾出世,这说不通。
诗作木看出她的疑惑,说道:“你随她去后,我沿着江边出来寻找你,在江边某处找到一辆马车。马已经死了,车厢上靠着一具尸体,我在车上捡到了他。”
“他依然给你带了酒。”他取出一个陈旧的罐子,这些年他将其保存的极好。
哪怕其中的酒水是女人的意韵,如今也已经不剩多少,诗绪不假思索的接过一饮而尽,味道有点淡,眼角的泪水不知觉间滴入罐中。
她睁大着泛着泪光的眼睛,问诗尝经说道:“你叫什么?”
诗尝经脸上依然有着对云素唐晚晴的不服气,按着受伤的手说道:“诗尝经。”
“她算是个好人,没有伤你根基。”
诗绪看着他脸上落寞的神情,说道:“至于那少年,你打不过他是因为他意韵远超于你。”
她看到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宽慰他说道:“但是他的修为他的生息不如你,他恐怕还是要与我等背道而行,最后我会留下他的性命,你若是不甘心,日后还有机会自己去赢他。”
诗尝经看向天上盘旋的青鸟,眼底慢慢升起火焰,问她说道:“他在哪里?”
诗绪望着远方,很快回答他说道:“他走不出去。”
要走出去的是唐晚晴,云素没打算走出去,他一直沿着溪水走,是要找到唐晚晴知初的尽头,他走到山脚时发现钟灵突然变了味道,就此停在山下,盘坐在地望着身后缓缓飘落的雪花。
他双手捧过一片雪花,望着那点苍白思绪渐渐被拖入笼中,他猛地挣脱,摸着身上的伤口,没有再去看雪花,而是酝酿起了自己的钟灵。
这只是她知初的笼,所以他突然有了个比鸢钟灵所规定的更快的法子。
用他的钟灵,去换掉它的钟灵。
他走入溪中,抬头看去,一片片雪花落在他脸上,落在他的鼻尖眉梢,他感到一丝寒冷又低头看向地面,看见雪花一点点落在溪水中。
它先是融化,然后愈来愈多变成一片片薄冰,直至冻住了整块溪水。
透过水镜般的薄冰,哪怕是在这里,他也能清楚的看到脚下的薄冰中种着一朵莲花。
云素摸向那块薄冰,初境中的太阳依然高悬,阳光夹杂雪花一起降落,在这本该暖暖的能够让人心情舒适的冬日下,他却只能感觉到冰雪中极致的冷。
他挥拳一拳砸向冰面,冰面纹丝未动,他转身朝天抓来一把雪,感受着掌心短暂的温度流失,他又开始砸。
一拳紧接一拳,看起来浅浅的一层冰面终于在他的拳下破裂。
在破碎的瞬间,他来不及停歇,双手直接深入溪中,抓住那朵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莲。
如他预料的一般,在他的双手打碎冰面探入冰下时,雪下的冰面再次冻结,它很快很快,像是从未破碎过,只是原本平静清澈的冰面中多了一双手臂。
他的手臂被牢牢冻住难以动弹,只有手腕与手掌搅动着冰下的水与莲。
云素很了解鸢山的雪,也了解鸢山的冬天。
初雪时会有一群人上山,他们的脚踩在雪上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们还会疲倦虔诚又欢喜跪在雪上,跪在那几根巨大的石柱前,聆听所谓雪的呼声。
在听到指引启示后,在清算完之前一年所有的不好后,他们又会焕然新生。
他双脚朝着冰面猛地一踩!听到轻轻的一声,冰面又碎,于此同时水下突然也下起了雪,那雪的飘摇对溪水视若无睹,一片片如鹅毛般洁白。
然后雪再融,霜再凝。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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