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五）
鸢钟灵离开柳林有段时间了，他们还是跪在这里寸步不移，冰雪虽然冷，却已经压不住齐垂江那血气方刚的性子。
他很清楚的看到那个祸害在鸢女的面前极其大胆的出剑，并且说出那番放在整个人间也是大逆不道的话语，此时他迫切的想知道他的死活。
心思再如何的迫切他也坚持跪在地上，以此保持他对神灵的尊崇。
齐垂江小心翼翼的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寻找着鸢女的踪迹。他突然看到官道上走来的美丽女子，赶紧呼唤沉浸在某种深厚思绪中的齐细水，说道：“爹，快看！鸢女回来了。”
他这么唤了一句便不敢再抬头看去，齐细水则是猛然惊醒，连忙抹去心头那些对鸢女不敬的心思，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比起鸢女，来人的面上也常常挂着细水般的温柔，但眼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实在太过显眼。
齐细水只看一眼就将其与鸢女分辨出来，他低声用警示的语气告知儿子说道：“不是鸢女，鸢女比她俊俏，不比她温柔。”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的大胆，不知觉间，他竟然议论起了鸢女的姿容。
经过此前种种，齐垂江对云素的感觉早已不仅仅是‘祸’，听到父亲的话他急忙大喜过望，焦急的说道：“不是正好！鸢女好像和祸有纠葛，被他迷惑了，也许她可以帮我们除掉那个祸害！”
他连忙招呼着族人朝来人提着膝盖跪着挪过去，边挪边朝她大呼道：“仙子！”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未曾下雪，在看了鸢山之后便只顾着看那个好像有些不思进取的少年，不曾想在这冬日里，这鸢竟然别有一番韵味。
唐晚晴摊开手掌，接下一些雪花仔细看了看，雪花消融，她向着地上跪拜她的人们开口问道：“你们在跪什么？”
齐垂江压下内心的急切，大胆的开口回答她说道：“跪您。”
“我与你们第一次相见。”
她打掉心里对这些人举动的某种期望，有些好奇还有些认真的问他说道：“跪我做什么？”
人们看着她的模样，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的相信她一定是个仙子。
“因为您是仙人。”他们齐齐脱口而出。
唐晚晴的悲天悯人像是与生俱来的，她不由得难过起这群人的奴性，想着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少年的思想会变得好高骛远也不算奇怪了。
她想着他应该在上次的教导之后回归了正途，唐晚晴没有在人群里看到他，她找到这群人里少有的几个眼里神色浅淡的齐细水。
鸢女走时他就站了起来，他也是此时唯一没有朝她跪下的，比起其他人，她更愿意与他说话。
她看着齐细水，指着那具在寒冬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身体，问他说道：“这是什么火？”
也许是他看到了林老先生死前紧紧抱着的那卷书，又或许是看到了他们跪下的时的坚定不移，那些个从前远在天边的东西好像近了很多。
更让他坚定信念的是鸢女的话，她杀了从前族里除那个祸害父亲以外唯一一个教书的，她不想让族人们识字，不想让族人们成仙，她想让族人们永远这样下去，永远做个她思想里的奴隶。
尤其是此刻唐晚晴眼里流露的怜悯，那深深让齐细水愤怒羞耻。
他不再犹豫，抓住了眼前的希望，打断了齐垂江的话语，用力挺直了常常佝偻的背斩钉截铁的说道：“是鸢女的火。”
“鸢女？”
应该是他们供养的仙人吧。
唐晚晴没有再问，她缓缓走到那具尸身旁，弯下身伸手去触摸着尸身下的那些奇怪的灰烬，从其中感知到了她寻找许久的气息。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思索少许后挥挥手将这死在朱雀火焰下的可怜人埋葬，又看着跪下的人默默摇了摇头，一边看着鸢山的花草树木一边往山里去。
“仙子，仙子！”
齐垂江正要起身追赶，却被齐细水拦了下来，他怒斥说道：“你不要命了？她动动手指怕是十个你都不够死！”
做了这么多的事情，齐垂江不想就此放弃，他想争取父亲的意愿说道：“那个祸就随他去了？”
望着他的样子，齐细水突然无比的愤怒无力，抬起手用力一巴掌将他扇飞，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到底是想为族里除祸还是想杀人？”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不成气候的东西。”他对其又是唾弃又是关心。
齐细水拉起齐垂江，此时此刻他同样明白鸢女的恐惧，想到鸢女与那仙子相遇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急忙吩咐说道：“顾不上那个祸了，赶紧去召集族人带上家眷财产离开鸢山。”
“鸢山不能待了。”
齐垂江心骤然一紧，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个比祸还要重要无数倍的消息，他满眼期盼不解的看向齐细水，坚决的说道：“离开？我不想离开！”
他无比恐惧的喊道：“爹！咱家的宅子咱家的地是最多的最大的，养的牛羊也是最壮的最肥的，咱们说话他们也是会听的，离了鸢山，这些可都没有了！”
见他不为所动，齐垂江眼睛四处看着，看到族人们时他就找到了救星，连忙拉着他们说道：“您问问乡亲们，他们必然也是不愿意的！”
不等齐细水发话，他自己跑上去大声问道：“乡亲们，离开鸢山，你们愿意不愿意？”
“少族长，你说什么？”
人们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意听清，齐细水沉默的看着族人，替他说道：“乡亲们，离开鸢山吧。”
“离开？”他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她摆摆手不耐烦的说道：“离开什么离开，我家的牛还没喂。”
有人取笑齐细水，玩味的说道：“族长，你不会是怕了那祸了吧？”
“族长，我一家老小都在鸢山，这笑话可不能乱说的。”他郑重其事说道。
邻里附和他说道：“是呀，祖祖辈辈都在，都快一辈子了。”
好心的人斟酌着他的神情，安慰他说道：“没事的族长，有鸢女在，那祸就一个小娃娃，不用怕的。”
听到这些齐垂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心里开心，也跟着劝说道：“爹你看，大家都不愿意走。”
望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这一切，齐细水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他忽的跪坐下来，老泪纵横说道：“是我…是我害了你们…”
“爹真是老糊涂了。”
见到他的模样，齐垂江嘀咕着，内心对鸢乞九的语重深长有了新的理解，看着跟随他意愿的人们，在心中暗自许下坚定的誓言。
而人们看着齐细水，一个与一个说道：“族长疯了。”
“族长疯了。”
“族长真疯了。”
“族长被祸害弄疯了。”
“是不是要选个新族长了？”
“这不是还有少族长在。”
“少族长还小，是该选一个新族长了！”
“我也觉得该选。”
平三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越发觉得无趣，一言不发起来，离开了人群自己回家去了。
他到了家，发现自己没有妻儿要嘱咐，也没有家财要带走，收拾了半天，只收拾了一些衣物，他心里空落落的背起行囊离开屋子。
不知不觉，他走到那间荒废许久的私塾旁，他习惯性的蹲在外头，发现没听到读书声，便从窗子里看进去，看了许久才看清楚里头空无一人，他胆战心惊的从窗子里爬进去，随便拿了桌角一卷沾满灰尘的书就跑。
他一直一直跑，直到跑出了鸢山。
平三大汗淋漓的撑着膝歇息，林老先生的样子刻在他内心，促使着他继续跑。
他正提起腿，突然一股热浪从背后袭来将他推倒在地，他灰头土脸的扭头看去，火红瞬间侵占了他的瞳孔，他看到整个鸢山融化在火海中。
山与山的土，溪与溪的水，树与花与草与叶，猪与羊与牛与马，最后是人与人的造物，火烧起来时它们前仆后继，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歇的奔赴火海。
愈演愈烈的火红中，雪白的鸢鸟展翅高飞，然后它的翅膀也燃起了火，之后是另一只翅膀，再然后是脑袋是尾翼。
它似乎不疼不痛，又或许是它发出的哀鸣也被燃烧在了火海。
平三泪流满面，听不到也看不到。
滚滚浓烟推开云朵，白天黑了一半。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影子飞出火海，飞出浓烟，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疯狂的奔跑起来。
他一直仰着头死死盯着天上的影子，连滚带爬的追逐，嘴里发出无声的呐喊。
“鸢女！鸢女…”
摔倒他就爬，爬不动了就滚。
他一直追一直追，直到再也动不了分毫，他的头仍然痴傻的抬着，像个魔怔的疯子。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恍惚中，他好像看到那个天上漂浮的影子开始摇摇晃晃，紧接着突然停住，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那是从火起后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也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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