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四）
望着躺在地上的少年，他的心灵与肉身都在慢慢变得沉默，即将回归他曾经最恐惧的空白里，然而他依旧没有流露出半分恐惧，只有眉眼间毫不遮掩的心满意足。
鸢钟灵很清楚为什么他会不恐惧，她很不喜欢他的心满意足，弯身抓起一把雪狠狠朝他砸去，打在了他的身上，这次没有让他再喷血也没有直接将他打死，而是像团棉花在他身上散开，隔在了他与生息间。
她弯下腰贴着他的脸，很专注很认真的看着他脸上任何一抹神情，她看了很久很久，发现他还是没有恐惧。
在云素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先到来的不是没有生息联系之后的空白，而是她汹涌的愤怒与那冰雪隔绝带来的冰冷压抑，实际上在他所恐惧的空白里，这些东西也能算作无与有间有的一部分。
所以在感觉到这股寒冷时，他反而突然清醒了一刹，他知道那是谁的愤怒，脸上的心满意足逐渐变成了浅浅的讽刺。
鸢钟灵更加愤怒同时生出一阵阵无力，她向来无所不能，然而对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这是她很少出现的情绪。
她没有再去动手，因为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他也会自己死去，而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她想再去折磨羞辱也没了意义。
她望向鸢山以外的远方，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确实实输给了他，因为那里的云端有人正在赶来。
远处来的仙子如他计算的一般，是在归程途中看到了那剑光，她记得那里只有一个仙人，她还教过他一些东西，可那日的他还没有如此锋利。
鸢钟灵没有什么动作，上次仙子来时她就躲了过去，此次她无法再躲，却也有能杀死仙子的能力，可杀死那仙子之后，她也会彻底暴露在人世间。
她大感麻烦，恼火时突然闻到山间飘出一阵酒香，朝那处看去，发现它是从柳林深处飘来，自从那月落下之后，那条美酒组成的河流便越来越大，但始终没有酒香飘出林子。
在少年出剑时，酒香飘出了柳林，还将坟墓里的一切从水底冲出。
一位少女从河中走出，身上没有被河流打湿丝毫，她脸上仍旧带着被兄长关住的埋怨与黯淡，她也看到了头顶的黑色剑光，从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她清楚他成功了。
她希望他还没死，所以她走出了柳林，她才离开一步，一阵风就将她吹到了鸢钟灵眼前。
看到他躺在地上，身边布满了碎石奄奄一息，血流一点点从他身上流出慢慢流到下方的水流中，再将溪流也染成血红，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苏一一能想象得到他那是什么样的笑，见到他还活着心里平静了许多，在云素的熏陶下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女，神色也变成了平日里的懒散随意。
鸢钟灵看着她脸上的随意，看出其中暗藏着的与少年如出一辙的平静，说道：“你真是好大的胆。”
苏一一摆了摆手说道：“他能为了我走出来，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也不能什么也不做。”
“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我也想清楚了一些，上一次他回来，身上又多了一道意。”
她没有着急去看他，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好的医师，而且这样的伤普通医师也救不了，她对鸢钟灵说道：“你虽然没有教过我，但我也常年在你的雪下，我很清楚那是你的意。”
她说了这些并没有再说，而是看向鸢钟灵，很久之后接着说道：“你不是哥哥说的那种白痴蠢货，也没有那么幼稚，你为什么教他？”
“你想要他学你，你想要他成为你。为什么你会要他成为你呢？”
苏一一很是气恼的叹息一声，说道：“因为你要消失了。所以你才会一直逼他在我与你之间做选择，你知道他一定会选择面对你，而要想杀死你，他也一定会用那口棺，这样那口棺也会离开鸢山。”
她看着云素，恨不得立刻将他打醒，接着说道：“可惜哥哥太蠢了，压根不觉得自己会杀死你，没给自己留一点机会，也没给你留一点机会，我也想清楚得太晚了。”
他没有猜到全部，她却猜到了剩下的部分，鸢钟灵的确还有些计划是在他所知以外的，只是此刻她的那些计划也已经无法实施。
她的计划如苏一一猜测的一般，其中有过自己的假死，是打算让他带着那口棺出来把她杀死，至于这山间残留无处不在的钟灵，就让他去承担清理，这正是在她教他钟灵的那部分里。
她并非白痴，自然很清楚不可能始终去躲藏逃避，这是齐细水那些人都懂的道理。
她想了很多年，想清楚了一件事。
只要她死亡，那么她自然不用再恐惧，自然会自由，所以她定好了自己的一场假死，选好了她那些经年累月在鸢山留下的痕迹由谁继承，但那必须是在那口棺离开鸢山之后，否则还会有那些外乡人因为寻找棺椁、寻找她们而来。
奈何他将事情做得太绝，一如他的惊鸿意那般歇斯底里。他没有把棺椁带出来，也没有把剑朝向她，而是选择直接把她在他身上能想到的所有路给彻底断绝。
她冷眼看着苏一一，说道：“所以你打算和他一样，说一大堆话然后也和他一样死在这里？”
“我是来救他的。”苏一一自信的拍了拍胸脯，褪去了一些懒散，很是认真的说道：“也是来救你的。”
“这样的话，他也说过。”鸢钟灵说道。
对她的质疑苏一一不予理会，她自顾自的看看南边的天空，在那里看不到东西他又去看看另外的几边，还是没能找到她想要找的。
苏一一很好奇她那双眼睛为何能这么好看又能看的那般远，只好直接问她，说道：“哥哥说有个仙子会来接我，她还有多久到？”
鸢钟灵挑起眉梢，她虽然不知她又想做什么，但还是属实说道：“很快。”
“那你还有一些时间。”
她看向生死不知的云素，又看向柳林那处，最后看着鸢钟灵的脸想了一会儿，认真的说道：“你还有时间用你的无所不能把他治好，然后带着他去往柳林那里，在那里把你自己杀死在那位仙子手里。”
“在那之后，你会死，她会把他带走，还会把那口棺带走。”
她每说一句话，鸢钟灵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她似乎在计算这件事的可行性，很快她就计算好，她认可这是个不错的计划，也是几人可以接受的结果。
但她的眉头还是没落下，因为她发现她好像又输了，在同一天输给了两个同样弱小的人。
苏一一不知道她是在犹豫她对于成败的羞耻心，以为她还在考量这想法的可行性，她恼火她的蠢笨，再度急切的开口说道：“你死在一个知初的手里，哪怕是他用了什么宝贝，这件事看起来都很夸张。”
“她呢？”苏一一望向她刚刚望向的方向，她没有望到什么，说道：“哥哥说她有个什么很厉害的老师，你打得过她吗？”
她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道：“你打得过她，那你打得死她吗？打死了她，打得过她老师吗？打死了她老师那她老师的老师呢？”
“你并不是天下无敌，你不可能把他们都杀死？不然你还需要怕什么？”苏一一语气坚决的说道：“死在这样的人手里，可信度比死在哥哥这个知初手里要高得多。”
鸢钟灵的眉头缓缓放下，她仔细看向苏一一，眼里闪过许多令人心悸的色彩，她是朱雀，但此时她也能挥挥衣袖将她抹除。
她看了有一会儿，眼底的神色全部消散，突然说道：“鸢山除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还有东西要处理。”
“它才是这件事的源头。”鸢钟灵说道：“许多年前，他们找着它来，现在她也是找着它来，以后也许还会有人找着它来。”
苏一一望向自己，作为无数人寻找的那只雀，她并不想在这样弱小的时候展露世间，她也怕成为一只笼子里的鸟，所以她不会想要被云素口中的仙子带走。
她带着怨气的看向鸢钟灵，说道：“之前说的都是你们的事，现在要说的，是你与我之间的事。”
“你夺取了我的东西，你该偿还。”比起云素的复杂，她对鸢钟灵的态度要冰冷得多，苏一一冷戳戳的挑明说道：“你误了我十多载，仅仅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要偿还！”
她心头的火焰在掌心燃烧，然后将火焰交给了鸢钟灵，说道：“把我杀死在鸢山的过去，杀死在你的手里，自此世上再无朱雀，再无人会来，一切干干净净。”
鸢钟灵用沉默代表了同意，而她做完这些，就去到少年身侧，苏一一挽起衣袖，无比缓慢的擦去云素脸上血污，每擦一点心里的愧疚就多一分。
她缓缓说道：“你别忘记，哥哥学了你的意，他的钟灵意，与你同源。”
“他每天夜里，都在亲近着鸢山的树呀，鸟呀，猫呀，风呀，打雷下雨呀，月光呀…他无时无刻不在亲近着你，这可是他悟了十多年才得到的。”
苏一一认真的对她说道：“只要他活着，只要你死得够真，只要他在那位仙子的眼里出现，就没人会怀疑你是否真的死了，怀疑你留在鸢山的这些痕迹。”
鸢钟灵突然说道：“她到鸢山了。”
“我爹娘呢？”苏一一放下云素，将弄脏的袖子背到身后问道。
“山下。”
鸢山又开始下雪，零零散散的撒到山上各处，最后一次遮住了苏一一，鸢钟灵托起云素，朝柳林走去，说道：“若他不情愿，若他依旧坏事，他还是会死。”
苏一一看着她离去，最后看了一眼这鸢山的雪，她将它深深刻在心里，随后往柳林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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