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死在冬日里，死在春来时（二）
他埋着头，看着脚边那些被他踩得黑乎乎的雪，鸢钟灵故作得意的话语让他那颗滚烫的心又往深处压了几分。
此刻他更加清楚的明白，只要不将她从这高洁的天上拉到这团肮脏的雪里，哪怕她真的放任他走出了鸢山，她依然会像头顶这片天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
鸢钟灵看了他很多年，此刻还是在看，她很是小心的看着他，眼里突然流露的担心像是在看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她生怕他因为绝望然后猛地扔掉手上的剑，从此一蹶不振如他们一般长跪不起。
她向来很喜欢他，她也从未否认过这点，同时她也讨厌他此时的不惧，他从前恐惧，让她觉着世上有人与她一般。
后来他不惧了，她的恐惧在他的不惧面前就变成了一种羞耻，所以她希望他恐惧他害怕却不能绝望，更不能让他变成他们，因为她也未曾绝望。
放眼整个鸢山，若是鸢山没有他全是他们，哪怕对她而言，也真的是很无趣的一件事。
很快云素的举动就打消了她内心的担忧，他还是握着他的剑，鸢钟灵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意更浓厚了一些，少年再次抬起头，平静的对她说道：“所以，你也用这些雪扼制了我十数年。”
她身子微微前倾表示承认，还顺便提醒他说道：“别忘了，不仅是你，不仅是你妹妹，山上山下所有的人，都在这个笼中。”
“很显然，他们不如你，哪怕是这样的深雪，你依然探出了头。”鸢钟灵如此称赞说道。
这个天确实很高，这些雪确实很白，堆积起来也确实很厚，但他面对她的勇气是否存在，并非关乎于她的强大与否，也不是她是否能涉足鸢山以外的世界，因为不管她能否，她都是云素无法战胜的。
必输，无论如何都会必输，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绝望的事，然而他胸膛里的愤怒与战意却不减一分，他的心压得再深也还在跳动，他的决然更加决然，胸膛里的意越发汹涌。
他今日来到这里，就势必是要破开这片笼罩鸢山的雪，也要冲破苏一一身上的樊笼枷锁。
现在他是为苏一一站在鸢钟灵面前，也是为了他自己胸腔里的气，而他已经在了这里，就不会介意在为这样的同时为鸢山的人们带来一点点的希望。
“我也有一件事要问。”
他缓慢摸起地上一块干净的雪，把余香剑身擦得清澈无比。
鸢钟灵很好奇在这样的时候他会问出什么重要事情，问道：“什么事？”
云素牢牢握着剑柄，不知小剑还是手臂在不停的颤动，他内心不由自主的去品味，感受着这种蚂蚁与大山为敌的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奇怪情绪。
他极为认真的看着鸢钟灵，指着那些跪着的人问她说道：“之前，你一直对我说他们心甘情愿，现在我想问你，你让我先出手，也是心甘情愿的？” 爱读免费小说app更新最快，无广告，陈年老书虫客服帮您找想看的书！
鸢钟灵愣了愣，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对她而言不让他先出手他大概就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了，她望向少年手中随手就可以揉捏成粉末的小剑，温柔的笑着说道：“我心甘情愿。”
她裙摆下的脚光着，踩在鸢山土地上的雪上，耳畔吹的是鸢山的风，她与鸢山紧紧相连，她是整座鸢山的灵，当她看向云素时，整座山都在看着云素。
她现在就在鸢山，那么她会有着绝对的自信与实力。
云素看得出她的自信，他很需要她有这样的自信，他很满意她的回答，持剑缓缓起身将对她的仰视变成平视，浅浅的朝她笑道：“好。”
看着这抹在山间少年脸上常常出现的、再寻常不过的腼腆羞涩笑容，鸢钟灵心中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
她本来在想着那剑刺到自己身上时，会是以什么样子破开，会碎成几块，他的脸会有多惊讶绝望，那只握剑的手会抖得有多剧烈。
接着她就看见他的笑，她见过他的很多笑容，大多都是带着几丝讽刺意味的笑，又或是礼貌含蓄的笑。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随意平和洋溢的笑，上一次是在三日以前。
她对自身的自信依然不减，然而却开始恐惧他的笑容，她的双眼随着冬风一瞬间吹遍鸢山看遍鸢山，游走在每个跪拜的人身上，在家里等候的幼儿身上，柳林里，鸢山各处，每株草每棵树。
她没看到什么，也想不到什么，只能看到云素脸上的浅浅笑容和他手里的短剑。
她了解他的一切，手里握着他父母的命脉，她看遍了整个鸢山，作为大山她已经对这只蚂蚁足够上心，她并不觉得云素会有能伤到她的力量，那笑可能只会是一抹内心的不甘与倔强。
少年看着鸢钟灵笑了，他的目光穿过她耳畔飞扬的发丝落在那些树上，那些树上上方飘落的雪花上，最后落在雪花再上。
他停目在冬日的天空里，漆黑如墨的双目骤然一紧，不再克制心中那些酝酿已久的汹涌意韵，全身温养的生息如洪水涌出，再与那汹涌的意韵纠缠汇成江河。
然后交织。
然后变化。
然后他抬剑。
然后他出剑。
然后爆发。
仅仅是一个知初的生息不够杀死鸢钟灵，就算是搭上他的生命、他的全部哪怕只是想要伤到鸢钟灵也远远不够，云素深深清楚自己与鸢钟灵的巨大差距。
对于这一点，他也与鸢钟灵说过，与苏一一说过，与自己说过。
他会出剑，但他本就没有打算向着鸢钟灵出剑。
既然鸢钟灵想要云素向她出剑想要看到云素落剑之后的无力恐惧，那么他就是不向她出剑，除却他自己的打算以外，他也有些生气不乐意让她如意，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有一丁点的如意。
云素知道鸢钟灵害怕什么，不是苏一一，不是他自己，也绝非柳林地下的那口棺，她一直害怕的是目光，害怕鸢山以外投来比她更强大的目光。
她也并非如她自己所说般泰然自若无所不能，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何必害怕那么多？何必害怕那个教书先生教的书？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想要不想要？
在脚下这座山里，鸢钟灵有着很大程度上无所不能的能力，偏偏她一举一动像个心智不全的疯子。
云素猜不透彻她的所有想法，也不清楚她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但他只需要知道她害怕什么就够了。
她可以在鸢山撒下一场又一场数之不尽的冰雪来掩盖这座山里的一切，来将自己与这些人永生永世的埋葬着，好来得到属于她自己的心安，但她不能掩盖头顶这方天空、掩盖整个人间。
如今云素有出手的机会，付出全部换取在这片雪山之外天地惊起波澜的机会，不管那波澜会有多短暂多渺小。
这位鸢山的神灵并非什么蠢货，所以这样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
他很希望那位仙子寻找朱雀的心能够更加坚定更加强烈，好时时将她那悠远怜悯的目光放在这片南方土地上，放在这方辽阔的天空上。
她从远方来到鸢山花了有些时日，从鸢山再往南去寻找也要花些时间，她找不到朱雀的，她还会回来，如今过去几日，她应该已经回来，她会看到。
若有张描绘辽阔细致的地图，再知道她那位圣人老师在何处，那么他就可以计算出相对准确的时间，奈何鸢山没有这样的地图，甚至人们对于外界的所有仙人都带着恐惧，所以他只能去博这样的一个可能。
这些事他在出剑前就已经想了许多许多，此时意与息已经宣泄，手里握着的剑已经出了，便不用再想。
坟里与林老先生对峙时的那道惊鸿意韵从剑尖宣泄，变作与白雪天空相对与他眼眸相近的黑色锋芒。
以黑点白。
当它落到天空时，这一剑会更加惊艳。
而三日之前从鸢钟灵身上明悟的钟灵意游走在他的手心，三日的时间让他对它有了许多的理解，此刻它在他手中跑出活灵活现像个初生的生命，像是一座山的生命，在这山里有着无数的想法无数的念头无数的变化。
于是剑出时，掌也出。
一剑惊鸿。
一掌钟灵。
一掌一剑一知初，毫无保留。
他的所有，通通朝向比他高上许多的鸢钟灵和她身后庞大无比的鸢山，再朝向那山之后，那片更高的、更大的、更广阔的、唯一不属于鸢山的湛蓝天空！
她是鸢山的天，然而天外有天。
他的漆黑眼眸此刻被那剑尖上的锋芒照得清澈无比，看见那天空，他突然想起那日夜里的小院，齐垂江充满期望的望着远方对他说的话。
人在做天在看。
剑出还未落，他很清楚剑落时这些平静的白雪就会变成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将他淹没。
他突然用最大的力气吼道：“抬起头来！”
听到吼声，人们对他的愤怒恨意大过了对鸢女的尊崇，他们猛地抬起了头，用充满怒火杀意的目光齐齐朝他看去。
少年剑指着鸢钟灵身后的天空，对他们说道：“天在做，人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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